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分道

天空灰蒙蒙的,道路兩側的樹上全挂了冰淩。雪還在下,從塞北一路往東南走,翻過了大涼山,大雪裏就帶着濕乎乎的氣。

南北氣候不同,塞北是幹冷,而中原是陰冷。

潘振玉拉緊缰繩,打馬往後兜了一圈,重複他剛才的話,問:“陳聰?他不在暨南好好做他的布政使,跑到京城去做什麽?”

向詠青跟他并排着走,說:“陳聰腿斷了,做不了官了。”

“腿斷了也……”潘振玉忽而一頓,聲音驟然大起來:“你說什麽?向詠青,你站住!你說什麽?!”

他一甩馬鞭勾住向詠青,連連問:“怎麽斷的?怎麽會斷呢!他一個文官,又向來會審時度勢,他遠在暨南那個地方,最多也就是受凍挨餓,怎麽會有這種災禍呢?

“你走什麽,你先說清楚再走!”

“前頭兩裏地有驿站,再不跑快些,今夜可要露宿了!”向詠青拉馬,說:“你不知道?周鴻音去暨南赈災,救了陳聰兩回!王爺在京城沒人手,這才叫周利把你我替下來的,我聽說你跟陳聰還是同窗?”

“……是同窗過兩回,那年他名次比我高,後來我們又一同在國子監做過兩天官,可他被提到暨南去後,我們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潘振玉說,“他怎麽斷的腿?”

“這我哪兒知道!許是凍壞的,雪災嘛!”向詠青長嘆一口氣,“可惜喽!自我朝開國以來,就沒有瘸子官。我記得陳聰也是一表人才,以前黑來硯提過他,說走镖的時候去過暨南,陳聰在暨南威望高得很,不少姑娘想嫁給他,他都二十七八了吧?早些年不娶妻,現在瘸了更不好找媳婦了,不過他人好嘛,總歸……”

潘振玉不言不語,狠厲地一揚鞭,疾馳而去。

“哎!潘振玉你別把馬抽死了!”向詠青追他,大喊着:“你聽我說話沒!早不急夜心慌,你跑再快也得在驿站歇腳啊!”

耳畔風聲呼嘯,潘振玉什麽也聽不見,他想起多年前的陳聰來。

他與陳聰自多年前一相識便成摯友。他們同樣出身寒門,進京趕考時相遇,曾分享過同一塊幹糧。後來考場相近,為了省錢又曾住同一個廂房。

他與陳聰談過自己的抱負,他那時候還年輕,覺得先帝英明,又廣開言路,一定會聽納改革之策。

“望山兄,以後咱們一同登榜,若能同朝為官,定要重整風氣!我若能入戶部,一定要改掉現在的禮制,土地世襲是大梁的弊端,你我能走到這裏是萬中無一的運氣,你我之下,還有多少人死在土地上?”潘振玉跟他秉燭夜談,說:“我已經想好,若能登榜,一定拟出文章廣而布之,叫天下學子與我一同請願!”

燈花噼啪炸開,小小的飛蛾奮不顧身撲進火裏。

陳聰看着潘振玉毅然決然的臉,抿嘴一笑說:“明過兄,你有宏圖之志,我心佩服。既然你已有展望,那你就在前頭開路,我在後頭追随你,盡力不當你的拖累吧。”

後來貢院放榜,他們互相攙扶着踮腳張望,先找對方的名字,二人都位列榜首,有殿試面聖之資。

潘振玉和陳聰都曾受到文沉的青睐,文沉想招募潘振玉做自己的門客,或舉薦他入直內閣。

那時候內閣以茂廣林為中心,先帝也多聽茂廣林之言。文沉在內閣裏沒有自己的人手,又恰逢茂廣林大力扶持天下寒門之流。

茂廣林與先帝是明君忠臣,他曾向先帝谏言,要設立天下學堂,将詩書禮易推廣到山野村落去。茂廣林要天下人都能識字算數,因此他曾勸告先帝加設九品官職“巡教”,由朝廷選舉落榜學子,給予嘉獎,将其下放到窮苦地區,如游方大夫一樣教書育人,巡教滿年限之後再調回原籍地,按功績免鄉試。

只是“巡教”這條路只走到暨南,陳聰就是該策的受益者,他從巡教口中知道了更遙遠的京城,知道了茂廣林的名字,知道了怎麽握筆寫字。

可惜巡教的這筆開支太大,文沉勾結四大家和戶部暗中貪墨,将巡教的人數裁剪過半,安插進去無能之人屍位素餐,巡教之法興起不過三年不到就中道崩殂。

好在陳聰和更多的學子看到了更廣闊的未來,看到了大山之外,稻田之後的繁華京城。他們最終走了出來,有的走出了村落,更有甚者的走上了仕途。

而陳聰走到了京城,他站在皇榜面前,看見自己和潘振玉的名字寫在大紅的紙上,就和看見他年邁的奶奶從懷裏掏出包裹茶酥的墨紙一樣激動。

世家靠開國之功免去田地稅,他們侵吞百姓土地,從而導致一些百姓不得不破釜沉舟尋求出路。每年參與春闱的人數暴漲,而世家壯大的速度卻開始變得緩慢。世家想要延續下去,保持在朝廷上的話語權,只能從寒門中招攬門客安插入朝,培植心腹壯大黨派。

