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時長樂牽着未婚妻的手,在仆人的指引下,走過正門,繞過抄手回廊,走到了大廳的門前。

看着廳門上氣勢宣宏的匾額,望着兩邊面無表情的兩班仆役,他腳步一頓,放下了沈黛雲的手,理了理自己的領結,深深地吸了口氣。

沈黛雲一愣,張了張嘴,複又閉上。

畢竟是大家族裏出來的小姐,自然知道這種深宅大院裏,規矩多如牛毛,豈是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可以多嘴的。

時長樂低頭,嘴角緊緊地抿着,握了握拳頭,大步地朝着廳裏走去。

“父親大人,我回來了。”

他走進正廳裏,只見正廳中央挂着一幅猛虎下山的堂畫,大梁上頭一排金箔紙,風吹進來發出“獵獵”的聲響。

這是他們這片的規矩,屋子從上梁的那年起,家裏每多添一個人口,就往上頭貼一張金箔。

哪家金箔的數量多,就說明這家人不但人口衆多,且從未分家,老宅得以延續。這也是希望祖宗保佑家族人丁興旺,守家持業,且有金山銀海,連綿不絕的意思。

他們家的這個梁子,從他出生之後,已經有二十八年的時間裏,沒有再貼上一張金箔紙了。

時長樂走到時老爺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頭。

“嗯。”

時老爺坐着,點了點頭。

“給你母親磕頭。”

“母親大人,我回來了。”

時長樂轉過身子,對着時老爺身邊的大太太同樣磕了三個頭,結結實實的,看的站在一旁的沈黛雲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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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受過西式教育的她,對于這種“封建殘餘”從來都只是聽說而已,如今真的見到了,那真的是手足無措。

“回來就好。”

大太太受了他的禮,卻也不叫他起來。

“怎麽回來的晚了,讓你爹……還有你姨娘好一陣擔心。”

說着,她瞄了端坐在一邊的時老爺一眼。

“路上遇到日本人空襲,在火車站耽誤了一段時間,讓父親母親大人操心了。”

時長樂跪着,面無表情地說完,接着又低下頭,朝着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下,“勞父母大人操心,是孩兒不孝。”

他嘴裏這樣恭敬地說着,眼底卻劃過一絲一閃而逝的恨意。

“長樂,長樂你回來了!”

他在這邊行禮如儀,大廳外卻傳來女人高昂的叫喊聲。

時長樂臉色一變,卻最終依然保持着磕頭的姿勢,俯身在地。

“長樂,我的兒!”

眉姨娘一進大廳,眼睛裏就只看到了小兒子的身影,急忙撲了上去。

“長樂,讓娘看看你,讓娘看看你瘦了沒有?你跪着做什麽,還不轉過來讓娘好好瞧瞧你啊。”

她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膀,激動的當場就滴下了淚珠。

大太太見了,抽出手絹,不屑地掩住了自己的嘴鼻。

“說哭就哭,戲子果然是戲子。”

時老爺見狀,雖然也對眉姨娘的莽撞無禮氣到了極點,但是一個是自己最寵愛的小妾,一個是自己最鐘愛的幺子,兩人此舉也是母子天性,只好“咳咳”地幹咳兩聲,提醒他們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舉動。

被眉姨娘強硬地拉了起來,時長樂只好半退了一步,對着他的親生母親淺淺地鞠了一躬。

因為她只是姨娘,是比奴婢只高了半個頭的“妾”。

而他,卻是姓“時”的,雖然是庶出,卻依然是這個宅子裏的正經主子。

時老爺是他的生父,大太太……卻是他的嫡母。

時長樂從進門開始就緊緊握住的雙手微微顫抖,但是在鞠躬完畢起身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卻是一片的平靜。

“長樂回來了,長樂見過眉姨娘。”

他冷靜地說着,眼睜睜地看着他的母親在聽到這句話後,那雙仿佛包含了滿天星辰的美目,倏地滑下兩道悲傷的淚痕。

母子兩人就那麽凄涼地對視着,直到下人們來報“大少爺也回來了”的那一刻,他們才仿佛被蟄到了一般,驚慌地站到一邊。

沈黛雲看着這一屋子的人,就像是看着舊事過年,去鄉下看社戲的時候,那些站在臺上的演員。

她看到時家的大少爺時長樂回來,看到時老爺,大太太和時大少爺三個人其樂融融地聚成一圈,看着他們三個人攜手離開,最後……她轉過身子,看着那對從時長安進門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注意到的母子。

同樣都是舞臺上的演員,為什麽燈光就打不到他們的身上,為什麽觀衆們将他們徹底遺忘?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族?

