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變
“這就是周鴻音前段日子提過的那個小幕僚啊!”那人語氣不變,輕浮笑道:“久聞不如一見,我還以為是個窮酸書生,沒想到竟有如此顏色,實在意外!”
“不敢當。”闵疏溫和安靜,只當沒聽見他語氣間的輕慢:“只有區區小聰明,全靠着王爺恩惠才能僥幸混口飯吃,顏色再好,終歸也是草芥一粒,比不過各位大人公子天資。”
那人輕薄打趣道:“跟他混口飯吃?長寧王不解風情,豈不是浪費了你?不如跟着我,吃香喝辣,包管你爽!”
眼看着他越來越渾,周鴻音出來打圓場,低聲說:“這是南邊兒陽府來的皇商,齊家十爺齊川,他這人嘴巴就這樣,你別往心上去。”
他這話一出來,在場人心裏察覺出周鴻音對他的一絲不同。不過細細想想也對,闵疏怎麽也說得上是救了周鴻音一次,更何況他是梁長寧的人,周鴻音今日做東,少不得要顧着梁長寧的面子。
梁長寧喝酒不語,含笑看着闵疏。
闵疏乖順一笑:“齊二少豪爽,好意闵疏心領,只是我對王爺忠心耿耿,咱們怕是有緣無分了。”
齊川聞言正欲說話,突然聽梁長寧把酒杯一擱,偏頭對闵疏道:“這椅子坐着硬不硬?叫他們拿個靠墊來。”
他護短的意思太明顯,衆人都靜了一下,接着齊川止住話頭,打了個哈哈道:“吃多了酒,是豪爽哈哈,我胡言亂語呢,闵大人宰相肚裏能撐船,氣量大,別跟我計較。”
說着他回頭大聲罵道:“耳朵不好使呢!狗奴才聽到沒有,拿個最軟的靠墊來!”
衆人笑成一團,掌櫃上來端菜,琳琅滿目堆了三層大盤子。
遠東樓的小厮很快拿了靠墊上來,闵疏接過放在身後,接着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碗裏堆起來的菜。
宴席間觥籌交錯,周鴻音舉杯不停,桌子本就不大,還加了個位置,如今更是顯得有些擠。
闵疏往梁長寧身邊靠了靠,留出餘地來給身邊的人舉杯,梁長寧伸手攬了下他,附耳道:“闵大人真是好本事,這才多久,一照面就勾住了齊川,連着周鴻音也給你打圓場。”
闵疏擡眸,環顧了一圈周圍似有似無窺視的目光,反問道:“我有什麽本事,王爺難道不是最最清楚了嗎?”
梁長寧看他一眼,道:“那我可還真不敢說最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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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闵疏拉長了語調,輕聲道:“不過狐假虎威,借着王爺的名頭才能耍耍威風罷了。”
聽到他這話,梁長寧微微笑起來,道:“你那叫什麽威風?闵大人能屈能伸,貴賤自如。”
闵疏面色不改:“我本就是該死在牢獄裏的卑賤之軀,只能屈,何來能伸一說呢?王爺謬贊。”
得,還記着牢裏拷問的仇呢。梁長寧一樂,心情見好。
“諸位,”夏拓文看人到齊了,邀杯道:“咱們今日一聚,是為了給周兄踐行,後日天亮,周兄即将領兵往暨南赈災,咱們幾個可別為着這幾月時間不見而生疏了。”
衆人舉起杯來心照不宣地笑成一片,恭祝聲不斷。
誰心裏都知道這是個肥差,每次赈災的錢糧是層層往下漏,按暗裏的規矩是最少保底三成,最後能留個五成已經算官員良心。如今周鴻音是第一道過手的人,那還不是想要多少要多少?
等開了春化雪,一回來就是升官發財盆滿缽滿。
夏拓文喝着酒,慢條斯理地從杯口縫隙裏打量着闵疏。
闵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悄無聲息地往梁長寧身邊又靠了靠。
他這一動,寬大的袍服帶倒了桌上擱筷子的筷枕,筷枕滾落到桌子邊,被他彎腰伸手撿了起來。
夏拓文就坐在他對面,闵疏彎腰時衣領空蕩,露出裏面雪白消瘦的鎖骨,連帶着上頭的紅痕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夏拓文了然地收回目光,和周鴻音對了個正着。
群狼環飼,好戲。
梁長寧按住闵疏撿東西的手,“叫他們換一個新的來。”
酒過三巡,席間聊起了官商勾結,齊川叫了幾個姑娘上來陪着吃酒,眼睛時不時盯着闵疏,嘴裏的話越發不堪入耳:“……說到暨南,危家的商道是不是也被雪斷在那兒了?哎喲,我還想着年底從蘇杭運一批瘦馬來,你們不知道,我那大哥從教坊司買了好幾個官家小姐,那上起來才夠味!”
