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2/情緒
這場雨來得好急, 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
運動?場上的學生們逃難一般回了教學樓,雨勢在這期間越來越大, 風一吹, 淋得人透濕。
陸瓒身?上披着江白?榆的校服外套,所以人還好,沒有淋得太透,但江白?榆就要慘一點。
運動?場和教學樓的距離并不近, 一路跑來, 他頭發濕噠噠地貼在臉上, 身?上的短袖校服濕透了, 連胳膊上都是?冰涼的雨珠。
他皺着眉, 大概是?嫌頭發有點礙事, 于是?伸手?把它們往後撩了撩。
陸瓒看見他臉上的水滴從眉骨淌到眼底, 很?快撇開了視線, 再沒敢多看。
他取下江白?榆的校服外套, 原本想給他先披上,但在那之前, 他先擰了擰衣擺, 雨水這就噼裏啪啦掉了一地。
陸瓒有點尴尬,他把江白?榆的外套放在旁邊, 自己摸遍了身?上所有口袋也沒找見一個能?幫他擦擦雨水的東西。
最終, 他還是?把自己的半幹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江白?榆頭上,将就着給他揉了揉頭發。
江白?榆比他要高一些, 陸瓒伸長胳膊亂七八糟給他揉了一通, 又把校服給他披身?上:
“你先穿着,我?昨晚上才洗的, 可幹淨了。”
說着,他拎起江白?榆的外套,又擰了幾把,直到擰不出?水才放過那件皺巴巴的衣服,随手?往胳膊上一搭:
“謝謝你啊,但下次別給我?了,我?比較皮實抗造,你把自己顧好。”
聽見這話,江白?榆沒應聲。
他只?是?默默穿上外套,微微擡眸,短暫地看了他一眼。
運動?會?被一場大雨打斷,陸瓒和江白?榆走回教室時,教室裏坐了幾十只?落湯雞,但氛圍依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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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下,直接放學不合适,臨時上課又實在說不過去,于妙索性下了幾部電影投在大屏幕上,讓大家挑着看。
她找的電影都是?經典,陸瓒都看過,也沒什麽興趣。
他只?找人借了個衣架,把江白?榆的外套挂在後面,自己低頭玩手?機,時不時伸手?摸一把衣服幹了沒。
窗外雷鳴陣陣,天色愈發昏暗,雨勢也完全沒有減小?的意?思。
豆大的雨珠砸在玻璃上,又蜿蜒着滑落下來,将玻璃窗分割成一塊塊的碎片。狂風裹挾着樹木,入秋後脆弱的葉子輕松被卷起,濕噠噠地貼在地面上,又被地面的坑窪蓋了一灘水。
教室裏很?安靜,他們看電影時沒開燈,整間屋子只?有大屏幕發着熒光,屏幕裏女主角念臺詞的聲音破碎又沙啞,倒是?和窗外的天氣很?搭。
陸瓒興致缺缺,分神側目看了眼江白?榆。
江白?榆不知道什麽時候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頭發差不多幹了,人看起來沒什麽事,但不知是?光線還是?什麽原因,陸瓒總感覺他臉色似乎有點蒼白?。
陸瓒看着他,也沒心情玩手?機了,索性鎖了屏扔進桌子裏。
他也學江白?榆的姿勢趴在桌上,但他沒有閉眼,而是?半合着眼睛看着他出?神。
過了一會?兒,陸瓒悄悄伸出?手?,慢慢靠江白?榆近了點。
其實他在這種時候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他想摸摸江白?榆的頭發,想摸摸他的眉心,碰碰他的眼睫,還想試試用指腹在他鼻梁上滑滑梯。但事實是?陸瓒什麽都做不了,也什麽都不能?做,他只?能?在江白?榆睡着的時候多看他兩眼。
可不知出?于什麽心思,到最後,陸瓒還是?沒有忍住。
他輕輕抿起唇,屈起手?指,小?心翼翼地讓手?貼着桌子靠過去,然後用指背很?輕很?短暫地貼了貼江白?榆的指尖。
好冰。
這是?陸瓒碰到他後的第一個想法?。
後來,他看着他,又莫名其妙地想,江白?榆喜歡的,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人呢。
陸瓒想不到。
但他希望,無論如何,如果那個人能?把江白?榆冰涼的指尖捂暖一點,就再好不過了。
下午到點放學時,校門口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傘面,那都是?來接學生的家長。
陸瓒把江白?榆半幹的校服外套穿在身?上,邊問他:
“今天騎不了車,你怎麽回去啊,坐公交嗎?”
“嗯。”
“我?姐在門口接我?,我?順路把你帶回去呗?”
