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心術

闵疏夢見了老師。

他其實很難夢見老師。他不知道老師叫什麽,只稱呼他為老師。而老師喜歡叫他的表字,安之。

夢裏的老師坐在私塾的老榕樹下,那是個夏天的傍晚,他煮了一壺茶,單手握着書卷聽闵疏背書。

先背論語,後背楚辭。老師不教他四書五經,只教他治世之理。

那天他拿着文沉教他的道理去問老師,他不過十三四歲,別家的孩子像他這麽大時,最喜歡爬樹抓蟬。

他歪着頭看老師手裏的書,說:“如果老師去朝廷做官,遇到了危險,會為了求得保全而退嗎?”

“若是死局,沒有磕的必要,”老人用銅挑子撥弄茶爐下的火苗,“若非死局,則要思考退路謀求來日。”

闵疏不太懂,趴在他的膝頭總結:“所以做官最重要的是思退。”

老人笑起來,眼睛裏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不,安之,為官最重要的不是思退。為官三思,思君,思民,思社稷。”

“那要是不做官呢?”闵疏記住他的話,又問,“如果……如果我以後去大草原上當将軍,或者去塞北大漠鎮守邊疆……”

老師收起銅挑子,“安之有雄心壯志,我有個學生同你一樣,也想要去當大将軍,塞北那麽冷,冬天裏大漠下雪,還會砸冰雹,安之怕不怕?”

“不怕!”闵疏站起來,昂首挺胸:“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因區區小難就退縮!”

“刀光劍影,血裏來去,安之也不怕死?”老師失笑,拍拍他的頭。

闵疏猶豫了片刻,小聲說:“有一點怕,我怕我娘傷心呢。”

可他只是猶豫了片刻,就說:“但哪方黃土不埋人呢?”

老人沒說話。

後來那棵榕樹老了,要死不活地落葉子。院子總是掃不幹淨,這邊剛放下掃帚,那邊刮一陣風又是滿院落葉。

闵疏每日傍晚都來替他掃葉子,直到有一天葉子終于落完了。

冬天到了。

闵疏在微弱的晨光裏睜開眼,日頭還沒爬起來,他就着這個側卧的姿勢在梁長寧懷裏睡了一夜,半邊身子發麻。

他微微動了動,梁長寧無意識地把他摟得更緊了。

闵疏後背上都是冷汗,外頭的雪化了,他覺得實在太冷,胸腔裏有一口濁氣盤踞,他想吐出來,又哽在喉頭發痛發澀。

他在梁長寧懷裏微微喘着氣,咬緊牙關硬生生把那口冷氣咽下去了,舌根裏盡是腥甜的鐵鏽味。

今天是二月二十七,文府卻沒送解藥來。

闵疏翻了個身,仰着頭看梁長寧的臉。

平心而論,梁長寧的長相其實很合闵疏的喜好,或者說在天下英才俊傑彙集的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闵疏小時候在文沉的書房裏見過梁長寧的畫像,那些畫像是梁長寧還在塞北打仗的時候,文府的探子傳回來的。

有穿朝服的梁長寧,有穿常服的梁長寧,有穿戰甲的梁長寧。

都不如眼前這個穿着寝衣睡着的梁長寧。

梁長寧睡得沉,衣領扯開了小半截,露出裏面精壯的胸膛。

闵疏想起從前在文沉房裏看的戰報,信裏常說——“六皇子孤身誘敵,一擊即走,箭術高超,每每無往而不利。”

又說他:“奮勇殺敵,突破重圍,以殘兵反殺敵軍,然身中數箭,創傷不計其數,甲胄皲裂,血透馬鞍。”

最嚴重的是那次垵坡之戰,軍中有人洩露城防輿圖,戰報上說:“六皇子腹背受敵,援軍糧草被燒而遲遲未到。六皇子單刀赴會,遂腰中短劍,帶傷而戰。此戰險勝,劍刃傷及肺腑要處,昏迷三日後副将備下白事,幸得游醫聖手,月餘乃愈。”

闵疏走了神,半晌才伸出手,輕輕挑開了梁長寧的衣領。

他想看看那些傷。

那些陳年舊傷交錯橫行,層層疊疊地累積起來,它們形态各異,大多數早就看不太出來了。

闵疏能将它們和每一封戰報一一對應起來,他知道哪些傷幾乎要了梁長寧的命,也猜得出哪些傷是京城的手筆。

“偷偷看我呢?”梁長寧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他慵懶地低下頭,看着闵疏的臉,說:“闵大人做事不磊落,偷偷摸摸地幹什麽?”

他們昨夜抵足而眠,闵疏借着梁長寧的溫度,果真好睡。

“王爺做事也不忒君子,既然醒了,裝睡看我笑話呢?”闵疏欲收回手,被梁長寧一把抓住了。

“想摸什麽?”梁長寧貼着他問:“與其過把手瘾,不如咱們倆都切身實地爽一番,正好是早上……闵大人也是男人……”

“傷身。”闵疏抽出手,說:“辛苦王爺當了一夜枕頭,肩膀還動得了?”