夏拓文臉色不好,“官家小姐就算流落教坊司,從前也都是大家閨秀,能不作踐還是不作踐得好,積點德吧你。不過你大哥也真是膽子大,沒有刑部的文書也敢從教坊司買人,這要是查下去,你們家腦袋可不夠砍的。”
齊川摸一把姑娘的手,眯着眼笑:“什麽查不查的,這不是有兄弟們給我擔着嘛,在座都是大人,可別官服一穿上就忘了我。大不了給點銀子,我家是皇商,這天下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齊川已然喝醉了酒,說話肆無忌憚:“怎麽,以後都是朝廷裏說得上話的角兒,我就玩兒幾個女人,這點小事都不願意替兄弟我開口?”
他說的女人都是罪臣家裏的女眷,有些還是舊識,從前是一個圈子裏的,家裏獲罪變賣,千金小姐成了一點胭脂萬人嘗。
褚輝擱下筷子,撩起帕子擦嘴,忽然說:“你一個撥算盤的,也敢跟我這個刀口舔血的論兄弟?”
齊川臉色一僵,醒了點酒,就聽褚輝說:“按規矩,你齊十爺見了我得跪着叫聲世子,再不濟也得叫聲鎮撫使大人,沒叫你跪着伺候我喝酒是我嫌你髒,看着夏拓文的面子上才跟你同席。你齊家有幾個錢?拿來我北鎮撫司,我着人替你算算買不買得了你爹的狗頭。”
齊川不敢在他面前拿喬,他讪笑兩聲,說:“馬尿喝多了,胡話,都是我的胡話——”
褚輝才交了錦衣衛的牌子趕來吃席,審犯人的那點氣勢還沒消退幹淨,他看也不看齊川,又松了眉頭,溫和地說:“齊十爺這麽喜歡喝馬尿,那不如來點正兒八經的馬尿,來人!把他壓下去喝,沒喝飽不許放,今日咱們也開開眼,看看齊家的本事有多大。”
衆人哄堂大笑,在座都是權貴世家肱骨子弟,他們不怕褚輝,也早聽不慣齊川的狂言,此刻樂得看熱鬧。
闵疏知道該避出去,免得以後時過境遷被哪家想起他這個人來再起了滅口之意。
正逢侍女躬身問他要竹筷枕還是玉筷枕,于是闵疏順勢說:“不必麻煩,我自己去拿吧。”
他說着就起身離席,往門外去。
側室守着的丫鬟很快就帶他去拿了新的筷枕來,他伸手接過,順着長廊往回走。
豈料這時隔間的簾子一挑,跌跌撞撞走出個人來。
闵疏皺眉避開卻慢了一步,這人撇見了他的臉,停下步子道:“闵疏?”
闵疏一頓,借着燭火一看,果然是個熟人。
闵疏身體一僵,心思幾轉,低聲回道:“二哥。”
文容喝醉了酒,隔間裏頭喧嘩吵鬧,估摸着也是一群花天酒地的纨绔。
文容扶着牆站起來,搖搖晃晃就要去捉闵疏,“你……你怎麽在這兒?來,你來,你他娘的過來扶爺,給爺把鞋穿上,狗日的怎麽有點暈,這什麽酒,辣舌頭……”
闵疏後退一步,不願與他有過多往來:“二哥吃醉了,叫你的侍衛帶你回去吧。”
文容當即往前一撲,皺眉大聲嚷嚷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推三阻四!叫你伺候爺是你的福氣!區區一個上不得臺面的私生子,莫說給老子穿鞋,就是跪在地上給爺捧痰盂也是看得起你!”
他聲音越來越大,隔間裏已經有人往外張望了。
闵疏不敢想若是文容招來衆人說出自己的身份會是個什麽後果,他只得別開頭匆匆越過文容,擡腳往前走。
文容不依不饒,伸手就抓住闵疏的肩,大聲道:“老子的話你沒聽見?賤種就是賤種,沒見過世面,跑什麽!”
他這一抓用了力,身子往下摔,偏巧闵疏今天穿了身絲綿的袍子,經不住扯,當下就被他撕拉一聲扯爛了半個袖子。
隔間靜了片刻,竹簾掀起來,有人跨出門檻道:“怎麽回事?”
這人一跨出來就跟闵疏面對面,見着他的樣子愣了一下,很快就猜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皺起眉說:“你是花舟上的人?誰點的你?還不快把文二公子扶進來好生伺候?”
包廂裏不乏有看熱鬧的人,都把目光投過來。陪酒姑娘被指使着把竹簾卷高,闵疏得以從門中望進去。
裏頭也是一桌宴席,不過這宴席上的人他可就熟多了。只是這熟不是互相熟悉。闵疏認識這些人,這些人卻不曾聽聞過他。
闵疏在心中飛快對上名字,這些人的家中都和文沉沆瀣一氣,族裏子弟幾乎都是文容的結交之友。往日丞相府宴席,闵疏也在暗中見過,今日這個把他當花舟娼妓的人,就是曾經鞍前馬後跟着文容的人,喬家庶子。
這人目光隐約垂涎地打量他片刻,輕蔑道:“方才怎麽沒見過你?有這種好貨,老媽子怕不是打算靠你賺咱們一筆吧?不過今日這宴沒點人,你想賺銀子不如等宴席完了再來,你贖身是怎麽個價碼?”
