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穆遠修覺得煩躁。

異常的煩躁。

這種胸口壓着塊大石頭,當時腳下卻感覺空空蕩蕩的失落感是他自重生到這個世界後從未體驗到的感覺。

正确地說,這是他兩世為人都沒有過的感覺。

就在一個小時前的開機儀式上,他差點以為自己要魂飛魄喪。

是的,今天是四月五日清明節,也就是《歸途》開機的日子。

以神神叨叨、不陰不陽、特立獨行着稱的徐晉導演把開機儀式選擇放在了鬼氣森森的胡家祠堂。

這祠堂一年到頭也就開那麽個兩三回,由于是在山上,平日裏也沒有人打理。山上濕氣重,門一打開,一股子黴味嗆得人眼睛都發疼。

這祠堂裏連電燈都沒通,即便是十幾盞煤油燈齊齊點亮,這偌大的屋子依然光影爍爍,陰氣森森。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滿腦子天馬行空的導演不遵守常理,把放鞭炮殺雞上香的儀式全撤了就算了,還從山下的冥紙店裏買了四個紙紮的“童男童女”。

那些個紙紮的人兒,是一邊兩個站在香案旁。兩個童子穿着立領的青衣,帶着瓜皮帽手裏捧着茶盤。兩個童女則臉蛋塗的紅紅的,打扮成丫鬟的模樣,鮮紅的雙唇裂開,笑的詭異。

從山下請來的紅白樂隊吹起唢吶,敲起撥兒,久違的鄉間哀樂環繞在祠堂的大殿裏。

除了搞不清狀況的老外裏歐看的興奮,還掏出手機一邊拍,一邊叫着:“Chinese traditional!cool!”,其他人不管是劇組工作人員還是前來觀禮的記者們都吓的面色鐵青,手腳冰涼了。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片青霧中,一個左手持鋼印,右手持寶劍,頭帶紫夏冠,身披五彩衣,踩着天罡步的道士出現,終于将這一場鬧劇推到了高/潮。

那滿臉皺紋的道士甫一登場,音響師非常配合地制造出了一片鬼哭狼嚎的聲音,将穆遠修左手邊站着的某位女演員生生地吓得眼白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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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穆遠修伸手去扶,只聽那道士大喝一聲,大大的鋼印直沖穆遠修的面門。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孤魂野鬼,還不歸位!”

道士眼珠暴突,對着穆遠修一聲沖天獅子吼。

穆遠修冷笑着正要将他推開,擡頭只見那鋼印上碩大的篆體“急急如律令”五個大字猶如金光網罩一樣沖着他撲面而來。

頓時穆遠修只覺得全身一軟,力氣頓失,那身體裏的三魂七魄就像是被這金光勾走了一般,冷汗刷拉拉地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裏奔流而出。

不等穆遠修癱軟在地,只聽在他身後站着的吳開顏尖叫一聲,也“撲通”倒地。

吳開顏倒伏的姿勢太過難看,将身邊豎着的一排招魂幡撲倒在地,碰倒了場邊正燒着冥紙的火盆。

頓時,現場亂成一片,滅火的救人的澆水的亂哄哄地跑來跑去,尖叫聲起此彼伏,楞是沒一個人注意倒了他的不妥。

扶着背後的木制欄杆,穆遠修頭暈目眩只看到眼前金光一片。

那道士引得一片雞飛狗跳,還記得要把戲做足,兩手結印對着火盆大喝一聲:“陰陽道自開,玄冥皆歸位。孤魂野鬼,速速離開,切勿留戀人間。”

穆遠修被那算不上有力的喝聲驚得四肢百骸都不禁發抖起來,雙目緊閉,手腳癱軟,只聽見自己“呵呵”的喘氣聲。

“遠修,你怎麽了?”

就在教主大人覺得自己将要魂魄離體的那一刻,一個溫暖的男聲從他的背後傳出。

穆遠修只覺得自己的額頭被一張充滿了暖意和生機的大手敷着,接着另一只手扶住了他幾乎癱軟的腰肢。

“遠修,吓到了麽?”

另一個男聲從一旁插入。

穆遠修緩緩睜眼,看到崔景梵正站在他身邊焦躁地看着,表情猶豫中帶着幾分不甘。

卻終究只是站着而已。

順着他的視線向後轉去,映入眼睑的是裏歐慌亂的表情,朝下望去,腰側上緊緊貼的的正是他的手。

難得的,從來厭惡別人碰觸的他居然沒有掙開,只是一手抵着額頭,面如金紙,半天說不出話來。

崔景梵看着那個外國人幾乎将穆遠修整個人都摟在了懷裏,那一臉毫不掩飾,旁若無人的關切表情,幾乎像是刀子一樣插進他的心口。

他卻不敢在這衆目睽睽之下嗎,向前多走出半步。

“胡鬧!太胡鬧了!一會兒怎麽拍片子!”