她的未婚夫,在這個家族裏,又是一個什麽樣的身份?

從來都不谙世事的名媛小姐,在這一刻感覺到了無比的茫然。

“好,咔!”

這一刻,徐導滿意地喊停,站了起來。

“休息,吃飯,等拍夜戲。”

沒有一個多餘的字,徐導指示完畢,潇灑地離開。

“呼……”

看着三位老演員說說笑笑地跟在徐導身後走了,扮演沈黛雲的蕭雅雙手放在嘴邊,長長地舒了口氣。

“吓死我了……三位老師的氣場太強大了,還有崔影帝也是。幸好我這場戲裏沒有臺詞,不然我一定會卡主的。其實我剛剛呆呆地站在那裏,是真的呆住了。”

她心有餘悸地擡頭看着穆遠修,“穆老師,剛才你也演的好極了。那種被壓抑的怨恨和隐隐的不甘把握的恰到好處。我本來以為你會被第一場戲的NG影響呢,沒想到第二場戲一次就過了。”

“我算什麽‘老師’……”

穆遠修自嘲地說道。

“倒是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劇組看到你……”

這個蕭雅之前在《愛情哪裏走?》裏飾演強硬的女漢子王勝男。穆遠修和她的對手戲不多,只記得她在劇組裏也夠特立獨行。下了戲基本不和同齡人玩樂,而是靜靜地在場邊看劇本,觀察別人演戲。

“是我師傅推薦我進來的。”

蕭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師傅很提攜我。”

“師傅?”

就穆遠修所知,現代社會裏能用到這兩個字的行當可不多了。

“我師傅就是何仙。我以前在S市的戲曲學校唱戲,何師傅就是帶我的老師。戲曲不景氣,畢業出來也沒地方唱。何老師就建議我演戲,她在影視圈裏時間久了,也能帶帶我。”

畢竟裙帶關系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蕭雅紅着臉小聲說道。

“她願意帶你,可見你也是聰明的。”

穆遠修嘆道。

“遠修,一會兒一塊吃飯吧。”

崔景梵和三位老師們寒暄了一陣,返回大廳就看到了穆遠修和沈黛雲兩人相談甚歡的場景。

這兩人都穿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摩登青年的衣服。穆遠修白色的襯衫和蕭雅藕色的荷葉邊裙子在夕陽下散發着柔和的光,兩人站在金、那裏,淺淺地笑着,宛如一對璧人一般。

明明知道他已經不是自己深愛着的那個“穆遠修”,但是崔景梵卻無法控制心中的酸意。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大步地跨進了大廳裏,出聲打破了方才溫柔旖旎的一幕。

穆遠修擡頭,看着面色不虞的崔景梵,有些驚詫他的失态。

“不了,吳開顏和裏歐已經從山下訂好吃的了。随便吃點,晚上還有夜戲要拍。”

說着轉身離開,正好遇見從外面趕進來的吳開顏,和她身後拎着大包小包的裏歐。

“遠修我們回來了。”

“外甥,我們回來了。”

兩人一左一右擁着穆遠修離開,看也不看站在他身邊的崔景梵,倒是臨走的時候裏歐和蕭雅打了個招呼,塞了一個蘋果在她手裏。

看到那個和穆遠修無比親熱的外國人,崔景梵心中更是湧上一陣陣難以言說的悲怆。

裏歐·奧斯卡·布蘭德,“亞特蘭斯蒂”電影現任董事長的次子,已經在歐洲的電影圈裏開始嶄露頭角的新一代導演,卻甘願為了穆遠修而放□段,不遠萬裏地來到中國,只為了在他的身邊做一個助理,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追求自己心愛的人。

