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穆遠修一臉肅穆，走到臺中間。
薄唇緊緊地抿着，不算堅毅，甚至帶着幾絲脆弱味道的下巴微微顫抖。他眯起眼，擡起頭，看着前方。
“大人……”
幾乎用嘆息的聲音，這個倔強的書生終于開口。只是那嗓音太過幹澀，乃至嘔啞難聽。
彎下腰，穆遠修用右手在膝蓋前一劃。
李導眼睛一亮。
“他做什麽呢？”
吳開顏小聲在K的耳邊問道。
“他在撩衣服的前擺……”
K低聲答道，眼睛卻被穆遠修的身影牢牢吸引，一秒鐘都沒有移開。
“大人。本縣自今春以來數月無雨，旱魃肆虐。以致稻粟絕收，草木槁死，禾莖枯亡。百姓無以為生，唯有賣兒鬻女。到如今赤地千裏，百姓只能以樹皮草根充饑，更有人研石成粉，和土為丸。小人懇請大人上書州府，開倉放糧，讓百姓得以喘息。難道大人想目睹本縣自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麽？大人，大人啊！”
說及此，穆遠修雙眼通紅，似有淚光泛出。但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眼中，除了對百姓的憐憫，更有對眼前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狗官的控訴。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幾步，雙手托着那并不存在的衣服下擺，但是背脊依然挺直，猶如松柏一般帶着一股書生特有的正氣和傲骨。
在他身後，是一群已經被饑荒逼到了盡頭的百姓們，他們衣不蔽體，滿臉菜色，将最後的希望都放在了這個敢為他們正義直言的書生的身上。而這個書生，帶着為百姓立命的信念，和滿腹的悲痛，用瘦弱的身軀直面着官場的黑暗。
“真的是第一次演戲麽？這種展現力和臺詞技巧，真是太驚人了。”
董少華啧啧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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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真的可以成為第二個‘崔景梵’……”
K的眼中全然是狂熱的光芒。
至于吳開顏和蕭雨航小朋友，已經全然拜倒在了教主大人的演技之下，恨不能五體投地跪下高喊：穆老師萬歲了！
面試的結果和最初預計的一樣，穆遠修毫無懸念地獲得了這個角色。
試鏡結果當場公布，面對穆遠修的實力，其他人等皆無話可說。
對這個結果最滿意的應該說是李導了。
本來他是礙于崔景梵的面子才不得不将這個角色安排給了穆遠修。
反正這個角色一共三幕戲，就比群演多露幾次臉而已，演砸了也不算大事。沒想到穆遠修的表現實在是出乎意料，将一個窮書生的浩然之氣和滿腔怒氣完全發揮出來不算，舉手投足之間居然帶着現在年輕演員們少有的古典氣質。
這讓愛才的李導開懷不已。
要知道現如今的小年輕，古裝劇都能演出後現代魔幻風格，像穆遠修這樣的人真心不多了。
“A大，中文系博士……難怪啊。”
這才想起來要翻翻穆遠修的簡歷，在看到他名頭吓死人的學歷後，老頭忙滿意地點了點頭，甚至開始盤算起下一步古裝戲裏是不是可以給穆遠修安排一個比較重要的人物了。
“太帥了，穆老師是在太帥氣了！”
蕭雨航大約是下定決心誓死更随教主大人了，一路随着穆遠修他們一行人出門，來到地下停車場。要不是吳開顏的POLO車實在太小，估計他都想坐上來跟着穆遠修他們回公司。
“我說，你今天不是也來試鏡的麽？怎麽都不上場呢？”
臨上車前，吳開顏突然回頭問道。
“那個啊……其實我有其他角色。這次來就是為了想要提前看看穆老師。不然等片子開拍還要好多天呢，哈哈哈……”
