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雪夜

狂風呼嘯,萬裏雪原連綿起伏,蒼鷹盤旋長嘯,冰渣子打在臉上,連疼都變得僵遲。

陳聰已然是冷麻木了。

他從懷裏掏出牛皮袋子來,把最後那口火裏燒一飲殆盡。

火裏燒是烈酒,入喉就帶起灼燒的疼,血腥味從喉嚨裏漫上來,他嘴唇幹裂出血,但他不敢舔。

雪中趕路最忌諱長時間視物,日間白茫茫的一片刺目雪原能夠叫人瞎了眼。到了夜晚,就成了恐怖空曠的寂地。陳聰拍了拍馬,駿馬已經跑不動了。他只能翻身下馬略做整修。

後半夜,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夾雪。

陳聰不敢生火,他怕追兵循着光來,也怕火堆招來狼群。

他本來想着要抓緊回暨南,戶部給的銀子和糧食都是叫周鴻音帶着騎兵運的,他們走得慢,陳聰要先回去暨南去收攏滄州和德州借調的糧。

他離開京城時隐隐覺得有人跟着,走了幾日發現這批人是在暗中保護他,便也裝作沒發現。

暨南連通外界的橋被人為炸斷了,他只能改路從結冰的河谷往上翻,他怕耽擱久了激起民變,路上是一刻也不敢歇息。

等他進了暨南的邊界,這批人就悄悄隐去了。誰曾想等這批人一離開,暗處跟了一路的殺手就悄然摸了出來,把他帶的随從和下屬屠戮得一幹二淨!

他好不容易帶着聖上恩準開倉放糧的聖旨從暗殺中逃出來,一路跑到了這裏。

陳聰不識路,勉強靠着老馬才接近了滄州,他不知道最開始是誰在保他,也不知道現在是誰要殺他。

陳聰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禿鹫收斂翅膀落地,只待飽餐一頓。

疾風狂掠而過,枯枝脆裂。一支鐵箭徒然破風而來,老馬連嘶鳴都來不及發出,血從脖頸上的窟窿眼裏裏往外流,還沒落地就結冰了。

陳聰驟然回頭,遠處密密麻麻的密林中有黑影閃過,他狠狠咬牙,拔腿就跑!

口哨聲尖銳刺耳,有人在雨中大喊:“全力圍堵截殺!”

陳聰跌跌撞撞絆了一跤,栽進了深溝,順着斜坡滾了下去。

“往東南追!不必活口,提頭見賞!”那馬蹄聲和長刀出鞘的聲音雜糅在一起,陳聰連滾帶爬地往前躲,半邊臉被樹枝劃得鮮血淋漓。

他随手一抹,跌跌撞撞站了起來。

滄州城門已然遙遙在望,他只要能撐小半個時辰,說不定能等到救兵。可他不敢賭,黑夜是鮮血最好的抹布,陳聰知道自己已經是在劫難逃。

追兵越逼越緊,這些殺手輕裝便行,只帶了刀劍而未配铠甲,他們兩人一騎,專門是為殺人而來。

他們的馬全是黑色,在林中分毫不顯,坐在後面的弓箭手端了弩,即便是無法視物的雨夜也成竹在胸。

陳聰被水窪嗆住了呼吸,他翻身一滾,數支短箭在他剛才停留的水窪裏入土兩尺,咻咻咻地插成一排。

“哐當!”

向他射來的箭矢突然被格擋開,一道人影從箭光中穿插出來,駿馬揚蹄嘶鳴,冰冷的铠甲撕破了夜幕。

“救我!”陳聰認出這是軍中騎兵,他顧不得許多,只能判斷出這兩方人馬不是同道之人,沙啞着聲音喊道:“在下暨南布政使!大人救我一命!”

這人立即抓住他的後領将他一把提上馬,陳聰立刻抱緊馬脖子,在厮殺的颠簸中狠狠喘了口氣。

刀光帶着疾風從耳側扇來,周鴻音馭馬急閃,陳聰扯痛了戰馬鬃毛,它一扭脖子就把陳聰甩了下去。

周鴻音勾住他的腰帶,把他用力甩向身後,騎兵接住他,把他向下趴按在馬鞍上。

“小将軍!”騎兵狠狠吐了口血沫,極速道:“他們要散!”

殺手哪裏打得贏沙場上的兵?他們的優勢只在暗處,一旦近戰毫無勝算。他們只能散開,林中藏個人太容易了,騎兵顯眼,他們不消片刻就能甩開。

雨夾雪卷成小冰渣子劈頭蓋臉砸下來,鐵甲馬蹄聲如雷鳴陣陣,不多時才逐漸安靜下來。

風聲,雪聲,喘息聲。

禿鹫高高盤旋,俯沖着向遠落去。

黑影消失了。

“叫李立山帶左翼給我把這片林子圍了!”周鴻音把卡在肩甲的箭簇一把扯出來,厲聲說:“給我一寸一寸仔仔細細地搜!”

他調轉馬頭,最後看了眼密林,冷聲說:“收隊!”

孫岩把馬鞍上的人反過來,擡手按在他頸側,說:“小将軍,人暈過去了。”

馬背颠簸,陳聰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周鴻音偏頭看了他一眼,說:“回去再說,海棱!”

另一個騎兵立刻靠近他,說:“将軍吩咐。”

隊伍蜿蜒潛行,周鴻音伸手在陳聰伸手摸了兩下,掏出個東西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擡手扔給他。

海棱擡手接了,等他發話。

周鴻音說,“你拿着他的牌子先行,叫滄州知州開城門放我們進去。另外再叫一隊人去收拾林中殘局,摸出來的東西全部收好了給我過目,快去!”

海棱駕馬奔馳離去,孫岩說:“就讓這個人暈着?”

