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份禮,終究還是沒有送出去。
古董店的老板樂呵呵地恭送他們出門,站在門口再三再四地鞠躬。
那塊有裂紋的美玉,自然是被那斯文的中國人給買下了。
後來他又指了一對花瓶做禮物,付了錢割了手才告知自己這對一直被他當做是仿貨的哥窯是實打實的真貨。
要是按照真貨的價值轉手,價格也不在那塊美玉之下。
老板暗嘆自己看走了眼,卻是從心底裏佩服起這個看起來三十歲都不到的年輕人了。要不是他們兩個急着走,還真想留下他來,兩人好好交流交流,切磋切磋。
穆遠修自從出了店門,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裏歐邊開着車,一邊偷偷地觀察着坐在身邊的人。
說實話,他是擔心的,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穆遠修。
他一聲不發地坐在那裏,手裏不斷地摩挲着那塊新得的玉佩,眼睛裏卻沒有半點的光彩。
是的,他的眼睛裏沒有了平時的從容、冷然、不屑,和偶然才會迸發的熱情。
比弗利山莊上方的天空皓朗,繁星閃爍,一片華光,但是那雙漆黑的眸子卻像是黑洞一般。那星光片片仿佛是被吸入了黑洞之中似得,死了、沉了、滅了。
若不是他坐在自己的身邊,胸口依然起伏着,手指不停地盤摸着那塊莫名的玉佩,他幾乎都要懷疑身邊的人已經死了。
他想說些什麽,像平時一樣插科打诨,像平時一樣讨好他,但是此刻,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因為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對這個人過去的三十年裏,一無所知。
裏歐緊緊地握着方向盤,心裏如同刀割一般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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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自己無能,他恨他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能做。
直到現在他才察覺,原來他所謂的“真心追求”其實和凱撒調/戲吳開顏的舉動,真的高明不到哪裏去。
他想走近他,他想抱着他,保護他。
但是現在,他只能選擇沉默。
因為他知道,他喜歡的那個穆遠修,不是個普通人。
他是比任何人都堅強的男人,頂天立地。
他,不需要廉價的同情。
久久之後
閉上眼,穆遠修将玉佩收進了懷裏。
“好了?”
裏歐側過臉問道。
“好了。”
再一次睜開眼,穆遠修回看着他。
“謝謝你。”
裏歐笑了笑,用力踏下油門。
穆遠修摸了摸胸口的玉佩,感受它溫潤的溫度,就像它從來都在那裏一樣。
那熟悉的紋路,那閉着眼睛都能描繪出來的形狀和花紋。玉佩上面好似鬼畫符一樣的字符卻代表着邪教無上的權威。
這是邪教的教主令牌,每一代的教主都會在臨死前将這塊玉佩交給他的繼任者。
擁有這塊玉佩的人才能走進邪教的聖域,打開密道盡頭的大門。
在那之後,是邪教在大漠中積攢了數代的財富。
也正是因為如此,直到死之前的那一刻,他都緊緊地攥着這塊玉佩。
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能讓邪教的寶藏落在那群人比邪教更狠毒,所謂的“名門正派”的手裏。
這上面的裂紋,應該就是那時候他從懸崖上跳下時留下的。
從五百年前,到五百年後,從天朝的西域到大洋彼岸的美國。
本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能夠再見的東西,卻是在這樣的因緣際會下再次相逢。
穆遠修搖下車窗,探頭望着那片無垠的星空。
或許,這世界上真的有什麽東西在默默牽引,而他的重生并不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巧合?
※※※
車子緩緩滑入布蘭德家族位于比弗利山莊的某棟別墅,管家優雅地站在門口向他們鞠躬。
一進屋子,倒是到沒有遇見預料中的一片人聲鼎沸。
十多個人散落在客廳的各個角落小聲地交談着,見到裏歐進來了,紛紛起身與他擁抱問候。
“外甥!”