K是以半開玩笑的語調向自己報告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的。但是在他聽來,卻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好幾個耳光。

一個外國人輕輕松松就能做到的事情,但是卻因為他的瞻前顧後而始終不前。他為了名譽,為了事業,始終不肯多跨一步,最終造成了“那個人”的含恨離去。

如今的他,又有什麽資格,阻止現在的這個“穆遠修”得到自己的幸福呢?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那個叫做蕭雅的年輕女演員也罷,這個身世顯赫的外國人也罷。比起自己,他們都更有資格站在穆遠修的身邊,成為他的幸福和依靠。

工人們進進出出将燈光和其他道具撤走,一片黑暗之下,崔景梵深深覺得自己只是個怯弱而卑鄙的小醜。

※※※

胡氏老宅的小排屋內,穆遠修和裏歐還有吳開顏在八仙桌上用餐。

“怎麽都是牛羊肉……吃了不怕上火麽?”

穆遠修看着飯盒裏的菜問道。

“還不是因為他啊。”

吳開顏邊吃邊白了一眼身邊筷子用的非常熟練的裏歐。

“他一進組,人家就陰陽怪氣地說什麽穆老師真是紅了,用外國人做助理。我只好騙人家說他是新疆來的維吾爾族同胞啊。現在山上山下都知道你穆老師為了維護民族團結請了一個少數民族助理。所以不要說今天了,以後天天我們都只能吃這些‘回民餐’了。”

“虧你想得出來……”

穆遠修無奈地搖搖頭。

“對了,劇組裏除了崔景梵他們,有人認出你了麽?”

撇去“冶特蘭斯蒂”少東家的身份,裏歐在美國和歐洲的電影圈子裏還算有點知名度的。

“哦,那個導演,貌似看出了些什麽吧。不過他沒有問,我也就沒有說呗。”

裏歐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是不是被認出,反正我是無所謂的。”

“你當然無所謂了。到時候你拍拍屁股跑了回美國,我們要給你收拾爛攤子好麽!”

吳開顏厭棄地說道。

對于什麽大公司的少東家,什麽知名導演的身份。換個中國人她說不定有些真實的感受,但是這家夥披了一張洋人的皮,怎麽看都沒有真實的感覺。

“我怎麽會‘拍拍屁股’呢,太粗俗了。而且我是認真的,我會一直追求遠修,一直到他接受我為止。”

裏歐放下碗筷,執着地說道。

“聽你瞎扯呢。”

吳開顏嗤了一聲,又道:“小聲點,別被外頭的人聽見了。”

胡家的住宅雖然沒有申報什麽文物保護單位,但是怎麽說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在裏頭拍戲的時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唯恐磕到碰到了那些脆弱且華麗的雕欄畫棟。

但是山下的賓館也好,民宿也好,都距離拍攝地太遠了,一上一下要将近兩個小時。為了拍攝的需要,不管多大的牌,也不管多有名氣的演員,所有的人都住在胡氏老宅外圍的這群排屋裏。

據說這些排屋是過去胡家的佃戶住的,條件真的是可想而知。

沒有網絡,沒有自來水,除了通上電,被收拾的幹淨了些之外,住在這裏和住在幾百年前真的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排屋子一共十來間房間,除了導演,三位老藝術家和崔景梵是一人一間,其他的人,哪怕是穆遠修這樣的男二號都必須和自己的助理擠一擠。

窗外面人頭躜動,吃了飯遛彎的,剛從片場下來的,各色人群來來往往,真的絲毫沒有什麽*可言。

不過既然那些上了年紀的老藝術家們都不曾抱怨,年輕的演員們又哪裏敢多說些什麽。

人前風光,人後受罪,就是演員的真實寫照。

“外甥,你聽說了麽?”

放下筷子,吳開顏神秘兮兮地湊到穆遠修的耳邊,輕輕地說道,“聽說這個胡家老宅子啊……鬧鬼……”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補的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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