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談
李楊語氣難掩驚恐:“長寧王好大的勢!這可是京府丞副使家的公子,光天化日——”
“光天化日?李二公子不妨擡頭看看,”梁長寧往外頭微擡下巴,意有所指道,“天已經黑了。”
李楊一頓,只見梁長寧站起來,緩步從簾子後繞出來,經過闵疏,踩着那癱血站到了李揚面前,輕聲道:“莫說是一個區區五品的京府丞副使公子,今天本王就是把你的頭砍下來了,你爹李開源又敢來殺我嗎?”
他輕輕踢開那顆頭,那頭就咕嚕嚕滾出栅欄,撲通一聲掉進內運河裏,很快就染紅一片水域。
梁長寧垂眸看了眼下面癱軟吐水的文容,擡手示意叫侍衛放了他,高聲道:“來人,把這位京府丞副使家公子的頭顱包起來,好生找個盒子裝了,讓李公子帶回去給戶部尚書開開眼,也好叫他知道他兒子在外頭是怎麽呼朋喚友、狗仗人勢,騎到本王頭上來的。”
李揚咬牙紅了眼,最後是被底下有眼色的家仆捂了嘴巴帶走的。
一場鬧劇到這裏,酒也沒什麽心情再喝,人群散了,只留下了周鴻音和夏拓文兩人。
闵疏的鞋襪不可避免地濺上了血,梁長寧垂眸看了一眼,道:“拿個筷枕,怎麽闖得出這種禍?”
闵疏腳尖一動,把鞋隐在了外袍下,低聲道:“方才路過隔間,文二公子醉酒撞到了我,非要我替他脫鞋,他聲音大了些,引出了隔間的客人。後來隔間裏有位公子出來,問我是哪個花舟上的人,又是誰點的我,接着文二公子酒醉胡言……”
闵疏微皺眉頭,頓了頓道:“我一時沖動将文二公子推下了水,李二公子便要叫人殺我。”
夏拓文撫掌:“推得好!”
“這話是哪個客人問的?”梁長寧語氣微寒。
夏拓文腦子過了一遍人臉,說:“喬家庶子,叫喬……喬什麽來着?”
闵疏在心裏補上他的名字——喬譽。
夏拓文不以為意:“一個不入流的庶子罷了,從前小時候咱們在國子監讀書,就常跟在文容後頭獻殷勤。”他拍了拍梁長寧,打趣道:“你這小幕僚能文能武,是個寶貝。”
“夏小侯爺怕是走眼了。”梁長寧說:“我這幕僚手無縛雞之力,能文稱得上,能武是萬萬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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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疏從善如流,面不改色道:“王爺說的是。”
周鴻音從一旁插進來,道:“散了吧,赈災事宜已然商定,今日咱們各回各家。”
周鴻音把夏拓文送走了,自己撩簾子上了梁長寧的馬車。
梁長寧斜靠在車壁,闵疏見他進來,朝外頭車夫比了個手勢,車夫會意,離了二十步遠,靜靜守着。
車廂裏沒點燈,只有霜白的月光從窗框的薄紙透進來,照在闵疏臉上,襯得他越發清冷漂亮。
花間觀流螢,月下看美人。
周鴻音從前也是在國子監當過伴讀學過幾天書,後來才領了職跟着他爹去守邊疆。他本以為把從前那些文绉绉的詩詞都還給夫子了,沒想到剛才看到闵疏,腦子裏不知怎麽地就浮現出這句話來。
這份心思不過片刻就被他收拾好:“王爺方才……”
周鴻音頓了頓委婉道:“明日督察院的折子不知要堆多高,這就罷了,王爺把人頭送到李開源府上去,也太打臉了。”
闵疏微微搖頭:“周小将軍不必擔憂,王爺殺個不到五品小官的兒子,還是依着道理殺的,督察院哪日不上谏?朝中要是一邊倒地誇贊王爺,那才是禍事。”
周鴻音半信半疑,又聽闵疏道:“但若是借着這個機會挑釁一下李開源,說不得就能激得他做些手腳,暨南山高路遠,有變數才有路數。”
“太險了。”周鴻音說,“若是今日一步走錯,闵大人怕是要受辱。”
他以為這是梁長寧和闵疏商議好的,側頭對梁長寧道:“闵大人無辜,不該涉險。”
梁長寧摩挲着拇指上的雲紋龍蛇戒,冷不丁道:“周小将軍不是優柔寡斷之人,事既已成,不必後怕,闵疏是本王的人,活着要聽命于本王,死了也埋不到王府外頭去,這是他的命,更是他自己心甘情願選的路。”
周鴻音袖中手指一僵,聽明白了梁長寧的話。
闵疏面無異色,乖順道:“多謝周小将軍關心,不過如今不是說這個時候了。”
周鴻音沉默片刻,才回到正題上:“王爺方才說要設計,可李開源是個膽小怕死的,要是他根本不敢呢?”
“由不得他不敢。”闵疏輕輕一笑,緩緩道:“鄭思之死還沒查個水落石出就提葫蘆結案,兇手逍遙法外,我想遍了京中的人也想不出是誰。後來五軍都督府報雪災,兩邊的探子密報不一,直言雪災半數是人禍,毀房殺人斷橋,意在激起民變。”
周鴻音不傻,一點就通,“是沖着我來的?不管我是否鎮壓民變,怕都不能全身而退!”