蕭雨航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笑道。
“請問你的角色是什麽？”
吳開顏有種不祥的預感。
“就是男一號啊！啊，能做穆老師的弟弟，我實在太幸福了！穆老師，要不然讓導演改劇本吧！怎麽能讓我哥哥那麽早就死掉呢？如果導演不同意，我就去求求我爸爸讓他給導演加加壓力。啊，穆老師，穆老師你別走啊！”
※※※
九月的北國已經開始微微顯露出秋天的涼意，但位于江南的S城依然籠罩在秋老虎巨大的威力下。
在潮濕悶熱的暑氣和城市的熱島效應的夾擊下，位于S城郊區的江南影視城裏一片熱氣騰騰。演員們苦不堪言，穿着拖沓的古裝仿佛置身天然桑拿房，一個個痛苦的表情倒是符合本劇災荒的大背景。
“熱死了熱死了，為什麽影城裏不裝空調呢？”
吳開顏用手不停地扇着風，羨慕地望向明明一身反複古裝打扮，頭上還帶着假發套，卻依然手持劇本，巋然不動的穆遠修。
“外甥，你不熱麽？”
“心靜自然涼。”
穆遠修說着，接過吳開顏遞過來的水杯，默默運起“冰心訣”。待杯子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層薄冰後，才将水一飲而盡。
通體冰涼的快感讓被天氣憋悶壞的教主大人心情總算好了些。
“好在我們就這麽幾場戲，拍完之後快點回去把。”
完全沒有藝人助理的自覺，吳開顏不負責任地說道。
“前提是輪得到我上場……”
望着不遠處的拍攝現場，穆遠修冷冷地說道。
吳開顏突然覺得周身有冷氣吹過，雞皮疙瘩都自動站了起來，驚的她急忙猛四下張望。
“卡！不對，還是不對！”
不知道已經NG了多少回，雖然李導依然是一副活菩薩的慈悲樣，但是身為副導演的金震已經暴跳如雷了。
“我跟你們說了多少回了！你們是戀人還是仇人啊？我要的是雙方一見鐘情的眼神！不是你們兩個對翻死魚眼！”
金副導揮舞着手裏的劇本，恨不得掐死眼前這對小冤家。
托這兩位的福，整個劇組已經浪費了整整一個上午。
就一幕男女主角相會的一幕，明明一句臺詞都沒有，兩個人居然連續NG了十幾條都沒有過。
全部的人員就在這将近40度的高溫下，看着兩個人就像是開玩笑似得在鏡頭前走來走去。
“哼……”
被罵了不止一回的蕭雨航顯然不把副導演放在眼裏，朝着對面的女子嘲弄地擡起了下巴。
“熱死了，妝都化了，休息！”
金副導脾氣大，但是那個和蕭雨航對戲的女演員的脾氣也不遑多讓。也不顧其他的演員，自顧自地朝自己的保姆車走去。
而蕭雨航在看到她離開後，也毫無顧忌地下了場，飛撲到穆遠修這邊來。
“林莉莉！蕭雨航！！我這是欠了你們的麽！”
金副導氣的直跳腳，倒是一旁的李導安慰似得拍了怕他的肩膀。
“就是因為欠了他們，所以才那麽拽。”
吳開顏小聲說道。
“怎麽說？”
“那個林莉莉也是今年剛畢業的新人，聽說她‘幹爹’從她大二的時候就開始資助她了。這回她進組是帶資進組的。”
吳開顏三八兮兮地彙報着她從其他的劇組人員那裏打聽到的消息。
什麽年頭捧戲子都花費不菲……
穆遠修在心中暗道。
不過這小妮子知道蕭雨航的身份還仍然敢在他面前拿喬的話，看來那個“幹爹”的背景也不簡單。
蕭雨航氣呼呼地走到穆遠修身邊，一屁股坐下，“這戲沒法拍了！那女的腦子根本就是石頭，這種人可以演戲，母豬都會在天上飛。郭總品味真有問題，什麽香的臭的都捧，也看是不是爛泥，扶不扶得上牆！”
“郭總？”
“杭華集團的老總，老頭都六十多了，還喜歡包小明星。這林莉莉比他孫女都小呢。”
蕭雨航不屑地說道。
※※※
不管是林莉莉還是蕭雨航導演都不能得罪，為了不拉下進度，劇組不得不先拍攝其他人的鏡頭。
其他人先不論，穆遠修大部分鏡頭都是一遍就過了。讓本來就對他頗有好感的李導更是頭點得跟吳開顏POLO車前放的點頭公仔似得。
