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覆巢
宮裏換了一波血,人員往來魚龍混雜,正是水渾的時候。
明滅案燈,闵疏與梁長寧說回私鹽的事。
他忍不住咳嗽,把咳出來的病氣都掩在拳頭裏:“危浪平要是已經到了京城……”
梁長寧的手搭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虛虛停在闵疏臉上,像是在探尋他心底的想法。
梁長寧突然打斷他:“冷不冷?”
“啊?”闵疏愣了一下。
梁長寧重複道:“冷不冷?”
“有一點……”
“過來。”梁長寧對他伸出手。
闵疏靜默片刻,起身站到了梁長寧面前。
他沒有回握住梁長寧對他伸出來的手,梁長寧也沒有強迫他回應自己。他把手自然地放下去,問闵疏:“喬譽死的那天,也下了雪。”
“你那時候覺得冷嗎?”
闵疏微微眯眼,狹長的眼睛盯住了梁長寧的臉。
梁長寧微微一笑,向後倚在了椅背上。他閑散地交疊雙腿,仿佛心裏已有定數。
他問闵疏:“你用什麽殺的他?和今天一樣……也是支筷子?”
闵疏沒說話。
梁長寧平靜地說:“琴師死的時候,眉間傷口小而深,也就是說出手之人快準狠,力短而足,投射手法和喬譽的死傷一樣。你為什麽要殺喬譽?”
闵疏手指微微發白,大拇指扣住了指關節。
“是因為遠東樓那夜他對你的折辱,還是因為你們曾有舊怨?”梁長寧站起來,俯視着他說:“你殺喬家庶子,底氣不是源于長寧王府。”
闵疏眉心狠狠一跳,他覺得梁長寧看穿了自己。
“我只是單純想殺他,”闵疏聲音沙啞,“他既辱我是花舟妓子,而我又是睚眦必報的小人,我要殺他,就會不擇手段。”
梁長寧把闵疏堵在窗邊,逼近了他,冷靜地問:“可半年以前,我在私牢裏嚴刑拷問你,你即便心有不甘,卻也仍舊願意投我門下。你對我尚且不曾有過怨恨,又何談是只說了一句話的喬譽呢?”
“還是說……”
闵疏回答不出來。梁長寧親昵地把手背貼在他的臉側,繼續問:“還是說,其實你對我也深藏怨恨,只是暗中蟄伏,等着時機成熟,一并殺了我?”
狂風裹挾着暴雨傾進來,濕透了闵疏的整個後背。
衣裳粘膩地貼在他的皮膚上,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像陰冷的蛇在纏繞。他覺得有一點窒息,甚至讓他迫切想要躲避。
他為什麽不殺梁長寧,他為什麽要殺喬譽?
因為他不能殺梁長寧,他從小是讀着梁長寧的捷報長大的。文沉教給他的詩書、謀略、計策,全都是為了将來有一日能潛伏于梁長寧身邊。
他知道梁長寧的才華和能力,知道他的抱負,他的志向。他大可以告訴梁長寧一個有理有據的答案——大梁在風雨中搖擺,權臣攝政,倒逼新帝弑民,而你是大梁唯一的命數。
但這個答案在他舌尖滾了滾,他到底沒有說出來。
闵疏定定地擡頭看着他,終于下定決心一般往前一步,他擡手攥緊了梁長寧的衣領,微微仰後吻了上去。
梁長寧質問的話倏地斷在了舌尖。
暨南的雪還在下。
周鴻音叫人在暨南每個州都加設了粥棚。
為了防止有民衆惡意搶食,大米裏都摻了沙子。饒是如此,粥也不夠施的。
陳聰養了多日,終于能下地走動了。他們如今歇在府衙上,一出門就能看見粥棚。
陳聰扶着門框,靜靜地看着外頭的災民,間或沉默地喝一口火裏燒。
他是暨南民心所向,只要他站在這裏,就能夠安撫暴亂。
周鴻音與他談了多日,還是沒有說服他改旗易幟。他不知道陳聰還在猶豫什麽,或者陳聰還有別的顧慮。陳聰不開口提價碼,周鴻音只能束手無策。
孔宗親自跟着商隊去買了藥材回來,同行的還有黑來硯。他們能買到的藥材不多,堪堪足夠。
因為橋斷了,所以他們跟着镖行走的是結了冰的河面。這一路難行,折損不少馬匹。回來的時候黑來硯告訴周鴻音,說朝廷派來修橋的人手到了。
一般修橋鋪路都是當地征收民俘,這次卻是工部出力。周鴻音略覺奇怪,但也沒多想。他端坐在屋內,看着暨南的輿圖劃分排查的區域。
“李立山!”他頭也不回,說:“加派人手駐守城門,不許外來人員随意進城,一經發現可疑人等立刻禀報!”
李立山的身影一閃,大刀闊斧地到城門口坐鎮去了。
京城的消息走了跑了半月,終于送到了周鴻音手上。周鴻音看完,叫人請來了陳聰,把密函遞給他。
他這個态度倒是讓陳聰不敢接手,長寧王府的密函,看了就說不清了。
“小将軍講與我聽就是。”陳聰坐在他面前。
周鴻音把手裏的信紙丢進炭爐,看着泛黃的紙頁被點燃,“裴皎死了。”
陳聰一時沒反應過來,但他一反應過來就明白了:“誰要對裴家下手?裴家出國母,豈容……”
陳聰一頓,語氣猶疑,詫異道:“……聖上?”
