第16章 要錢
首領太監拉長了聲音宣群臣上奏,梁長寧收回心思,默不作聲地立在最前頭一列,等着大戲開場。
他緩步跟着隊列進入正殿,今日天色暗沉,殿裏點滿了燈,竟有那麽一兩絲溫馨的氛圍來。
暨南布政使陳聰擡腳出列,哐當一聲跪下了,涕泗橫流開哭:“皇上!臣有本啓奏啊!”
梁長風坐在高堂上,略一擡手:“準奏。”
在場諸位都知道他要說什麽,明明都知內情卻都不開口,只等着陳聰當出頭鳥。
“回禀皇上!今歲嚴寒,初七過後不久,就下起了雪,這本該是天降祥瑞,是佑我大梁來年風調雨順的預兆,沒想到大雪不停,竟拖成雪災!”
“東至滄州,北到德州,多地日日大雪不停,更時有冰雹下落!鳥獸凍斃,麥稻盡毀,臣來京述職,一路上盡是餓殍滿地……”
說到此處他已經是泣不成聲,眼眶含淚,“民凍死者無數,饑寒迫人啊! ”
太後不語,文沉靜默。朝堂之下百官目光如炬,都等着聖上開口。
梁長風握着龍椅扶手,緩緩道:“着各地府衙開倉放糧,今歲鹽鐵稅收極高,先從戶部提三成出來做赈災用吧。”
他這個處置中規中矩,衆人幾乎都默認了。
除了戶部。
戶部叫窮是常事,哪怕今年多收了三百萬餘兩白銀的鹽鐵稅,卻依舊是入不敷出。
戶部尚書李開源哼了一聲,出列叩首,冷聲禀報道:“去年黔北水災,咱們戶部撥了一百八十萬兩都打不住。今年年初聖上繼位,禮部又來要錢,大典用了快七十萬兩,即便今年鹽鐵稅高,也不過是勉強抵消開支!”
他話裏話外句句都在說朝廷開支無度,簾子後面的太後臉色不好,卻也沒有出言打斷。
李開源又道:“赈災确是要事,可即便戶部出了銀兩,陳大人又要如何及時買到這麽多物資,運回暨南去呢?更何況暨南山高崖峭,最好的法子就是走水路,可雪災封山凍江,我戶部怕是愛莫能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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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源還要再哭,梁長風卻哼了一聲,他立刻收聲,等着梁長風發話。
梁長風颔首:“李開源所言非虛,銀子救不了急,可也不能不撥,那就減到八十萬兩罷了。”
陳聰不願就此退步,道:“臣從前不過只是暨南學政,受先帝恩惠,得以旁聽東宮首輔茂閣老教導,臣寒窗苦讀二十載,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布政史這個位置。先帝仁義,視民如子,我暨南各州縣也從未辜負過先帝期盼!去歲光是田稅這一項,就增繳了近八萬石!一月八萬石,一年就是百萬石。如今暨南受災,戶部卻說出愛莫能助這樣的話,可真是叫暨南百姓心寒啊!”
李開源哽了一下,道:“也沒說不給,陳大人何必步步緊逼呢?拿着銀子再四處去買糧必然耽誤時辰,不若……不若先緊急從周邊各省借糧,皇上以為如何?”
他話音落下去,一時間無人開口。
沒有人願意出來主動借糧,各省州縣雖不至于糧食短缺,卻也知道囤着的糧轉個手就能進自己的褲兜。
文沉微微冷笑了一下,“陳大人一張口就是百萬兩銀子,要錢就算了,還要糧食!怎麽不幹脆把國庫都搬回你們暨南去呢?”
嚴瑞站出列打斷他:“丞相大人,這話可說不得。戶部的開支年初的時候就公示過了,去年結清的銀子七百萬兩,過丞相手的虧損就有三百萬兩之多,如今要扣帽子,怕是也扣錯了人。”
他冷笑一聲:“上上個月,丞相大人嫁女,那一兩百擡嫁妝是風光無限!聽說還有些西域貢品,如此大數,若靠着您那俸祿必不可能置辦下來,丞相大人莫不是貪墨了朝廷的銀子?”
文沉惱怒:“戶部開支內閣票拟的時候可沒有異議,現在咱們論的是暨南災情,嚴大人不要胡亂攀扯!”
嚴瑞袖子裏還揣着昨夜收到的災情詳報,聽到此話微微一笑,了然道:“既然如此,想必丞相大人定然是十分了解暨南災況了。那我就要問問丞相大人,是如何斷定八十萬兩赈災銀子太多呢?”
文沉心中直覺不好,他知道嚴瑞這個人是退居茂廣林的弟子,他們一派興實幹,做人做事幾乎都是一個路數。茂廣林教導學生做事要謀而後動,不到胸有成竹不會輕易開口,否則一開口就是實打實的釘子,寸寸紮進地裏去。
文沉穩住聲音,道:“暨南去歲是個豐年,田地收成極好,滄州等地更甚,這些州府的地方府衙定然有所屯糧,開倉放糧即可解燃眉之急!二月開春後自然雪化冰融,即便是要赈災銀,八十萬兩也是綽綽有餘!”