最後是副導演曹力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招呼着衆人将吓傻的一幹女演員、女記者和助理們擡到空曠的地方去休息,一把扯住道士手裏呼呼舞動的寶劍,叫停了閉着眼睛吹吹打打的唢吶鑼鼓隊,這才及時阻止了這場近乎暴走的鬧劇。

“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曹副導回頭瞪着徐導。

這徐導也是個奇人,眼看現場一片狼藉,居然笑的前仰後合,拍手稱快。

“好,好!就是要這種氣氛,就是要這種感覺!”

寥寥無幾的記者翻山越嶺來參觀開機儀式,此刻卻被吓得屁滾尿流,仿佛他們見到的不是一個整兒八經的電影劇組,而是一群集體關在深山裏的被隔離的精神病。

趁着太陽沒下山,記者們全部“逃”了下去。

明天娛樂新聞裏,他們這部戲會以什麽樣的形式出現在報道上還真的讓人不得而知。

開機儀式最後以道士和鑼鼓隊的集體讨薪行動作為結尾,吵吵嚷嚷了半天,直到下午衆人才收拾好情緒開始拍戲。

“來,給你。”

穆遠修全身軟軟地窩在躺椅裏,裏歐神秘兮兮地将一個小小的紙包放進了他的手裏。

“什麽東西?”

“點心。是上山的時候,村民大媽送給我的。”

裏歐笑的溫柔,那一頭在穆遠修眼裏看來和小黃雞的毛沒有什麽區別的金發,此刻都反射着夕陽的光輝。

就像是他頭上戴着一個光圈似得,可愛的有些耀眼。

穆遠修打開簡陋的紙包,将點心放到鼻尖聞了一聞。

“是艾草的味道……啊,是青團啊。”

“青團?”

裏歐不解地歪過頭。

“江南的一種小點心……過去,在江南游歷的時候嘗過。确實是清明前後的特産。”

将青團放在嘴裏,小小地咬了一口。

春天艾草特有的香氣,從整個口腔裏漸漸升起。

不徐不疾,不霸道,帶着江南春雨特有的溫柔和濕潤。

煙花三月裏,騎鶴下揚州。

那個春日裏,郝裴風帶着他,從萬裏荒漠一路南下。

在秦淮河上,聽着畫舫裏歌姬彈着琵琶,唱着聽不懂,卻異常暖心的吳侬軟語,那個人将一個精致小巧的青團遞在他的嘴邊。

思及此,穆遠修又感覺一陣心慌神亂,手裏的青團也差點掉在地上。

“遠修,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我給你請假吧。”

裏歐焦急地就要起身去找人。

“別走!”

端木驚鴻也不知道此刻他是怎麽想的。

或許是這棟屋子太過詭異,或許是那道士真的把自己的魂靈從穆遠修的身體裏喚了出來,此刻的他,一點都不想做“穆遠修”。

他是“端木驚鴻”,那個死不瞑目的老鬼。

看着這張臉,穆遠修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摸了上去。

那濃墨重彩的眉眼,那英挺的鼻,那深刻的輪廓……分明就是他。

“郝裴風,是你麽……為什麽要害死我?為什麽當年領着白道衆人圍逼我?是為了魔教的寶藏麽?”

“遠修,你在說什麽?”

裏歐湊近他的耳邊,吃力地聽着。

“不,你不是他……他死了,你不是他……”

端木驚鴻看着自己的指尖——那指尖觸及到的,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溫暖。

是了,郝裴風死了,他活了下來。

借屍還魂,穿越百年的時間和空間,就像是孤魂野鬼一樣活了下來。

看起來他的重生之路是如此的坦蕩,精彩萬分。

只有在午夜夢回至極,擡頭看着城市裏那片沒有星星的天空,他才知道自己活的是那麽的寂寥,那是比雪都要冷的寂寞。

現實裏,他披着別人的皮。

戲裏,他演着別人的故事。

所以他要往上爬。

一開始,是為了報複“崔景梵”。

這個說到底,與他沒有半點關系的男人。

他承認,他把對于郝裴風的恨意,投射到了這個也算不上無辜的男人身上。

他用別人的身體,卑鄙地為自己的心報仇。

那麽,他存在在這個世界的理由又是什麽呢?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孤魂野鬼,還不歸位!”