寒門子弟恨極了世家權貴,潘振玉打着要革新土地世襲法的主意,當即就毫不留情地回絕了文沉招攬。

文沉并不懷恨在心,他還告訴年幼闵疏——雖然國士難求,但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中,那也決不能握在別人手中。

潘振玉登科第三天,就宴請趕考書生,召集五湖學士,起草了一篇《地安疏》,此書一出就受到了清流響應,寒門子弟争相傳閱謄抄,甚至連文沉書房裏都擺着一份。

闵疏說他讀過潘振玉的策論,那不是假話。不只是他,連文沉都誇贊潘振玉的才學,長嘆可惜這才學不能為他所用。

潘振玉在遠東樓憑欄而立,心裏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勁:“我大梁一京十八省,土地萬萬畝,然明君聖主在上,雖有官卻無德無心!若世家不還地于民,民則如涸轍之鲋,覆巢之卵,薪火之柴,刀俎之肉!當今唯有變法才能救民于水火!世家是趴在百姓背上的螞蟥,要改土地法,就要先從世家開始!”

陳聰在後頭看着他,滿心都是敬佩。

那天晚上他們圍爐煮酒,在燈下徹夜長談,潘振玉要徹底改革世家土地法,他直擊要點,說出了當前最大的致命弊端。

“四大家是開國功勳,先帝為彰顯恩德,曾設法令恩賜世家不必繳納田地稅,但如今世家逐漸更疊,那些開國老臣早已不再,先帝恩蔭卻不變。戶部加征稅收,百姓交不起稅只能抵押或買田,世家再壓價購入。國庫虧空的問題解決永遠不了!我猜聖上早有革新之意,只差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就是我們!”

陳聰也曾擔心過,他反對潘振玉,這是他們第一次争吵:“此路太難!要想革新,只能用迂回之法,逼迫世家還地是下下策,如今最溫和的法子是重新立法,要求世家繳稅,再慢慢回收土地,由官府公正買賣……”

“等不了這麽久!”潘振玉說:“國庫比馬場還空,官吏貪墨,邊疆外敵虎視眈眈!沒有軍費就等同讓将士去沙場送死,塞北十三關卡一破,整個大梁都岌岌可危!我們如今處在漏舟之中,唯一的路就是——”

“潘明過!”陳聰怒目而視,激動得紅了耳朵:“你動了世家利益,你難道不知道後果嗎!”

“最壞的後果是什麽?!”潘振玉反問:“你在暨南過的是什麽日子,連吃糠喝稀都是珍馐,你爹娘也餓死在地裏,你走到京城磨破了十七雙草鞋。暨南有多少個陳聰,大梁有多少個暨南?如今咱們尚且無立錐之地,再壞也不過如此,搏一搏或許才有一尺容身!破而後立,不破不立!”

他們一夜無話,誰都不願意退後一步。

再後來任職書很快下發,他們二人被一同分到國子監做事,國子監學子有監察之職,能彈劾國政。潘振玉獨自上書,此書被他買通司禮監小太監混進奏折裏,遞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意圖借此表明态度,既為以後回收世家土地探路,也為試探世家底線,他着人謄抄并傳閱六部,茂廣林當即知道潘振玉在國子監留不住了。他所猜不錯,世家對潘振玉掀起打壓,很快就以莫須有的罪名将他扣押入獄。

他們要的不是供詞也不是真相,他們要的是潘振玉畏罪自殺。

茂廣林惜才,進宮和先帝長談,最終定罪将他流放塞北。

陳聰聽到判刑的時候,茂廣林已經出宮了。于是陳聰便拿着自己的策論去攔茂廣林的馬車,他長跪不起,目光平視時只能看見茂廣林的車轍。他還記得那日茂廣林車轍上的花紋,那是磨壞了的祥雲紋路,象征着國家繁榮昌盛,海晏河清。

茂廣林沒掀簾子,他只說:“時機未到,再等等。”

此案牽連太多寒門子弟,參與雅集的學子或多或少都受到影響,茂廣林保不住所有人。

茂廣林用一個巡教之策教出了這兩個學生,這兩個學生殿試高中,本該成輔國之才,可如今一個流放,一個前途渺茫。

國士無雙,難保矣。

茂廣林後來力保下陳聰,把他調回暨南做布政使。因為茂廣林知道陳聰是從暨南來,他希望陳聰能在暨南磨一磨性子,不要步上潘振玉的後路。

潘振玉太銳利,所以折了刀刃,茂廣林只能私下叫梁長寧去救一救。

茂廣林不收陳聰入門下,是因為自己如今處在風口浪尖上,他認為陳聰的策論比潘振玉更合時宜,他希望陳聰能活着等到那個時機到來。

陳聰離京上任暨南布政使那日,茂廣林把陳聰的策論呈遞給先帝閱覽,此後先帝向暨南放權,給了陳聰足夠的天地去施展他的抱負。陳聰沒有辜負先帝,不過幾年時間,暨南的糧食收成能夠達到三大糧倉的一半有餘,此後大梁的軍需糧草有至少六成是從暨南出去的。

潘振玉和陳聰一個善說辭,一個善筆墨。

振玉之語振聾發聩,陳聰之言力透紙背。

他們心裏有一口氣要出,這口氣憋了太久,幾乎要讓他們窒息。只是他們太年輕,太勇敢,太莽撞,終究還是跌倒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