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重逢
第二天一早,潘振玉就把向詠青提溜起來上馬,往京城跑去。
天還沒亮,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潘振玉備足了糧草,要連夜趕回京城。
“陳聰腿斷了,他今後有什麽打算?”潘振玉問,“消息怎麽沒傳到我這裏?”
“信早給你了!”風聲太大,向詠青要吼着說:“那陣子你忙着打匈铎騎兵呢,信都是叫我回的,你忘了?!”
潘振玉回頭看他,從懷裏摸出個小銅壺來,裏頭裝的是火裏燒,這酒太烈,一口下去整個肺腑都灼燒起來。
“他去京城投奔主子了!”向詠青單手戴上頭盔,從懷裏摸出個幹饅頭啃,說:“那你們以後又能在一起共事,主子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把你調回去的吧!”
向詠青策馬追上潘振玉,說:“咱們這麽跑,一天一夜能到京城,只是這身上的味道太不好受,到了京城人家陳聰也睡下了,要不還是跑慢點,找個驿站歇腳?”
“歇你娘的!”潘振玉罵了句髒話,吼他:“主子叫我回京不會只是為了看他的,必然還有別的事情,跑快些,別耽擱要事!”
向詠青面露得意,說:“有什麽要事,這我也知道!”
潘振玉一甩鞭子,抽在他盔甲上,罵道:“那你不說!找抽呢?”
“策論!”向詠青拍拍盔甲上被他抽過的地方,盔甲太厚,潘振玉的鞭子沒用幾分力道,向詠青比了個手勢,“你們倆從前不是寫過土地革新的策論嗎?主子想翻舊案,這信裏也說過!”
“信呢?”潘振玉朝他伸手,“帶着嗎?”
向詠青拍開他的手,說:“密函不能過夜,閱後即焚的規矩你忘啦!信上字也不多,就是說想翻舊案,重啓土地革新,咱們跑馬兩日,回去不就知道了?”
潘振玉愣了片刻,心裏早已冷卻的熱血驟然沸騰起來。
他沒忘記他是如何被流放的。
新科登榜,他只看了一日長安花,接着他人生的高潮如同蜉蝣一樣短暫。他與陳聰規劃了廣闊的未來,卻沒想到世家的高牆是那麽固若金湯。
京城中最求告無門的就是他們這些沒有背景的寒門子弟。他上任不過半月就被誣陷貪墨,流放途中更是遭到侮辱虐待,甚至押運差役連一個痛快都不打算給,把他當刍狗一樣玩弄踐踏。潘振玉忍辱負重活了下來,直到借機逃走,見到了帶兵出征的六皇子梁長寧。
百無一用是書生,誰握着兵權誰才有開口說話的資格。所以後來聽說陳聰做了暨南布政史,潘振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暨南是大梁的糧倉。塞北軍糧有半數都是從暨南來,暨南每年的糧食田地稅收支撐着國庫,陳聰在暨南是受人擁戴的父母官,他握着暨南,等于握着大梁的糧草。
世家以為他們是兩只蝼蟻,不需用力就能輕易碾死。可窮人命賤,他們都在養精蓄銳暗中蟄伏,為的是來日再起。
潘振玉沒忘記稻田裏餓死的百姓,陳聰也沒忘。
潘振玉仰頭看天,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接着他揚起馬鞭,“駕!”
陳聰看了梁長寧須臾,回答他的問題,說:“我自然識得,潘振玉與我是同窗,我們曾一起讀過書。”
梁長寧笑了笑:“我聽聞你們是知己。”
“是,”陳聰說:“知音少……都是過去的事了。”
梁長寧不予置評,開門見山道:“我要翻舊案,重啓土地革新,世家根深蒂固,要動就要動最根本的利益。我讀過你的策論,我知道你和潘振玉一起寫了地安疏,你要興起世家土地稅,這條路夭折在文沉手裏,時隔多年,你敢不敢再走一次?”
陳聰驀然擡眼看他。
“潘振玉就在路上。”梁長寧說:“多年以前受人所托,我保住了他。”
陳聰看了梁長寧半晌,突然從輪椅上撐起來,撲通一聲磕在梁長寧面前。
“哎哎!跪不得!”孔宗吓得丢了茶盞,兩步上去扶他。
奈何陳聰太倔,一動也不動,低聲說:“王爺大恩,沒齒難忘。”
兩日後,潘振玉終于到了京城。他跑死了一匹馬,半路耽擱了不少時間。
他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孔宗提了盞燈等他。向詠青牽着馬去喂糧,鐵蹄也要找工匠換過。
“兩根橫梁斷了,全砸他腿上。”孔宗坐在庭院裏,火爐上溫着一壺新酒,還熬着一罐藥。他見潘振玉匆匆跑進來,知道他滿腹問題,先說:“就是這麽斷了腿……有根木頭穿透了膝蓋骨,他又在泥瓦裏埋了半夜,風雪太厚,生生凍壞了血肉,挖出來的時候斷腿已經凍得梆硬,實在是保不住。”
潘振玉眼神暗淡下來,沉默了很久,才說:“他性子……”
“還沒回京時,我曾在夜裏聽到他偷偷哭。”孔宗倒了杯熱酒給他,說:“新釀的桃花醉,才挖出來沒幾日呢,嘗嘗?”
潘振玉把頭盔摘下來擱在地上,撩開袍子坐下,捧着酒盞一口都沒喝。
他的嘴唇在路上被冷風吹裂了,他無意識地舔了舔,只嘗到血腥味。
“得慢慢來。”孔宗說,“你我是在軍中待過的人,咱們都見過傷殘者,斷肢的疼是長在心裏的,沒了腿傷處也會疼。”
潘振玉把酒一飲而盡,問:“那怎麽辦?他又不是皮糙肉厚的将士,總不至于叫他硬忍着吧!”