周鴻音抹幹淨臉上的冰渣子,說:“軍醫是否随行?帶他下去看看,別死了。”

陳聰是打着哆嗦醒過來的。軍醫說他是脫水又餓着跑了兩日,身體受不住才昏過去的。

他一醒過來就看到了蹲在床邊捅炭火盆的海棱,嘶啞着問:“……我……”

海棱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你醒了啊,我們将軍出門去了,你若是想見他且等着吧。”

陽光從外頭照進來,陳聰看見海棱露出的手環那,認出了龍蛇雲紋的标志來,遲疑道:“你們将軍是……長寧王!”

“不是。”海棱把碳火盆捅了個對穿,把裏頭的紅薯掏出來,左右手換着吹氣,說:“長寧王在京城,我們小将軍叫周鴻音。”

陳聰嗓子嘶啞,說:“你手上有精鋼鐵環,那是龍蛇軍的标志,我離開京城的那段路,是你們在暗中護送我?”

海棱抛了個烤紅薯給他,陳聰沒接住,那紅薯就砸在被子上,轱辘滾了兩步。陳聰把它撿起來,捧在手裏不吃,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你昏了兩天。”海棱對他擡了擡下巴,陳聰順着他望過去,才發現床頭放了碗烏漆嘛黑的藥,已經涼透了。

海棱大口啃紅薯,說:“孔大夫說你是餓昏的,你自個兒把藥喝了吧,哦,還有你那腳底全是水泡和傷口,孔大夫叫我給你挑了再塗藥,你既然已經醒了,那就自己搞吧。”

陳聰掀開被子看了眼,腳底的血和膿水糊成一灘。

沒殘就好。陳聰想。

他把被子蓋回去,又問:“周小将軍何時回來,這是他的府邸?”

“咱們将軍在暨南沒置院子,孫岩摸了你的牌子叫滄州知州開門放我們進來的,小将軍奉旨押運赈災糧,算欽差,征用的是布政使衙門。”

陳聰下意識往懷裏一摸,果然空空如也,他急道:“我的密函呢!我——”

“慌什麽,”海棱把桌上涼了的藥倒進小爐子裏,發出刺啦一聲。他知道陳聰說的密函是什麽,那是他跋涉入京求了多少人脈才得以面聖後,才讨來的調糧開倉的旨意。

陳聰來得急,走得也急,他走的時候周鴻音還沒脫離鄭思案的嫌疑,所以他不知道押運赈災物資的官員是誰。

海棱把藥熱滾了,倒回碗裏端給他,說:“小将軍叫人拿着那密函去接糧了。”

陳聰是文官,他沒經歷過截殺。他冬日受了傷必然落下病根子,藥苦澀難忍,他皺着眉仰頭喝完,幹嘔了兩聲。

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音,海棱耳朵尖,抓起一旁的頭盔就往外走。

他剛跨出門,周鴻音就迎面走進來,海棱于是順手就接過他的頭盔抱在懷裏,轉頭又跟着他倒了回來。

周鴻音大刀闊斧往床邊一坐,對着火盆先搓了搓手,才偏頭看陳聰,說:“陳大人醒了。”

陳聰把手裏的空碗放回床頭小櫃上,說:“原來是周小公子救了我。”

“我奉命領兵,是拿着聖上旨意來的,周大人不必叫我周公子,我救大人并非家父之意。”周鴻音把銀頭盔拔下來扔給海棱,自己用袖子擦幹淨了頭上的汗,才說:“陳大人可知是誰要殺你?”

他這話是在問他,也是在試探他。陳聰看出他的試探,垂眸片刻,才微微搖頭:“天太黑,看不清,但最多不過是那幾路人,不是這家也早晚要輪到那家,即便查出來了又有何意?”

陳聰沒死,那他身上的官職就是扭轉暨南的關鍵,周鴻音為梁長寧做事,自然想的是拉攏他。

他盯了陳聰片刻,從懷裏掏出一封油蠟密封的信來,輕飄飄遞給他,說:“茂閣老着我傳遞陳大人。”

陳聰詫異,驟然擡頭看了眼他,說:“茂閣老不是早已避世了?”

周鴻音似笑非笑,往後靠在了椅背上,用腳尖碾熄了崩出來的火星子,所答非所問:“陳大人如今入朝也有七八餘年,政績多多少少也有些拿得出手的來,與陳大人同年的翰林學士還有哪個留在外頭?可陳大人拒了好幾次吏部的調令,難道陳大人不也是在避世?還是說大人只是想一輩子做個布政使?”

“我以為小将軍不入朝局,只管打仗。”陳聰一哂,“我一向知道小将軍的俠肝義膽,小将軍卻不知道我對暨南也有此心。”

他這話說得假,連海棱都不信,海棱嗤笑一聲,插嘴說:“布政使是三品大官,陳大人此話可是假得很。”

陳聰忍不住咳嗽,把拳頭抵在嘴邊,斷斷續續說:“我既避世,又為何要借五軍都督府觐見……我不知避世,只知治世。”

周鴻音收回了看他的目光,說:“陳大人又焉知避世者非治世人?”

陳聰不笑了,捏着信低頭去看,那信上落筆寫了個茂字,确實是茂廣林的筆跡。

他以為茂廣林早離開京城回他的安洋老家去了。他也不是沒往安洋寫過信,都沒有回音,他與茂廣林其實只算得上半路師生,但茂廣林于他有恩,他于公于私都要問個安。

更何況茂廣林是向先帝辭官回鄉的,他受的是東宮首輔職,辭官時先帝攜禮相送,後來想求他入府教書的人圍了京城三圈。他門庭若市,不一定能收到陳聰的信。

陳聰握着信,心想原來茂廣林隐于京郊多年,竟然是為了在暗中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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