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進退
也難怪,梁長寧是他一手教導大的學生,先帝生前一直未立太子,茂廣林怕是把籌碼全壓在了梁長寧身上。
陳聰拆開信,一目掃過就明白了茂廣林的意思。
茂廣林希望他跟周鴻音交接糧食調運之權,從滄州入手,将暨南從縱向疏通。反之若民反,則勸服歸降,選可用之人收編。
茂廣林的信字不多,暗裏的意思卻三頁紙都讀不完。
陳聰看完信不語,心思微有活動。說動他的不是茂廣林的謀劃安排,而是信末那幾個字——時機已到。
周鴻音看他的樣子,突然道:“我曾聽聞陳大人與茂閣老是舊識。”
他換了舒服的姿勢,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長出一口氣說:“陳大人出生于擅門關最北的小縣,家裏只有年逾八十的老奶,還在陳大人七歲那年去世了,後來陳大人一路往南流浪……這樣艱苦地走了多少年,陳大人才從草鞋走到羊皮靴?”
陳聰沉默少頃。他腳底的水泡沒挑破,膿水帶來燒灼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微微皺眉。
海棱早已退下了,他立在檐下階上,盯着空中低低盤旋的禿鹫。暨南凍死的人太多,禿鹫成群結隊地守着。海棱看着煩,取了大弓搭箭,眯着眼睛找準頭。
陳聰收回目光,落到周鴻音臉上說:“未曾想小将軍還特意打探過我。”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周鴻音咧嘴一笑,說:“陳大人是暨南布政使,暨南從前什麽樣子,如今又是什麽樣子?陳大人即便不自己吹噓,也是切切實實擺在這裏的,一筆一筆都是政績,日後大人高升,這就是臺階。”
陳聰自嘲一笑,搓了搓手手上的血痂說:“如今這一場大雪……早把一切都淹沒殆盡了。”
“所以才要從頭再來。”周鴻音站起來,回想起闵疏寫來的信,語氣堅定地說:“時局不比從前,茂閣老壓着大人升職并非是為了私欲,政績只有一步一步得來的才能經得起外人推敲。陳大人從前能從激流中全須全尾地退下來,是因為先帝有惜才之心。如今先帝已逝,新帝不穩,陳大人一腔熱血抱負不能就此涼了!”
陳聰失語,周鴻音繼續道:“你我都在激流之中,不進則退,沒有止步靜止的路,要麽陳大人保住暨南八省,要麽陳大人任由百姓淪為登高者階石,這是避無可避的路。”
陳聰咳了兩聲,他不要周鴻音替他拍背。外頭的海棱已經有的放矢,利箭破空而出,禿鹫如頑石砸落于地,撲騰出三兩根羽毛,接着雙爪微微抽搐,歪頭斷了氣。
天空上盤旋的其他大鳥四散逃開,天際安靜了片刻。
“小将軍!”孫虎撩開簾子三兩步跑進來,海棱拎着禿鹫的屍體跟在後頭。“孫岩和李立山搜完了林子,一個活口也沒捉到,只是在死屍上摸到了牌子。”
“什麽牌子?”周鴻音轉頭盯着他,陳聰也側身望出來。
“一塊拇指大的鐵牌子,挂在脖子上的。一共摸出來十七塊。”
孫虎把手裏一堆生了鏽的小牌子堆成一摞遞給他,說:“李副督看了,但沒看出個明白來,瞧着像是組織着用來做身份标記的。”
陳聰探身摸了一塊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個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周鴻音把這堆牌子扔回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哐當聲響起,他又說:“這個月的軍報還沒送回京是不是?”
“不是五六天前才給長寧王府寫了兩封嗎?”孫虎摸摸後腦勺。
周鴻音不理他,繼續道:“再報個信回去,拿個牌子一并送去,用油紙包好了。讓差役拿到了回信再返程。”
陳聰知道他是梁長寧的人,但沒想到他擔着欽差的名號,事無巨細都要彙報于上。
他是長寧王的忠臣。
孫虎踏出門去,把房間留還給二人。
方才的話還沒談完,周鴻音卻不再繼續。他把粥碗端出去,說:“時候不早了,我明日再與大人詳談,現在不比京中,我這裏沒丫鬟給陳大人使喚,只有軍中雜役來給你換藥。”
陳聰擺擺手:“不必麻煩,我自己來吧。”
周鴻音沒有再說,大步出了門。
他一出門,孫虎和海棱就跟在他身後,周鴻音交接了糧車回來,他又撥了人去搭建粥棚。他事情多,還有孔宗在侯着他。
周鴻音掀開孔宗的帳子,見他正把裝滿了雪水的銅壺挂在火堆上。
孔宗頭也不擡,問:“陳聰怎麽說?”
“姑且再等等。”周鴻音抓了把碎茶丢進銅壺裏,又掏出了腰間挂着的小壺,問:“喝點?”
孔宗搖搖頭,“你這二兩火裏燒喝了一路了,怎麽現在還有剩?”