蕭雨航當初在電視臺說要給穆遠修加鏡頭的話，穆遠修本來還不放在心上。沒想到編劇真的為他和蕭雨航度身加了幾場兄友弟恭的戲，讓穆遠修暗嘆不管什麽時候都是□□的天下。
今天天氣總算稍微涼爽了些，劇組裏上上下下的火氣也不似前幾天那麽高漲。
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那個總是躲在自己保姆車裏的林莉莉今天不知道吹了什麽風，居然安排助理給全劇組的人都買了冰激淩降暑，就連臨時演員和劇務們都起碼領到了一碗酸梅湯。
不過當大批的記者們殺到拍攝基地的時候，衆人的疑惑終于被解開了。
這個劇組裏基本上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和剛剛出道的新人，衆記者們就算收了郭總的好處，也不能做的太明顯。
美其名曰劇組探班，将衆人和導演拍了個遍，實際上則是處處圍着林莉莉轉，将小公主捧的心花怒發。
蕭雨航看在眼裏，愈發對林莉莉不屑一顧起來。
兩人接下來的對手戲自然也就亂七八糟，氣的金副導吃十根棒冰都壓不住這蹭蹭上竄的火氣。
“幹爹，謝謝你，我好開心。”
趁着蕭雨航拍戲沒纏着自己的間隙，穆遠修獨自踱步到景區裏一條小河邊。還沒享受起河邊的涼風，就聽到一陣嬌笑從樹林那頭傳來。
“嗯，我知道不能得罪那個蕭少爺，就是看不慣他那個狂樣而已。今晚？今晚不行啊，今晚劇組要趕拍夜戲呢……”
一聽就是男盜女娼的戲碼。
對那種事情，穆遠修沒興趣聽壁角，轉身就想離去。
“喂……時總麽？我是莉莉啊，時總今晚有空麽？”
時總？
穆遠修腳步一頓。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小艾姐的先生就姓時，是威遠集團最大的股東之一。因為這姓氏有些特殊的關系，他在財經新聞裏聽一次就記下了。
看來這這林莉莉倒是有點本事，江南這邊航華集團和威遠集團可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公司，她一個剛出道的新人就勾搭上了兩個……
穆遠修心下暗暗有了計較。
“好……岳凱賓館，今晚不見不散哦……”
女子笑着挂了機，哼着小調往穆遠修這邊走來。
穆遠修急忙一個縱身，飛身到了河對岸。
林莉莉心情極佳，一手撩開擋在面前的楊柳樹，正看到河對面一副讓人心動神移的畫面。
夕陽下，一身青衣的書生迎風而立。
微風輕拂，一彎淡淡的新月悄然爬上了紫色的夜幕。那書生雙目平視看着前方，風吹起他寬大的袖管，更顯得他的身子越發單薄,仿佛就要融入着如同水墨畫般的月夜中。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林莉莉不由得想起了劇本裏這句女主角對男主角表白時候說的話。
只是那皮猴似得蕭雨航全然沒有一絲公子的風度，整日裏和自己針鋒相對，哪裏讓她有半點入戲的感覺。
但是對面這個人……
她這邊摸着自己微微發燙的面頰，癡癡地望着對面。而河堤那頭的男子，也回過頭，與她四目相交。
明明隔着一條河，她卻可以完完全全看清楚那男子的樣貌。
那秀氣的眉，微薄的唇，和仿佛湖水一般神秘的眼睛……那眼波是如此地吸引人，仿佛連魂靈都可以被他拖走，拖進那深深的湖水中，讓人沉溺其中。
——以我之聲，喚爾之魂。從今往後，汝魂在我。尊我法令，不得稽延。昭昭其有，冥冥其無……
一段仿佛咒語一樣的聲音出現在林莉莉的腦中。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身形微微搖晃。
——尊我法令，為吾所驅。如違此令，魂魄不存……
腦海中，那隐隐約約的聲音越來越響，最後仿佛振聾發聩一般直達大腦中樞。
林莉莉不知不覺地點了點頭，跟着念了起來：“如違此令，魂魄不存……魂魄不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