“今日巡查營地,朝廷派工部的人來修繕斷橋了。”周鴻音換了個話題,說:“若真是聖上,那麽扳倒太後或許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拿回兵權……這事總要有個契機。”
他們二人對視,在爐上茶水蒸騰的霧氣中展露出一點風聲鶴唳的氛圍來。
陳聰從前并不了解這位新皇。
宮宴是他嶄露頭角的第一次,多少人都被他殺了個錯不及防。裴皎是儆猴的那只雞,更是新皇翻身而上的開始。
如今新皇的手段幹脆利落,即便全是破綻可循,也叫各派看明白了他的心性。
沒有契機又怎麽樣?編他也能編十個出來。
陳聰端起茶,說:“暨南不會是他的突破口,再怎麽說也是無辜百姓……”
周鴻音說:“不管怎樣,你往後小心些。先前闵……王爺曾對橋塌一事有疑慮,工部對房屋橋梁的構造了如指掌,做手腳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容易。我會派人守着,另外,我再調兩個人給你,孫虎和孫岩兩兄弟行事可靠。你是暨南布政史,他們對你下手是最劃算的法子。”
陳聰目光凜冽,并沒有反駁。
暨南一入夜就冷起來,寒風嗚嗚地吹,似乎連月光都是冷的。
周鴻音疲累一天,但他仍舊不敢睡得太死。他沒有漏過枯枝被踩斷的細微響動,他耳朵微動,立刻就翻身坐了起來。
“轟隆——”
一聲沉悶巨響,如同驚雷般猛然從西南側傳來。周鴻音匆匆披上衣服,門外已經傳來匆匆步履聲。
“小将軍!房子、房子塌了!”孫虎目光淩冽,提着劍冒雪闖進來,急聲道:“将軍,陳大人住的府衙偏房塌了!”
“陳聰呢!”周鴻音急聲問。
孫虎立即說:“埋土裏了!”
周鴻音驟然起身翻下了床,“那你來找我幹什麽!叫人去把陳聰刨出來啊!”
孫虎替他撐開傘,周鴻音推開他的手,頂着雪向偏房大步跑去。
偏房塌得蹊跷,所有的房屋都已經加固過,除非動了承重梁,否則房子不可能再塌。
孫岩帶着人擁過來,為了遮雪,他叫人撐開油布把坍塌的偏房蓋了起來。
“陳聰!”周鴻音接過手下人遞來的火把,大聲喊:“陳大人!”
沒有回應。
周鴻音抹了把臉上的雪水,轉頭喊:“李立山!”
李立山扛着鐵鍬冒出來,“将軍!”
“立即封鎖城門,拿了戶籍冊挨家挨戶給我查!這房子必然不會自己塌,一旦發現非暨南人士,立刻扣押入獄等我審問!”周鴻音跨上殘垣,借着火把的光往縫隙裏探視,頭也不回:“守好了,不許城外工部修橋的人進城,調三十個巡邏的人來給我翻土,天亮之前務必要把陳聰給我挖出來!”
李立山立刻去了。
“孫虎!”周鴻音扒開石塊,問:“陳聰人呢!”
孫虎當時正靠在廊下抱着刀打瞌睡,他只聽到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立刻就清醒了去查看,哪知剛下了臺階,房子就轟然塌陷。
按理來說,陳聰那時候應該正睡熟着,他睡的床正在承重梁下,這一塌必然會砸到他。
人能不能活,難說。
“将軍,陳大人怕是……”孫虎面色猶疑,不敢說死。
“陳聰!”周鴻音凍得手指麻木,指甲在刨挖的過程中血肉模糊。
要想挖出陳聰,得先從四周開始撤石塊,否則四面的大石塊和斷木容易移位造成二次坍塌。四周的人查探完情況,已經開始合力挑開大塊磚石了。
陳聰下半身都被埋進了沙土裏,木床被砸斷,斷木鋒利地橫截面布滿了銳利的尖刺,他的大腿卡在中間無法動彈,他連冷意都感覺不到。
他恍惚聽到頭頂有人在堅持不懈地叫他的名字,他想回答,嗓子卻幹得不行。熱意從他身體裏流逝,很快就和血凍結成一團。
四周一片黑暗,他奮力地用手去摸四周,而那些雜亂無章廢墟卻好像固若金湯的城牆,一動也不動。
“周……”他奮力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他聲音微弱,卻被周鴻音敏銳地捕捉到了,火光一閃而過,頭頂的石塊被緩慢移開一條縫隙,陳聰終于在黑暗中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了周鴻音的臉。
“別說話了!”周鴻音奮力喊,“來人!叫孔宗來!”
“将、将軍,”陳聰張嘴,粘合在一起的嘴皮被撕開,血珠子立刻冒出來,“是……是工部的人嗎……咳咳、橋、橋也是吧、你……”
“別說話了!”周鴻音急起來,“你既然知道他們要拿暨南開刀,逼你們造反,那就不能如了他們的意,你一死,暨南百姓必然要亂!”
陳聰悶悶笑幾聲,他目光虛浮,周鴻音的臉有了重影:“他們原來不是針對我,是要壓小将軍你啊!”
他已然看清了局面,工部的人要殺自己,自己一死,如今已經岌岌可危的暨南必然要亂,周鴻音是否鎮壓反軍都逃不脫罪責,輕則上交兵權,重則按律流放。
想出這個法子的人沒有把他陳聰的命看在眼裏,但此舉已經把他逼到了長寧王的船上。
哐當——
那是磚塊落地的聲音。
陳聰吐出點血沫子,仰頭說;“茂閣老說得對……我從前卑賤,一路從山野小村往外爬……”
陳聰被埋在廢墟底下動彈不得,耳邊的聲音層層疊疊,他只覺得徹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