“不用。”
陸瓒就知道江白?榆會?拒絕,他也沒繼續堅持,只?說:
“那你一會?兒先別走,咱們一起出?去,你稍微等我?兩分鐘。”
這回,江白?榆沒答應也沒拒絕,陸瓒光速收拾好東西,拿着問住校生借的傘,拉着江白?榆一起出?了學校。
入秋後的天說變就變,早晨還算暖和,現?在這雨一澆,風再吹吹,凍得人直發抖。
陸瓒把江白?榆放在車站下面避雨,千叮咛萬囑咐讓他等等自己先別走,然後順着路邊往前走了兩步,很?快找見了陸琢的車。
陸琢的車是?寶石藍色,十分好找,陸瓒打着傘小?跑過去,但沒有直接上車,而是?伸手?敲敲駕駛座的玻璃。
車窗緩緩落下,陸琢皺眉從窗後看他:
“幹什麽?”
陸瓒沖她嘿嘿傻樂:
“姐,我?拜托你帶的衣服呢?”
陸琢略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從副駕駛上拎了件黑色外套給他:
“不是?直接回家就好了?你要幹什麽?”
“我?同學早晨淋了雨,今天又冷,給他擋擋風。”
陸瓒接過外套:
“謝謝姐,等我?一會?兒。”
說完,臭小?子舉着傘颠颠地跑向前面的公交車站。
陸琢微微側頭,探出?車窗往那邊望去。
那邊,陸瓒拎着外套跑回江白?榆身?邊。他下午特意?囑咐陸琢帶件厚外套,陸琢雖然嫌他麻煩又嬌氣,但還是?帶來了,現?在手?上這件襯裏毛茸茸的,應該不會?冷了。
“給你,你穿着,本來就淋過雨,這冷飕飕的風一吹,別再感冒了。”
說着,陸瓒把傘和外套一起遞給江白?榆,但江白?榆哪個也沒接。
陸瓒看了他一眼,在他說出?“不用”之前,直接拉起他的手?腕把傘塞在他手?裏,又把外套披在他身?上。
“你能?不能?別總說‘不’,傘舉着,衣服穿好!”
今天原本就是?運動?會?,江白?榆沒背書包,身?上沒有任何障礙物。陸瓒輕松地用外套把他裹好,還把外套的兜帽給他扣頭上。
在他做這些的時候,江白?榆一直垂眼看着他。
後來,他似有所感般微微擡眸,這就隔着雨幕中慌亂的人群,對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不遠處,轎車駕駛座的車窗全開,和陸瓒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女人正靠着窗子望向這邊。
看見他後,女人微微挑起眉,望向他的目光帶了絲審視,而江白?榆沒什麽反應,只?輕輕颔首算作打招呼。
“行了,我?走了,回去喝點藥預防一下啊。”
陸瓒沒注意?身?邊人的視線,他沖江白?榆擺擺手?告別,就用手?擋着雨沖出?了車站。
他一路跑回轎車邊,一溜煙上了後座。
陸琢事先開好了暖風,車子裏暖烘烘的,溫暖空氣裏帶着她常用的香水味。
陸琢關上了車窗,玻璃緩緩升起,把雨天裏嘈雜的聲音全部擋在外面。
她從後視鏡看了陸瓒一眼,随口問:
“那是?誰?”
陸瓒自然知道她在問誰:
“我?同桌,怎麽了?是?不是?帥得能?驚動?銀河系幾千光年外的未知生命?”
“沒怎麽,還以為你拿着外套去照顧小?姑娘了。”
陸琢沒理會?他的荒謬形容,只?漫不經心應了一句,但不知為何,她心裏總有哪裏感覺怪怪的。
她打開車載音樂,聽着車裏舒緩的曲調,輕輕點着手?指。
在車子經過下一個路口時,她還是?沒忍住問:
“你那個同學……”
陸瓒心裏莫名一緊張:
“怎麽?”
