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結黨

今夜又是十五,梁長寧卻沒去文畫扇房裏。

他下了馬車就徑直回了安鸾殿,闵疏沉默地跟在他後頭,文畫扇行禮告退,只隔着長廊遠遠地目送着梁長寧。

她盯着梁長寧的背影,很久之後才微微冷笑了一聲。

她扶着冷月的手,冷月低頭小聲說:“闵侍衛似乎有心事。他從前為娘娘做事時,哪裏敢甩臉子給咱們看?”

文畫扇嘲諷道:“他如今撿了高枝,自然要抓牢了。”

她說罷不再言語,轉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梁長寧不徐不疾進了殿門,把大氅摘下來,暮秋在後頭接了就下去了。

他啜了口熱茶,似笑非笑地盯着闵疏,說:“今天那支筷子射得好,想要點什麽賞?”

闵疏面色不變:“都是王爺教得好,盯着我日日拉弓射箭,闵疏哪裏敢邀功?”

梁長寧驟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闵疏的衣領:“本王什麽時候教過你徒手擲箭?你倒是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手好功夫!”

闵疏被他提起來,他看不出一絲一毫懼怕,只是靜靜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了梁長寧骨節分明的手上。

“不過是我動作快了些。”闵疏握住他的手腕,用極其輕的語氣說:“我要是慢一步,王爺能搶在應三川面前捅死那琴師嗎?”

梁長寧與他對視着,闵疏又說:“裴家今夜倒了,太後已是局外人。皇上要扶持誰?應三川是哪家的兒郎?王爺不去想這些,卻來想我的功夫如何了得?”

梁長寧半晌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闵疏知道經此一事已經讓他徹徹底底起了疑心,但是從他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再在城久留了。

梁長寧微微松開力道,闵疏胸口微微起伏,神情好像并不因他的質問而有所變化。

梁長寧重新坐回去,他知道闵疏已經無意再小心謹慎地僞裝下去,他開始逐漸顯露出原本的鋒芒,而這正是他要逃離的信號。

這感覺讓梁長寧不爽,他無法接受籠中雀要振翅高飛,他知道誰是助力這只蒼鷹高飛的勁風,也知道這只不知好歹的小小鳥兒的軟肋。

他總要折斷他的翅膀,叫他乖乖停留在這方寸天地之中。

外面一聲驚雷,竟然下起了大雨。

“裴家今夜倒了。”梁長寧重複他剛才的話,說:“你怎麽知道應三川要動手?”

“他是禦前侍衛,不該出現在宮宴上。”闵疏舌尖舔過唇角的一點血腥味,說:“即便他能夠随侍宴席,在站位上也不能越過皇上。可從裴皎獻舞開始後,他就站到了內侍前頭,手還一直握着刀柄,所以我留了個心眼,覺得或許他要動刀。”

這是梁長寧忽略到的地方,從太後突然逼迫他娶裴皎為側妃之時,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裴皎和太後的身上。

“太後與皇後自成一體。”梁長寧沒什麽表情,“都是裴家女,若她們要把裴皎塞給我,自然是一同商議過此事,這二人都有可能會露出口風給梁長風。”

“所以皇上才要動手。”闵疏颔首,說:“大家族是一條整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搞死一個裴皎,其他的全都要遭殃。”

外頭的張儉來叩門,他是來通報的。

宮裏的職位升遷已經落定,應三川救駕有功,從禦前侍衛升到了大統領又兼任了北鎮撫司的職位。

“如今禁軍一職我們插不進去手了,應三川看着是條忠心的狗,此後很多事都越不過他去,總歸棘手。”

辛莊才查了消息傳給他,應三川是裴家一個偏房的庶女生的孩子。裴家到底勢大,那庶女即出身不高,也仍然進了高門。可惜後院的鬥争陰險,她死得早,丈夫又早就挑好了續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真要算起來,應三川與裴家只挨了個邊兒。

可如今應三川是禦前紅人,誰敢提這事兒?他的升遷是理所當然的,梁長風必然要把他放到有實權的位置上。

張儉問:“主子可要辦他?”

“怎麽辦?”闵疏擡頭,“裴家才倒,應三川是後起之秀,眼下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如今誰敢動他,誰就是衆矢之的。”

“姑且讓他得意一陣子。”梁長寧端着熱茶,“登高跌重,咱們得扶他一把。”

梁長風怕是早就想要把應三川提拔上去了。之前從沒有人注意過他,只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衛。禦前侍衛那是皇親貴族家裏的子弟們才能搶到的差事,禦前聽令,一旦被皇上記住了臉,以後的仕途才能一帆風順。

禦前侍衛也就那麽些,比應三川顯貴的數不勝數,偏偏只有他得了梁長風的青睐,要用裴皎當他的墊腳石。

如今中宮沒落,太後失勢,明年的選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擠破頭腦。

暮秋從外面把敞開的窗戶關上,闵疏才微微感受到了一點暖意。他一口熱茶都沒喝,捧着冷冰冰的手爐站了大半宿,膝蓋已經凍得沒知覺了。

門房差小厮來通報,張儉傳話進來:“主子,夏小侯爺來了。”

梁長寧和闵疏對望一眼,梁長寧微微颔首:“請進來。”

夏拓文冒雪而來,後半夜的雨已經慢慢成了雪,寒風送進來的雪粒比綠豆還要大。

他一進來,就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案前。

這裏沒有外人,夏拓文把大氅解下來,他身後的衛真一路随着他,接過了他濕漉漉的大氅抱在懷裏。

屋裏寂靜了一瞬,夏拓文先頓了頓。

他與梁長寧是兒時好友,一同從這皇城裏長大。他們一起拉過弓,跑過馬,獵過鹿。他想過以後的日子,想過有一天或許他們會以君臣之道相處,卻沒想過如今有一日,會冒雪夜行來同他商議背主之事。

