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淺眠
梁長寧回去的時候,闵疏已經睡下了。
闵疏這段日子累得慌,事情堆砌起來,他還要分出心思去想陳氏和茂廣林。
文沉給的那些藥被他和陳氏省下來一半,湊在一起也有了七八顆,足以過大半年了。
他身上孤離的毒到了冬天就更重,藥效揮發出來,闵疏時常冷得膝蓋窩子沒知覺。
他此刻縮在梁長寧的床上,裹着被子打顫。
痛啊,太痛了。闵疏在睡夢裏忍受着孤離帶來的痛楚,那種螞蟻啃食骨頭的痛楚綿長又紮人,叫他骨頭縫子裏都發冷。
梁長寧站在床邊看他,挑着床帏的手指還帶着一點荷花香。
暮秋跟着進來,在後面低聲問:“王爺,熱水備好了,還有危府送來的兩大缸荷花,要擺在哪裏?”
梁長寧放下簾子,接過熱毛巾擦手:“先放在花房裏養着,他睡了,別把人給我吵醒。明日再挑幾支折了栽到缸裏吧……他什麽時候睡的?”
“用了晚飯就說困了。”暮秋伺候他換了衣服,又擡手給他摘冠,說:“闵大人最近神思倦怠,似有什麽心事。”
梁長寧笑了笑,心說闵疏的心事可太多了。
他想起什麽來,又囑咐道:“辛莊呢?回來了?叫他來見我。”
“是,奴婢把外室的爐子升起來吧?今日化雪了,比往日要更冷些。”
“不必了。”梁長寧擺擺手,暮秋放輕腳步退了下去。
梁長寧披着袍子坐到外室去,辛莊進來等着他吩咐。
梁長寧說:“見着黑來硯了?”
“他跟我說了,”辛莊低聲回道:“要擄走那婦人不太好辦,總會驚擾到別人,除非……除非她主動跟我走。”
梁長寧轉着手上的扳指,說:“去找個善口技的人,學學那陳氏的話,務必要叫闵疏分辨不出來。”
辛莊說:“這倒是容易,京中多善口技者,戲堂子裏唱花腔的就能做到。”
梁長寧颔首:“此事隐秘地去辦,人接到王府裏來安置,萬不可叫人發現了,別讓他露面,我要用人的時候立刻給我提來,別誤了事。”
裏頭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辛莊立刻噤聲,梁長寧揮手讓他下去,自己進了裏間。
闵疏被燭火微弱的光晃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梁長寧脫了袍子上床,轉頭吹熄了燭火,“吵着你了?”
“啊?”闵疏沒聽清,問:“王爺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梁長寧說:“危浪平回京,帶了些南方的特産,我估摸着危家的商道通了,最多再過三個月,危移就要回京……不說這個,別跑了覺,先睡。”
闵疏卻沒了睡意。他本就睡得淺,黑夜裏冷風凍人,梁長寧躺在他旁邊跟個火爐子一樣,闵疏忍住沒往他身邊湊,梁長寧卻一把攬過他。
太暖和了。闵疏在心裏喟嘆一聲,終究沒躲開。
“危家着實從這條商道賺了不少銀子,可惜如今危家就這兩兄弟尚在,危浪平不會做兄弟阋牆的事。都說母弱出商賈,父強做侍郎。危家兩頭都站,危浪平是把弟弟當兒子養呢。”
“這是老話,”梁長寧抵着他,小腿觸到闵疏冰涼沁人的腳尖,幹脆把闵疏的腿夾進了自己的腿間:“危移要是出點什麽事,危浪平怕是要瘋,你不知道,從前我和皇兄們還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危移被送進來當陪讀,他那時候傻乎乎的,老五和幾個皇兄最喜歡欺負他。後來危浪平知道了,趁着宮宴溜進了後花園,把老五套了麻袋好一頓暴揍,牙都打掉一顆。好在後來換了乳牙,危浪平才沒被父皇降罪。”
闵疏動了動,覺得熱意從底下漫上來,他說:“王爺是在給我講睡前故事呢?”
“哄你好眠,”梁長寧在被子裏摸索着牽住他的手,說:“手也這麽冰,下次睡覺前用熱水泡,也別熄了地龍。聽暮秋說你平日裏一個人的時候,連炭爐滅了都不添,這麽勤儉,是在替我持家呢?”
闵疏在黑夜裏睜着眼睛,沒出聲。
梁長寧把冰團子似的人在懷裏捂暖和了,語氣自然地問:“倒是一直沒問你,怎麽一到落雪的時候就這麽怕冷?是有什麽毛病,怕不是中了什麽寒毒。等孔宗回來叫他給你看看,天下這麽多藥,治也好補也好,總歸你是底子虛……你從前也這樣?”
梁長寧覺得懷裏的人僵了僵,少頃才聽到他開口:“這兩年才這樣的。”
“多補補就好了,以前也看過大夫,說是娘胎裏的毛病,後來開了些藥,都沒什麽作用,左右不過是落雪天才這樣,想來一輩子有幾個落雪天呢?忍忍也就過去了,不是什麽大毛病。”闵疏的臉貼在梁長寧的胸膛上,說:“實在不必麻煩孔大夫了,陳聰跟了王爺,腿傷總還要治的。我看周小将軍的信,說是膝蓋以下都沒保住。好似有一種病是腿沒了也覺得疼,那是腦子裏以為自己長着腿呢。醫術上說,這種病或許可以針灸試試,孔大夫的針法高超,萬一能解陳大人之疾呢。”
梁長寧臉色不變,在黑夜裏擁着他,追根究底地問:“你這真是先天的毛病?我聽聞有一種毒——”
“倒也不全是,”闵疏僵硬着背脊,打斷他說:“或許也是後天受了寒,在陰涼潮濕的地方呆久了,失了血,風濕之邪乘機侵襲,傷寒雜病論裏的風濕病不就是這麽來的嗎?”