“寫了方子,都是醫心的藥,”孔宗說,“小廚房熬着呢。”
潘振玉把空杯子擱在桌上,拎着頭盔站起來說:“多謝,我去看看他。”
孔宗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潘振玉轉身便走了。
他到了廊下,擡手卻不敢敲門。孔宗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忍不住說:“不然明日再見吧,你這一身汗味……”
“是……你說的是。”潘振玉收回手,兩步下了臺階,松一口氣說:“還是你考慮周全,那我們明日再來,今日就在你院子裏歇一宿,我跟向詠青睡偏房吧,着人燒點熱水,我洗個澡。”
這一夜睡得不安生,潘振玉斷斷續續做了幾個夢,有從前,也有現在。
他夢到以前才遇見陳聰的時候,他一見到陳聰就投緣得不得了,他覺得陳聰長得好看,又欣賞他的學識。
陳聰是山裏走出來的學生,性格溫順,不管怎麽欺負他都不生氣,陳聰喜歡支着胳膊聽潘振玉講他的土地革新法,講到忘情處就替他補上細枝末節。
潘振玉還說人生知己難逢少,二人約着以後洞房花燭做伴郎,陳聰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不讨姑娘喜歡,還是看天意。
潘振玉還教過陳聰彈琴,他把音律寫下來給陳聰看,用細絲線架在筷枕上佯裝琴弦。後來他們到了國子監共事,潘振玉用第一個月的俸祿買了一把琴,月夜裏把陳聰叫起來,請他同奏。
他們彈的那支曲子是高山流水,潘振玉還記得陳聰那時候的眼神,那是伯牙的目光。
潘振玉還夢到後來自己被貶流放,一路從京城走到塞北。押運差役受了賄賂,要在路上把他折磨致死,他吃過樹皮,喝過泥水,捆着雙手被拖在馬後。
那夜下了大雨,塞北的土地全是沙,他拖出一路的痕跡,雨打濕了他的衣服,他覺得比枷鎖還重。
他倒在雨裏,用血肉模糊的手指在泥地上劃出琴弦,哼唱着彈一曲高山流水。
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再後來他被梁長寧撿回去,安置在軍隊裏,他要從塞北爬回去,去寫他的策論,去要回本該屬于他們的稻田,還要去找他的俞伯牙。他當了梁長寧的軍師,沒日沒夜地鑽研兵法,他閉着眼睛都能畫出塞北十三關卡的輿圖,他用來排兵布陣的沙盤上永遠有二十一根琴弦。
直到後來他聽說陳聰被調到暨南做布政使,才隐約猜出他的意圖。
伯牙與子期心意相通,可惜暨南與塞北是天涯海角,他以為此生再無望相見。可他如今又想,若是要以斷腿為代價相見,那不如此生再也不見。
潘振玉夢裏流了淚,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潘振玉昨夜洗了頭發,沒幹就睡了,如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飛快地洗漱完,對着銅鏡梳了兩把頭發。
潘振玉見到陳聰時,是在書房中。
臨案放了株鐵杆海棠,沒開花,只有兩三片葉子還綠着。他推門進去的時候小茶爐上溫着藥,藥還沒煮沸,只冒着熱氣。
陳聰被推門聲驚到,擡頭一眼望到了潘振玉。他頓了少頃,擱下筆輕輕笑起來:“潘明過,別來無恙。”
潘振玉站在那兒沒動,咬着牙說:“別來有恙,陳望山!”
陳聰自己推着輪椅的木輪,繞過了書案,說:“不是大事,一條腿而已。”陳聰語氣平靜,又說:“我以為你死了。”
從這個角度,陳聰只能看到潘振玉長滿胡茬的下巴,他還記得年少的時候他與潘振玉在遠東樓看燈會,那時候潘振玉喜歡穿素色的衣裳,布帶束發,一副書生打扮。而多年再見,從前的書生已經是個佩刀将士,胸膛寬闊如山。
陳聰仰視着潘振玉,聽到潘振玉說:“差一點,後來我跑出去,遇着主子,撿回一條命。押運差役怕遭罰,僞造了屍體謊稱我死了,我換了戶籍,如今在塞北守關卡,我後來知道你去暨南了,布政使不好當,今歲又雪災。”
潘振玉忍着不去看陳聰的腿,說:“你……還疼嗎?”
陳聰靜默半晌,對他掀開膝蓋上的毯子,把空蕩蕩的褲管抓上去,露出那碗口大的瘡疤來,瘡疤醜陋,結出來的疤痕猙獰可怖,創口之上的肌膚也不成樣子。
潘振玉倉惶別開臉,目光落在那株鐵杆海棠上。
“有一點疼。”陳聰如實說,“有求皆苦,這是我該的。幾年前你被流放,你也痛過苦過,咱們都不是千嬌萬貴養出來的人,這刀子落到我身上,不過是把你走的路再走了一遭,如今痛過了,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我從前說,你在前頭開路,我在後頭追随你,不當你的拖累。”陳聰頓了頓,像是有些抱歉,“是我自負了。”
潘振玉沒說話,他把臉轉回來,眼裏都是血絲。
陳聰嘆口氣,說:“潘明過,你有你的刀,我有我的劍,王爺要重翻舊案革新土地法,我走這條路,靠的不是腿,是筆墨。”
他伸出右手給他看,他修長的手指如劍,說:“只要我還有手,我陳望山就沒廢。”
潘振玉終于笑起來,低頭握住他的手,說:“是,此後換你在前頭開路,我在後頭盡力不當你的拖累。別來無恙,陳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