天色還早,二人都沒有起身的意思。

闵疏想把梁長寧壓着的頭發抽出來,說:“這幾日天冷,王爺今日要出門?”

“不出門,閑着,”梁長寧擡起半邊肩膀,讓闵疏自己收攏頭發,說:“今日得空,不如和我下一盤?”

“昨日殘局還在,”闵疏回憶片刻,說:“暮秋沒收,還擱在榻邊案幾上,不過要是殘局重啓,王爺可落于下風了。”

昨日那盤棋下得不順,梁長寧被闵疏壓着,白子已經自成一派。

“讓着你,”梁長寧與他挨得近,說:“不到終局,不定勝敗。”

闵疏看了他半晌,翻身坐起來,說:“跟王爺對弈只有一時的勝敗,不盡興。”

“原來闵大人是想下盤大的。”梁長寧做出了然的神情,說:“怎麽說?”

“做局要大,就要拉人下水,”闵疏偏頭,說:“化雪了,商路通順,咱們該提子了。”

危浪平手裏的鹽要往塞北去,翻過了涼山就不好動手了,此事要提上議程。

“應三川還沒養肥呢,且等些時日。”梁長寧說,“私鹽的消息目前只有咱們知道,要撺掇他動手搶貨,總得叫他有盼頭吧,這是刀口上讨營生,應三川不傻。”

闵疏看着他,說:“等不了。”

不能再等了,京中武将不多,周鴻音是一個,如今應三川也算一個。其他的要麽是老将,指揮不動。要麽是小将,辦事不牢。

周鴻音一回來,梁長寧手裏有了可用的人,梁長風會擔心搶鹽一事敗露,就會望而卻步。若事情順利,他也會擔憂是不是梁長寧為他設下的陷阱。

周鴻音不在京中,應三川才能順利執掌禁軍之權,梁長風才有膽子動手。

“這不是刀口讨營生,”闵疏擁着被子跪坐在床上,說:“這是他應三川唯一的路,他要占據裴家空出來的缺,就只能踩着危家上位。不必給他盼頭,他只需要一個動機。”

這個動機就是鹽。

“消息不好傳,”梁長寧搖搖頭,“咱們能發現這批鹽,是因為在商道上抓到了危移,又用了些計才摸出來。要不着痕跡地把消息透露出去還要撇清關系置身局外,不是容易的事。”

闵疏笑起來,随手把頭發绾成一束,說:“不必咱們費這個力氣,逼他一把,危浪平是聰明人。”

他意味深長:“危浪平是把刀,這把刀不為外人所用,卻容易遭人觊觎。他要是看得清朝局,自然會把弱點示人。”

梁長寧知道他的意思了。

闵疏點到即止,梁長寧看闵疏穿得單薄跪坐着,怕他冷痛了,對他掀開被子的一角。

闵疏翻身縮了進去,借着被子的餘溫暖身子。

他靠在梁長寧的胸膛上,仰頭跟他說:“如今大梁兵力半數以上都握在你手裏,危浪平又攥着這麽一條源源不斷吐銀子的商路,他要在吏部這個位置上,太招人。一個人如果無懈可擊,那太完美就是他的致命弱點。危浪平一定會把自己的把柄透露給皇上,他再不涉黨争又能怎麽樣呢?說穿了,這天下敢名正言順拉幫結派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皇上。

“危浪平終究要在皇上的朝堂中站着,他要走這條路,也得從皇上手裏要東西。自古帝王疑心都重,他們不信臣子的忠心,只信握在手裏的把柄。”

“沒有帝王能忍受一個富可敵國的臣子,更何況危浪平圈養私兵,開設镖局,壟斷商道。說誇張些,督察院随便參一本,他就是擁兵自重狼子野心。”

闵疏眯了眯眼,說:“危浪平想安安生生地在吏部往上走,就一定會自己透露出私鹽這批貨,捐錢填補國庫。”

只會争權奪利拉幫結派是走不遠的,只有真正能拿出實實在在的東西,對朝廷有用,才能長成根深蒂固的大樹。

“帝王心術,不會也是文沉教你的吧?”梁長寧擁着他,随口說:“聽着倒像是東宮首輔教太子呢。”

闵疏小小打了個哈欠,說玩笑話:“若真能得東宮首輔教導,那我以後少不得做個太子少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也算是子承父業……”

“京中能人多,一塊磚掉下來能砸死三個當官的,指不定還真叫你遇着個東宮首輔,拿着教太子的法子來教你,若子承父業,以後闵大人要是稱王拜相……”梁長寧笑了笑,沒說下去,改口道,“這也是睡前故事,哄你再睡個回籠覺。”

闵疏當真有些困,枕着梁長寧的手臂,腦子裏浮現老師的樣子來。

老人做事板正,煮茶倒水時用的手法不比尋常百姓家,如今回想起來,那泡茶的手法他曾見文沉也用過。

說不準老師還真做過官,他對春闱了如指掌,或許曾批閱過卷子……

闵疏猜不出來,閉上眼睛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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