可這人做事太狠辣,今日梁長寧動手殺人又十分張揚,兩廂對決,誰又能讨得了好?
周鴻音沉默半晌,說:“若只是為了我,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這樣聲勢浩大,怕內有深意。”
梁長寧看了眼外頭的夜色,冷笑道:“重罝施密網,?筚飄如雲。做這些陣仗出來,就是為了混淆視聽。”
闵疏微微點頭,又道:“王爺猜測,大理寺門前殺鄭思和暨南斷橋的是同一個人,此人能殺使臣,能從大理寺和北鎮撫司的禁軍手裏悄無聲息殺鄭思,還能斷暨南的橋,定然身居高位手握私兵。今日走這一步說不定能勾出他來。”
周鴻音低頭想了會兒,遲疑地說:“如今京中局勢太亂,到處都是兩黨之人,若兩次都是沖我來的,必然是為了我爹手上的兵權……會不會是太後?”
太後是裴家嫡女,裴家無将領,若想在京中立足,只靠一個垂簾聽政的太後是遠遠不夠的。
新帝繼位後,先前定下的四皇子妃一夜暴斃,連喪都沒出,連夜就立了新後。整個後宮都握在裴家手裏了,太後自然有精力開始謀求更多。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說到底,兵權才是權力的根本。
闵疏搖頭,面色平靜,“我先前也這樣猜。”
“可王爺說幕後之人不會是太後,我倒覺得太後也是個有手腕的,她為保皇上繼位,幾乎将國子監稍微沾了點血脈的皇室都趕盡殺絕。”闵疏看了眼梁長寧,說:“王爺幾年前遠赴邊疆抵禦外敵,是因為早料到有這一天,好躲過亂子握着兵權回來麽?”
若真是如此,梁長寧能在十五六歲就有這樣的格局和遠見,今日又怎麽會困于如今這小小險地?
“那倒不是,”梁長寧說,“幸得恩師指點罷了。”
這是闵疏第二次在他口中聽到他的老師了,他低頭默默記在心裏。
外頭傳來暮鼓聲,闵疏回神,低聲道:“一更三點,宵禁了。”
梁長寧對周鴻音說:“那今日先這樣罷,再晚恐怕就要惹人注意了,赈災路上有事密報,若真有民變,有機會就試試能不能收入麾下。”
周鴻音微微颔首,掀開簾子下了車,步入夜幕之中。
馬車慢慢駛回王府,天空飄起小雪,等在門口的仆人撐開傘,提了燈迎接二人。
梁長寧下車走在前頭,半晌都沒見闵疏跟上來,不由回頭看去。
闵疏立在雪裏,默然片刻,緩步上前靠近梁長寧,低聲道:“王爺,文容醉酒被我推下河,今晚又出了這檔子事,明日文沉怕是要過問。不如趁着文容還沒醒過來,咱們混點假話進去。”
“你當文沉不知道這事?”梁長寧道:“西街回龍灣是什麽地方,一磚頭下去能砸死三個官,明裏暗裏到處都是各家的探子,不用你說,他消息快得很。”
闵疏道:“文容知道我從前是文沉的人,還把我當丞相府的奴才,今日認出我來,差點漏了陷,日後或許還有與他相見的機會,這次不解決,難免有下次。”
梁長寧看了他少頃,微擡下巴:“去吧。”
闵疏轉身就走,梁長寧又道:“等等。”
細雪落在闵疏的烏黑的發上,顯得晶瑩剔透。
梁長寧偏頭看了眼撐傘的仆人,道:“下雪了,穿上披風撐着傘去,來人。”
後頭的丫鬟抖開臂彎裏的紅色鬥篷,替闵疏系上了。
闵疏遲疑道:“這顏色太顯眼,怕是……”
“就是要顯眼。”梁長寧打量着他,滿意道:“要他認得出這鬥篷,知道他這出美人計有多成功才好。”
杭州織造局進貢的料子,內務府的樣式,內裏是雪狐的毛,外頭是正室才能用的鮮紅。若穿着這件鬥篷去見文沉,那可真是軟巴掌往文畫扇臉上打了。
闵疏垂眸,乖順道:“我明白了。”
說罷,他接過侍從手裏的傘,獨自步入了雪夜中。
張儉從梁長寧身後出來,壓低聲音道:“王爺,要不要跟着?”
“不必。”梁長寧眼裏有微微寒意:“你去找找那個喬家庶子,今日遠東樓把闵疏當花舟妓子的那個,他應該還沒走遠。”
他微微擡手,比了個幹脆的手勢,“做幹淨點。”
張儉應聲,飛速下去了。
他今日沒跟着梁長寧去遠東樓,還不知道這個喬家庶子是誰、長什麽樣子,反正王爺給的時限是今夜,他準備先找今日當值的暗衛兄弟問清楚,最好是能畫張畫像,免得他殺錯了人。
大街上寂靜非常,只有打更人的銅鑼聲回蕩。
一道紅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走過,如同一只步态輕盈的貓,除了腳印之外,幾乎看不到衣物拖行的痕跡,甚至連一絲聲音也沒有。
細雪輕飄飄地下起來,天邊的明月籠罩在大霧裏,只漏下灰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