哪兒最陰涼潮濕? 自然是長寧王府的地下私牢。
梁長寧低聲一笑,把他往懷裏揉了揉:“……真記仇。”
兩人湊得近,呼吸都交織在一起,闵疏跟他談了這些,泛了點睡意上來。
闵疏貼着梁長寧昏昏欲睡,耳朵還立着聽他說話。
他不想聽那些陳年舊事,只盼着梁長寧好快些放他去睡覺。
許是孤離解藥分量不足的緣故,他這些日子又累又困,他迷迷糊糊地蹭在梁長寧胸膛上,半晌又想起來問:“危浪平怎麽想起給你發請柬?”
他困迷糊了,連王爺也不叫。
“潘振玉辦事不牢,暗裏盯着危移的事情叫他發現了。”梁長寧說,“我叫他用你說的法子去查驗商道的貨物,那些馬車上的貨果然是鹽。”
闵疏在黑暗裏睜開了眼。
潘振玉派人守在離商道最近的縣城裏,喬裝打扮支了個油布攤。塞北氣候幹燥,油布極其容易開裂。一旦過了龍脊山,進入了涼山地界,就開始連綿不絕地落雨。
涼山山脈太長,阻斷了南北,積雨的烏雲翻不過涼山,大雨就落不到塞北去。涼山是旱雨的分界線,涼山往北,種的都就都是耐幹旱的麥子了。因此涼山裏的一些農戶會制作做稻草蓑衣,或是油布和油紙傘一類的雨具到路上去買,好從路過的商人手中換錢。
潘振玉買通了危移商隊裏的一個車夫,用兩顆銀錠得了筆大生意——替商隊的貨物更換開裂的油布。
潘振玉在幾張油布上做了手腳,那油布不是刷的桐油,而是蠟。
二者看上去并無差別,危移也不會每一張油布都去摸。
等到了夜晚,商隊架起篝火露營,靠得近的馬車受到火焰的炙烤,粘附在麻布上面的蠟就悄無聲息地化掉了。
油布成了麻布,經過涼山的時候雨多晴少,麻布透雨,底下的鹽袋子沾了水,一路滴水成窪。
潘振玉的人跟在後邊,等馬車走了之後從泥窪裏捧起髒水一舔。
鹹的。
随即潘振玉派人八百裏加急回報,梁長寧就叫他暗中盯着危移。
沒想到露了餡,人被危浪平發現了。
闵疏沉吟片刻,說:“人不能再盯着了,越快抽身越好,咱們要勾着皇上對他動手,就不要摻在其中。”
梁長寧颔首:“已經叫他們撤了。”
既然梁長寧能猜到是鹽,沒道理梁長風就猜不出來。更何況危浪平深知怎麽做一個能得到帝王信賴的臣子。
危浪平為求自保,或許會不着痕跡地交出自己的把柄。他有一半的可能性,願意把這批鹽的利潤分一些出去,好換個短暫的和平。
闵疏又閉上眼,小小地打了個哈欠。
梁長寧問他:“今天怎麽睡得這麽早?”
“困,”闵疏敷衍他,說:“王爺不困嗎?算算日子,周小将軍也該回來了,只是這次不知道是不是封賞。”
梁長寧抱着闵疏,覺得他香得很。闵疏的頭發纏在他肩上,聞着像是皂角的香氣。那味道在夜裏分外勾人,像是在蠱惑梁長寧去摸、去親、去揉。
闵疏醞釀着睡意,說:“暨南一事辦得好,內閣少不得要上奏請賞,如今聖上才掌朝政,百官輔政他不能不聽,王爺可要按住了封賞,周小将軍不能被擡得太高。”
梁長寧說:“我知道,今日宴席上我已知會過嚴瑞。”
梁長寧要借着應三川的手黑吃黑,就得讓應三川拿到兵權。危浪平手裏的商道有自己的镖隊,明面上是镖客,其實都是精煉過的私兵。人雖不多,應三川卻難以對抗。要給應三川兵權,就不能讓周鴻音擋了他的路。
況且此刻最怕功高蓋主,周鴻音身上還擔着鄭思一案,三白瓜至今沒有确切的證據,他去暨南是将功折罪,不是掙軍功的。周鴻音能把陳聰帶回來,已經是完成了使命,位置再往上升就要成活靶子了。
武将每一次晉升拿到手的都是實權,必須慎之又慎。
二人不再言語,闵疏縮成一團,枕在梁長寧的臂彎裏睡着了。
梁長寧借着微薄的月光打量着他,他知道闵疏生得好看,從前只覺得世間的漂亮大多相似,可知道闵疏是文沉的私生子後,又覺得他的好看與文畫扇的美其實是不同的。
他們一雙眉眼實在太像,只是形似不神似。文畫扇是京中美人,美在家世背景,一颦一笑都是嬌俏矜貴。而闵疏的好看是美在他的風骨和才華,他眼睛裏是清澈的天空,叫人看見就想據為己有。
闵疏是在陰詭地獄裏長出來的一株小青松,直消一眼,就叫人放不開手了。
梁長寧突然覺得心底瘙癢,很想親一親他。
只是又想起暮秋說他最近睡眠淺,到底還是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