陸琢不是?很?喜歡評價別人,尤其是?沒什麽交集、第一眼遇見的人。
但剛才那男孩氣質比雨還要冷,站在那像棵孤傲的松。能?給人這種感覺,要麽是?本人極其優秀,要麽就是?經歷得沉澱得太多,總之,很?難在高中生身?上看見。再加上那人是?跟她這沒正形只?知道傻樂的倒黴弟弟站在一起,那種感覺就對比得愈發明顯,實在令她印象深刻。
因此?,她淡淡道:
“看起來,挺傲。”
北川這場雨下得不停,被迫将城市推入了陰冷的秋季。
一連幾天,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陰雲,雨也斷斷續續沒有停過。
運動?會?這個短暫的放松活動?結束後,北川一中重新進入正軌,濃郁的學習氛圍再次填滿校園,生活繼續簡單而忙碌的進行着。
那天之後的第二日,江白?榆就把陸瓒的外套還給了他,兩人的校服外套也換了回來。
換回的時候,江白?榆應該是?洗過了,因為陸瓒把衣服穿在身?上,能?聞到跟江白?榆一樣的茉莉花和洗衣液的味道。
陸瓒愛死這個香味了,有事沒事就把袖子放手?邊聞聞,甚至舍不得洗掉,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可惡的變.态。
他也想過找找有沒有和江白?榆同款的香水或者洗衣液,好徹底擁有這個味道,但他曾經花了半天時間找遍所有的超市,也沒能?聞見和江白?榆身?上一樣的茉莉花香。
有時候,陸瓒都懷疑江白?榆會?不會?是?什麽奇怪的茉莉花妖成精。
但這個想法?很?快被他否決了,因為妖怪不會?生病,而江白?榆在運動?會?淋雨之後,一連病了很?多天。
一開始他只?是?很?普通的輕症感冒,就只?偶爾咳嗽兩聲,但後來越來越嚴重,嗓子啞了,鼻音重了,臉色還蒼白?,陸瓒看他天天吃藥也不見好。
北川的雨下了多久,江白?榆就病了多久,陸瓒天天祈禱他快點好,但現?實往往事與?願違。在又一個暴雨天,陸瓒晾好傘進到教室,卻發現?向來早到的江白?榆沒了人影。
一開始陸瓒沒當回事,但一直到早讀結束,他身?邊的座位都還空着,後來于妙進來看了一眼,還特意?問了一句江白?榆去哪了,看樣子,他連假也沒請。
陸瓒在第一節 上課前給江白?榆發了微信問他怎麽了,但那邊一直沒有回應。
他有點擔心,一早上的課都沒上安穩,過一會?兒就低頭看眼手?機,看見微信有小?紅點就激動?,點進去發現?不是?江白?榆又失望一下。
如此?反複,等到上午第三節 課下課,他才終于等來了想要的信息。
陸瓒:怎麽沒來上課?
星星:發燒。
果然。
江白?榆之前病了那麽久,陸瓒就感覺情況不妙。
他點開輸入框,想囑咐他兩句,但輸入删除很?多次也沒想好回複的信息,怎麽說都覺得蒼白?。
所以最後,他索性趁着課間拿着手?機,躲到了樓梯間的門後面。
陸瓒蹲在牆壁和門的夾角裏,猶豫一會?兒,決定給星星撥個電話過去。
他不知道這電話江白?榆會?不會?接,他聽着待接通的音樂,心裏有點緊張,一直等那聲音停止在某個音節,他一顆心才放下來。
“江白?榆。”
陸瓒試探着小?聲叫他。
那邊,江白?榆的呼吸有點重,開口時嗓音很?啞:
“有事?”
“沒,問問你怎麽樣了。”
陸瓒蹲在牆角,打電話時手?閑不下來,無意?識地用手?扣着牆壁拐角的瓷磚縫:
“之前妙姐還問你呢,你跟她請假沒,要不要我?幫你說一聲?”
“剛請了。”
說完這話,江白?榆沒忍住壓低聲音咳了兩下,而後又是?他帶着點顫的呼吸聲。
陸瓒扣着牆縫的手?微微蜷起一點,他又問:
“你家有人照顧你嗎?”
“沒。”
“那你去醫院嗎?”
“不去。”
“那你要不等等,我?放學去看你。”
“不用。”
又是?一堆否定,陸瓒氣壞了,可他又不能?大聲說話,免得引來神出?鬼沒的牛主任,還得繳手?機。
他壓低聲音教訓道:
“沒人照顧你,你又不去醫院,也不讓我?去,你打算一個人病死在家裏?”
“……”
這話說完,對面沉默了許久。
陸瓒這才後知後覺,自己這話似乎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他用指甲摳着瓷磚,大腦飛速運轉,想趕緊找補一句。
那時,他以為江白?榆不會?再有回應,可片刻後,他聽見聽筒裏傳來一聲嘆息。
江白?榆的氣息隔着聽筒落在陸瓒耳畔,讓他心裏微微一顫。
短暫的沉默後,他聽見江白?榆啞着聲音說了句話。
他說:
“……死了不好嗎?”
這并不是?在回怼他之前的問句,倒像是?真情實感地覺得死掉也挺好。
陸瓒很?難形容自己聽見這話的感覺。
他不太喜歡聽別人說這種話,江白?榆語氣裏似有若無的那點自厭也讓他難受。
可在那之外的,又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
如果他沒有記錯,這還是?江白?榆第一次這樣暴露自己的情緒。
可能?是?燒糊塗了,人在病中比平時更脆弱,也可能?是?其他什麽原因,江白?榆沒再把情緒圈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個人消化,而是?無意?間、隔着很?遠的距離用一通電話告訴了他。
那天雨下的很?大。
生病的小?河蚌,主動?把陸瓒撬不開的殼子朝他打開了一線縫隙。
一線就夠了。
陸瓒這樣想。
只?要他願意?伸手?,無論什麽時候,他都願意?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