他說着就要去扶文容,手卻不老實,從闵疏撕裂的袖子外頭伸進去抓揉了一把,“好皮肉,知道我是誰麽?”
闵疏措不及防,他剛才思慮着打算開口糊弄過去,現在被這一抓驚得躬身,文容卻突然啐了一口,鄙夷道:“花舟?于他倒也是個好去處!賣屁股還算是擡舉了他,還想有名分,連姓都不配有的一個私——”
這話不能出口,闵疏當機立斷擡腿就是一腳,直直抵着心窩子把人踹飛出去,朱紅的實心木欄咔嚓斷裂,文容整個人來不及反應,就從二樓走廊噗通一聲砸進湖裏。
這還了得!
隔間裏的人當即沖了出來,闵疏餘光往下一瞟,确認文容昏死過去才松口氣。
他擡眸,卻撞見了喬譽打量他的眼神。方才的話他聽了半闕,此刻眼神裏的窺探在昏暗的燈光下若隐若現。
不知誰厲聲道:“還不下去撈人!”
小厮們手忙腳亂地躍入水中,七手八腳地把文容撈出來,又急忙喚遠東樓的駐店大夫來看。
隔間的衆人魚貫而出,連帶着各自的侍衛小厮把闵疏圍了起來。
京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都見過,眼前這個少年雖說有那麽點矜貴的樣子,卻也不像是個有什麽了不得家世的角色。
為首的李楊冷哼一聲,揚聲道:“放肆!敢傷丞相府二公子,你不要命了!來人,腿打斷了扔河裏,今天咱們得個樂呵,看着他淹死!”
闵疏認識他,戶部尚書李開源的嫡二子李楊,他頂上還有個大哥李流,曾托文沉給謀了個好差事。
侍衛得令,齊齊湧上來。
這邊太熱鬧,那頭夏拓文也聽見了動靜,掀開簾子大步走出,揚聲道:“喲,李二公子好大的陣仗,天子腳下也敢說殺人就殺人?”
侍衛都認得他,更認得他後頭的鎮撫使。侍衛不敢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地回頭看着自家主子。
李揚向後一揮手摒退了侍衛。這大半天也沒看到遠東樓主事的出來勸架,擺明了是不敢勸架的意思。
李揚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夏拓文,哼笑一聲:“沒想到夏小侯爺今日也在這裏吃酒,此番确實是咱們吵着小侯爺了,不過為兄弟出氣嘛,我也算是俠肝義膽,小侯爺體諒體諒,我把人提出去殺。”
闵疏不言不語,垂眸側身,把後背對着夏拓文那方。
後頭微微一動,周鴻音掀開簾子出來,接着是裴家幺子,過了片刻裏頭傳來椅子移動的聲音,陸陸續續地除了梁長寧之外的所有人都走了出來。
李揚臉色微微一變:“我不過是動個花舟上不值錢的妓子,怎麽,諸位皆是他的入幕之賓?若是如此,就算是我看錯了眼,放了他便是。”
兩波人對峙着,周鴻音冷笑一聲:“什麽花舟上的妓子,你今夜吃了糞,還是少開口的好。”
文容已經被擡上了岸,大夫姍姍來遲,一摸脈就寫了方子,叫小厮快些把人擡回府上灌藥。
小厮把文容塞進轎子裏正要擡,就聽樓上長廊盡頭簾子後面一道微冷的聲音傳出來,“誰敢動?”
李楊身後的纨绔不耐道:“差不多得了,丞相府的二公子也敢攔,回頭可別哭着上門請罪。”
他接着嘲諷道:“連皇上也要給丞相三分薄面,簾子後頭是誰,口氣如此之大,何必躲着不見人。莫非容貌奇醜,不敢出來?”
簾子微動,衆人側身讓出一條窄道來,這纨绔越過層層肩膀往長廊盡頭望去,廂房裏暖燭畫屏,紅木八仙桌上座靜靜飲酒的正是梁長寧。
他并非纨绔口中的容貌奇醜,倒帶着上位者的威嚴,反而眉眼俊朗,似乎含着鋒利的寒意。
李楊愣在原地,梁長寧語氣和熙:“見本王不跪等同蔑視王法,莫說是在天子腳下,就是在天子面前,我說殺你也殺得了。”
李楊強自鎮靜,梁長寧不語,擡起兩根手指往下一壓。
頭頂不知何時躍下一個暗衛,衆人連刀光都沒看見,頃刻間人頭已落地,轱嚕嚕滾到了兩幫人中間。
文容一黨動也不敢動,誰都沒料到梁長寧敢當衆殺人,還是如此輕描淡寫,點頭間就抹去了一條人命。
李楊渾身發冷,片刻後那具無頭身才噗通一聲軟倒,血跡順着地板紋路蔓延出去。
闵疏小心地避開,怕髒了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