那不知真假道士的聲音仿佛依然徘徊在這空曠的屋子裏。

幽幽晃晃地在木梁上,在石柱間,在雕欄畫棟和一個個的牌位之間穿梭着。

召喚着他,回到自己應該去的那個地方。

渾渾噩噩地,他聽到導演叫道自己的名字。

他走出去,穿起服裝師準備的外套,走到道具師準備的馬車上。、

念着背好的臺詞,走着規劃好的步子,魂不守舍地跟飾演沈黛雲的蕭雅對戲,一次次地被導演叫罵着,一直到被罵下場。

第一個鏡頭就那麽不順,NG了七八遍,周圍的人紛紛朝他投來理解和同情的眼神——這分明是導演發神經,把演員吓傻了,還說什麽為了幫助大家更好地投入情緒。

不過這個有鬼才之稱的導演一向離經叛道,大家也都敢怒不敢言。

幸好記者們都已經全部離開,也幸好除了他之外,其他的劇組人員也有幾個被吓得沒回過神,總算沒人把他的失常放在心上。

穆遠修坐在位子上,看着崔景梵上場。

同樣是一段公子回家的戲碼,演出來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大少爺,請下車。”

時家的老仆謙卑地從屋子裏迎了出來,站到了一架頗具威儀的馬車旁。

馬車門緩緩打開,一只穿着白色真絲手套的手從裏面伸了出來。

接着出場的,是一只斯迪克文明棍,和黑色的皮鞋尖兒。

時長安人還沒有出場,卻為自己設計了三個特別的道具。

一塵不染的白手套,代表他的偏執和潔癖。

斯迪克文明棍,代表他也接受了現代文明的洗禮。

純黑色的皮鞋,說明時家少爺高度的自律性。

聽到“吱呀”一聲推門的聲響,崔景梵扮演的時長安緩緩地從馬車裏走下,卻只将半個臉對準了鏡頭。

他擡起頭,半眯着眼看了看不遠處的宅子,整理了一下根本沒有歪斜的禮帽。

然後轉過身子,對着恭恭敬敬站在那裏的老仆人,穩重卻不失親熱地叫了一聲,“福伯。”

看到這裏,穆遠修本來渙散的眼神猛地緊縮。

“吳開顏,劇本!”

他叫的那麽急促,站在他身邊都有些懈怠的吳開顏吓了一跳,急忙将手裏卷着的劇本遞到了他的手上。

穆遠修直起身子,将劇本翻到了崔景梵出場的那一頁。

對于這場戲,劇本裏就這麽幾個字:

時長安下車,與仆人打招呼。

十個字,連帶标點也不過十二個字而已。

但是卻被崔景梵演神了。

三個道具,一個轉身,一句臺詞,放在整部電影裏不過一閃而逝的鏡頭,但是僅僅是這個剛出場的鏡頭,崔景梵就已經在表現人物的性格!

自律,潔癖,受過高等教育!

而那些道具的出現次序,轉身的角度,整理帽子的動作,都是他的精心安排,這些在劇本裏根本沒有體現!

明明只是一個演員,他卻做了導演的活計!

“OK,過!”

擴音器裏果不其然傳來徐導滿意的聲音。

十年演藝生涯,大大小小近百個角色,影帝的稱號。

從未和崔景梵有過對戲的經驗,此刻穆遠修卻僅僅從這簡單的一場戲裏看出了他令人震撼的演技。

與他相比,自己剛才那一場戲簡直是個笑話!

不,不僅僅是剛才那場戲。

和崔景梵比起來,自己之前所出演過的那些,那些讓自己都頗有些得色的角色,那些通通都是笑話。

他只是個演員。

而崔景梵,已經不只是一個演員了!

一股久違的熱意從穆遠修的胸腔噴發而出。

如果演技也是武藝的一種的話,崔景梵已臻化境。

而他,卻只沾了些皮毛,還洋洋自得。

就在這一剎那,穆遠修突然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了。

他是為了什麽,而重活在這世界上!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拿一朵小紅花我也蠻拼的,發燒了還碼字到現在。。。

這段寫了幾遍,改了幾遍

我想表達的是教主大人走出迷茫的心路歷程

成神之路漫漫,複仇不可能是唯一支撐的理由

而且人總是有所成長的

穆遠修要成為影帝,超越崔景梵,磨練自己的演技是第一位

嗯,就醬紫,我睡了,喉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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