李開源颔首同意,嚴瑞瞥他一眼,笑道:“既然丞相大人如此說,下官這裏有一份滄州地方官員呈報上來的奏疏,如今臣轉呈給聖上,請聖上過目。”
他從自己的袖子裏掏出那份奏疏,雙手舉過頭頂,交了上去。
首領太監得了準許,立刻接過奏疏。
文沉皺眉,心裏浮現一股非常不好的直覺,他強自按壓,沉聲道:“嚴大人這是什麽意思?各地官員呈遞奏疏是要按規矩來的,大人這可是越級上奏,按律例——”
“說到律例……”梁長寧微微一笑,想起什麽來,打斷他道:“大理寺寺卿位置空懸,鄭思一案未結,丞相大人無诏調兵尚未定罪,按律例,丞相大人此刻該在家中等候庭審,怎麽如此勤勉,非要今日上朝呢?”
梁長風看完了奏疏,伸手遞給了身後的太後,太後飛速閱覽完,又還給了皇上。
梁長風沉默片刻,把奏疏啪地一聲扔在太監手裏的托盤上,冷道:“傳于六部九卿通閱吧。”
嚴瑞揣起手來,将災情倒背如流:“淮河兩岸災情甚重,半月以來幾乎沒有停雪之日,暨南省十三個州縣受到波及,初七之後落大冰雹,牛馬俱死,江河俱凍!暨南以稻米種植為主,不算桑麻,受災十三個州縣中,一千五百萬畝稻田受損。這些尚可不談,傷亡人數又有多少,諸位大人可知?”
嚴瑞嗤笑一聲:“死了多少人,那就是打了咱們多少個巴掌!”
奏疏過完一輪,衆人靜默,戶部也無話了。
嚴瑞緩緩踱步,想到昨長寧王府中幕僚所寫的災情陳述,又道:“今日朝堂上既有着緋袍的一品大臣,也有穿綠袍的地方小官。各位平日裏都把民生挂在嘴邊上,裝得一副父母官的好門面,怎麽到了該做事的時候,倒摳摳搜搜,锱铢必較呢?”
梁長風知道,如是自己攔下了這八十萬兩的赈災銀子,那明日受天下人指摘的就是自己,日後史書上也必然會給他記上一筆。
因此這銀子不但要給,還要給足。
梁長風咳了一聲:“批一百萬兩銀子做暨南赈災,再從京師調二十萬石稻米,着工部水運衙門協運,先讓百姓吃上飯,日後房屋修葺等事項由工部派人查驗當地情況後再說罷。”
工部是六部中最被輕視的地方,好似誰都可以來欺負兩下。赈災事宜本就瑣碎,一旦處理不好就要生變,銀子怕是剛到水運衙門,文丞一黨就要去截胡了。
嚴瑞叩首道:“皇上聖明,只是這赈災銀一事事關重大,怕是東西還沒出京,就逐級遞減,數十萬百姓的命就系在這上頭了,到了年下,工部事多,怕有所閃失啊。”
戶部惱羞成怒:“嚴大人何必陰陽怪氣,誰敢貪污赈災銀不成!”
梁長風卻擡手同意了,“護送赈災物資,吏部可有人選?”
吏部尚未回話,梁長寧卻先笑起來:“吏部也忙不過來了吧?鄭思被殺,大理寺寺卿位置至今空懸,這都多少天了?案件沒有進展,丞相大人還涉案其中呢。大理寺寺卿的人選尚且不說,周銳将軍父子被禁軍封在府上,邊關的急報全都呈報了五軍都督府。就眼下這兩件事都沒辦完,吏部的案卷桌子都該堆不下了。”
他看了眼文沉,文沉垂手不語,是個贊同的姿态。
梁長寧繼續道:“既然如今皇上有意選個欽差大臣赴暨南赈災,不如将大理寺和周将軍之事一并處理了,至于鄭思一案,臣倒是覺得可以暫且擱置,災情要緊。”
事情突然多起來,梁長風猝手不及不好拿主意,回頭看了眼太後。
清流一派将他如同小兒求母的姿态看在眼裏,不由得心中嘆氣。
太後微微颔首,梁長風說:“着吏部拟個人選單子,內閣票選無異,就呈交司禮監蓋印吧。”
此事雖然明面上要好好商讨,其實人選早就內定了。
收禮辦事,文沉送出來的這塊肥肉,梁長寧要吃,吃完了還要摔盤子。
散朝之後,漫天大雪竟然小了些,茫茫大霧也散去了一點。外頭靜立的小太監弓着身子打開殿門,衆臣陸陸續續往外走。
梁長寧扶着雕欄吸了口冷氣,嚴瑞還是揣着手,慢悠悠地走在梁長寧後頭,道:“王爺最近得了個好幕僚。”
他聲音很低,只有梁長寧聽見了。梁長寧伸手接雪,那雪花極其重,落到他手上片刻都不化,他背對着嚴瑞說:“幕僚再好,也是上不得朝堂見不得外人的東西,要說好,還得贊一聲嚴大人能說會辯。”
嚴瑞嘆口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下官再能說會道,也得有切切實實的數目,否則也張不開口。”
“災情可是本王的探子呈報上來的,跟我府上的幕僚有和幹系?”
“那可不一樣,”嚴瑞微微一笑,“偏遠一些的德州、興鎮等地同樣受災,江河封閉,山路堵塞。可偏偏送到我手上的,卻是滄州稻田、淮河水運等地的災況。他這是摸準了咱們大梁的命脈,知道怎麽說才能從戶部要到錢。”
梁長寧想起闵疏來,不由得帶了點笑:“他麽……闵亂思治,無心謀權,一顆真心在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