周鴻音晃了晃小壺,嘆口氣:“我的早喝完了,這點還是從陳聰身上摸的。”
孔宗盯着雪水沸騰翻湧了,才問他:“你要放糧,心裏有什麽章程?陳聰是暨南布政使,又是百姓心裏的父母官,他此番求旨是托了民意,如果他願意幫着吆喝,民心才能來落到咱們手裏。”
“這筆糧是王爺的糧。”周鴻音舔了舔唇,把最後一滴火裏燒咽下,說:“戶部給的糧全發了綠黴。”
孔宗端着茶杯,說:“但你是皇上的欽差,吃飯的人只看得見廚子,看不見後頭種地的人。”
周鴻音不是沒想過以梁長寧的民意施粥,但他怕适得其反,更怕給京中的梁長寧添麻煩。
皇上只給了二十萬石糧,還是吃不得黴米,戶部撥下來的錢一時半刻也根本買不到價格合适的糧。如今他手裏的糧有八成都是梁長寧和茂廣林籌的。滄州還調來了一批,是陳聰擔保下來,簽了借條才調到的。好在陳聰信譽高,滄州德州給的都是新米。
以朝廷的名義施粥周鴻音不甘心,以長寧王的名義他又容易被有心之人扣帽子。
“要不然先壓着,不放糧。”孔宗抓起雪搓手,說:“我見着有些百姓在翻草根和樹皮,觀音土也有人挖。”
“放,”周鴻音扯了扯嘴角:“不能再餓死人了,得摻滿了沙子放,這點糧食摻了沙得翻倍,要把便宜讓出去,我也得加點料。”
然而粥棚完工在即,陳聰還在猶豫不決。
“且再等一天。”周鴻音頓了頓,說:“陳聰最好腦子聰明點,否則我寧可繞過他,也不要他阻我路。”
孔宗不置可否,又說:“災禍易生疫病,小将軍要提前上奏求藥,戶部不見得能給,最好還是他們派求太醫來。”
“那些老頭子,怕是人還沒到就在半路散架了。”周鴻音嗤笑一聲。
“正是他們不會來,才會退而求其次給咱們藥。”孔宗頓了頓,說:“我今日巡視,發現已經有高熱致死,我寫了個藥材單子,咱們先用戶部給的那筆銀子去滄州的藥鋪收購,防範于未然吧。”
周鴻音偏頭看了眼外面,長出一口氣,說:“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手裏的這些還有剩,”孔宗心裏默了片刻,說:“還有一筆在路上,最多三天能到。”
糧價在步步攀升,再多的銀子也不一定能賣到米。
闵疏擡手脫下身上的大氅,彎腰跨坐進了車廂。
今日宮裏設宴,來的人多,路上已經堵了一排馬車。
馬車裏炭火燒得足,暮秋放下簾子跟在外頭,梁長寧才說:“糧價已經翻了三成,消息還沒送到宮裏,但估計最晚不過明早。”
闵疏早已預料到此,琢磨片刻問:“除了糧,或許還要先備下一批藥。”
他知道雪災後頭就是疫病,他替梁長寧攬絡的這些反軍不能是病秧子,不能熬不過這場雪。
京師米貴,也不過才七百文一石,可梁長寧說翻了三成,那暨南一帶的米價怕是已經蹿上了天去。
闵疏算了片刻,突然問:“暨南大雪封路,那危家的商道還能不能走?”
梁長寧微微搖頭,說:“連龍蛇軍都要靠釘鞋才能跋涉,危家應該走不了。”
“他們運的是鹽。”闵疏敲了敲窗框,張儉立刻俯身湊近來,他問:“王爺有事吩咐?”
“如今鹽價漲到多少了?”
張儉哪知道這些,轉頭後扯去問了暮秋才又回來說:“翻得更高,快三十文一斤了。”
更是暴利。
闵疏放下簾子,說:“若是暨南走不了,危移或許會繞路,從塞北進……”他手指畫了個圈,說:“他若運的是鹽,必然不能囤貨太久,算算日子,總能在路上逮着他。”
“你想搶他的貨?”梁長寧眼神一動,說:“暨南如今的糧價不受朝廷管控,鹽已經算得上是一本萬利的東西,每一粒都是錢,這個道理你懂,危浪平又怎麽會不懂,他定然派了私兵暗中護送。”
闵疏沉思不語,他雙手端放在膝上,那件大紅的白狐毛暗金镂織的大氅就蓋在他腿上,他手指無意識地抓了兩下柔軟的長毛,才喃喃道:“反軍和私兵……”
外頭的馬蹄聲停了。張儉站在外面低聲說:“王爺,到夕召門了。”
馬車只能停在這裏,宮裏派了內侍出來迎他們,除夕夜沒有月亮,雲層低壓厚重,沉悶地喘不過氣。闵疏從簾子的縫隙望了一眼外頭。漆金的大紅門停滞聳立,宮牆上一溜煙地挂了兩排明亮的大紅燈籠。
雪早已掃幹淨了,路兩旁放了銅炭盆,但踩在地上還是覺得腳底有涼意滋生。
闵疏松開大氅,先挑起簾子低頭下了馬車。他知道他今天的身份,也知道這場戲不能有漏洞。梁長寧帶他進宮參宴已經引人注目,他頂替了張儉貼身侍衛的職位,就得做出一副忠仆的樣子來。
他沒看面前的面前的內官,轉身為梁長寧掀起了車簾。
文畫扇的馬車早就到了,今日下午她就得了皇後召見,連同其他命婦一同進了宮。
梁長寧低頭下了車,把手裏的湯婆子随手扔給闵疏,看也不看他,對着前頭寬敞的石板路長長地吐了口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