然而路已經走到這裏,他即便是再轉身,也不過是另一條更艱難的路。

他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說:“今夜宮宴前還是微雨,如今不過幾個時辰,竟然又變了天。”

梁長寧深知夏拓文的脾性,他是夏老侯爺唯一的孫子,他的父親戰死沙場,母親也很快就随之而去。夫婦二人屍體送回京城的時候,連個全屍都不是。

那時候夏拓文還小,還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應該勝利的仗會打輸。老侯爺把夏拓文養出一個璞玉般的性子,可如今梁長寧卻要把他扯到這一灘渾水裏來。

他覺得有些不忍,可是這個世上又有幾個人是心甘情願地呢?

梁長寧只道:“馬上要開春了,開春化雪,還要更冷。”

“是啊……”夏拓文重複了一遍,“要開春了。”

他靜默片刻,捧着茶問:“前些日子你在籌錢,現在還缺嗎?”

闵疏觀察着兩人的神色,心知他們都不好把話說得太明,只得自己開口道:“王爺籌錢,并不是為了錢,只是做個樣子罷了。”

夏拓文轉頭看他,闵疏說:“夏小侯爺的那點銀子,打個水漂都不夠,可拿去換名聲卻綽綽有餘。暨南大雪,王爺是想籌糧。”

夏拓文低頭看着茶盞裏的龍井,沒有接話。

“王爺的私庫裏有多少銀子,是怎麽來的,又要怎麽用出去,我猜夏小侯爺并不知道。但既然今天小侯爺走這一遭,必然不是一人的打算。良禽擇木而栖,老侯爺看得清時局,夏侯府才能綿延長青。”闵疏微微側目,看了一眼夏拓文手裏的茶盞,又說:“夏小侯爺與王爺曾是同窗,東宮首輔傾力教之,小侯爺不是不懂時局,是不想懂。”

“小侯爺有忠君之心,然而忠民先于忠君,可如今天下不在皇上手裏,太後和文沉挾持司禮監乃至內閣上下把持朝政,新帝根基不穩,一無兵權二無才學更沒有愛子之心。小侯爺還要委曲求全、裝聾作啞嗎?”

梁長寧在昏暗的燭光下注視着闵疏,他的臉微微揚起,一雙眼睛狹長明亮,燭火映在他瞳孔深處,像是九月流火劃過之後的簌簌厲風。

他的語氣堅定,像雪水一樣清冽:“這天下的确是梁家的天下不假,可梁家不是只有一個梁長風!”

夏拓文久久不語,半晌才把茶盞放下,說:“我本以為你只是一個……”

他話沒說完,又低聲問梁長寧:“王爺什麽時候開始打算這件事的?”

闵疏側頭看梁長寧,梁長寧摩挲着手指上的龍蛇雲紋戒,片刻後才閉上眼,“七年前,老師退官辭別。六年前,我從軍北上……到半年前,京城宮變。東宮無一人存活,除了退位首輔,內閣一派無一幸存。”

他微微咬牙,寒聲說:“甚至連我回京時,連我母妃的屍體都沒有見到。”

夏拓文想起十三年前他爹娘被運回京的屍首,靜靜地仔仔細細盯着梁長寧。

他以為梁長寧是有狼子野心,卻沒想過他們其實是同病相憐。

可他從沒見梁長寧哭過吼過,宮變之日他被夏老侯爺鎖在了府裏。文沉用先皇信物調取了西大營三萬守城軍,皇城的火燒了一天一夜。天亮之後他再也沒見到從前玩得要好的那些皇子。

他只看到棺椁運進皇陵,然後是天下國喪,新帝登基。他以為梁長寧已經和他一樣,接受了新的朝代。他想起從前還在國子監做伴讀的時候,梁長寧慫恿着大家一起逃課,他們在牆根底下分一罐鶴年貢酒,然後一起被茂廣林打手心。

他還想起梁長寧站在盛夏的柳蔭裏背書的樣子。史官一筆一筆地寫,建元三十一年,六皇子梁長寧勝辯當朝探花,先帝意欲交之大任。

夏拓文不再問,他把茶盞擱在了案上:“今夜裴家倒了,這是我們布局最好的時候。”

闵疏微微笑起來,“小侯爺說得是,但宮裏的變動尚不清楚,或許還要再探。”

他要看夏拓文的誠意。

“王爺的消息比我靈通,何必再探?”夏拓文嘆口氣,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如數告知:“應三川拿到督軍的牌子,太後抱病不出,皇後侍疾。司禮監裏先帝的老人被除了一半……”

“只是有一個消息,或許王爺還不知道。”他頓了頓,突然說:“危浪平的車駕,今夜已經到京城了。”

危浪平回京,對梁長寧來說并不算好事。

梁長寧摩挲着扳指:“此事不必急在現在,按兵不動才是上策,危浪平不是一點小恩小惠就能收買的人,只有利益才能打動他。如今結黨營私是大罪……天要亮了。”

天确實要亮了。天一亮,路上的行人就多起來,府裏全是耳目。如今結黨營私是重罪,不需明查就能落罪。

“我該走了,改日細說。”夏拓文站起來,任由衛真給他披上還帶着濕意的大氅:“不必送了。”

張儉為他撩起門簾,他低頭出去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闵疏,突然對着梁長寧說:“王爺有個好謀士,可最後別把自己算進去了。”

他說罷就迎着風雪匆匆走出去,身影消失在泛着魚肚白的晨光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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