吳開顏穿着一身靓麗的晚禮服從樓梯上沖了下來,興奮地拉住穆遠修的胳膊。
“怎麽樣?我好看麽”
她得意地轉了一圈,好叫穆遠修觀察的仔細。
“像不像公主?是不是很夢幻?”
“夢的很。”
穆遠修将手臂從她的臂彎裏抽了出來。
“做了一整天的夢,開心麽?”
“外甥,你生氣了麽?氣我上班無故曠工麽?”
吳開顏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不悅,識相地退後了一步。
今天出門後自己就被凱撒攔住了,說今天是母親布蘭德太太的生日,想要一位女士來幫他挑選生日禮物。
當時她也想過要告知穆遠修。
但是凱撒卻說裏歐今天一定也會帶穆遠修前往生日派對,反正能見面就不要多此一舉了。不等她多想,凱撒便替她放下了已經拿起的電話機。
在之後的半天過的實在是過于炫目的,讓她把這件事情徹底抛在了腦後。
凱撒帶她到了上東區一間無比奢華的服裝店,那些從來都只在雜志和網絡上見過的衣服就那麽一件件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一套套地被挂在自己身上。
然後她被帶去一間美發沙龍。
她發誓,在沙龍裏她見到了好幾個好萊塢明星,那些仿佛在雲端那頭的人物在見到了凱撒之後紛紛起身過來問候,連帶她都沾了不少的光。
從沙龍裏走出來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雲端裏。
再接着就是無數的精品店,定制鞋店,高級百貨公司的VIP服務,吳開顏覺得自己就是睜眼在做夢,做了一個上午的白日夢。
然後當他們拎着大包小包,開着跑車來到比弗利山莊上這棟碩大的別墅的時候,美夢終于達到了一個頂峰。
而她,終于徹底忘形了。
“那麽,再見吧。”
穆遠修整了整衣服。
“國內你的工作我會盡量找人接手的。就算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人,K她也會來幫我。你的工資和獎金我會在回國之後派人結算清楚,然後彙到你的賬號裏的。那麽,再見。”
說着,便轉身離開。
“外甥……我,我……我只是曠工半天,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吳開顏第一次感覺嘴笨舌拙居然是如此讓人絕望的一件事情。跺着腳,半天就是組織不了語言反駁。
穆遠修是真的失望了。
他可以為她收拾爛攤子,但是無法接受她對自己的絲毫隐瞞。
已經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背叛,穆遠修對人的信任已經可以用“如履薄冰”來形容。
偏偏這個丫頭,觸犯了他最大的忌諱。
穆遠修感受着胸口處那塊玉佩傳來的溫潤。
那塊聖潔的美玉,就是因為背叛才背負了無法抹去的裂痕。
眼看穆遠修就要離開,吳開顏又怕又急,淚珠都忍不住蹦了出來。
“有必要把一個小丫頭逼到這種境地麽?好歹也是大老爺們,怎麽心眼兒就比針眼兒更小呢?”
一個溫柔卻不失淩厲的聲音從穆遠修的身後響起。
“夫人……”
吳開顏雙眼通紅,語帶哭腔地拉過旁邊走來的一位婦人的手,仿佛她抓的是一根救命稻草。
“夫人,幫幫我……我……嗚嗚……”
穆遠修轉過身子,看到的就是一個金發碧眼,但是卻穿了一身立領繡牡丹花包金絲旗袍的番邦女子,将哭的梨花帶雨,明明黑發黑眼,卻穿的跟中世紀繁瑣歐式複古風的吳開顏摟在懷裏哭的一幕。
還真是處處都透着吊詭的畫面。
尤其是那個身穿旗袍,将全部的發絲绾在頭頂,還插了一根中式簪子的金發女子此刻吐出的是一串流利到詭異的京片子……
“您就是布蘭德夫人?裏歐和凱撒的母親?”
穆遠修問道。
“是,我就是布蘭德夫人。不過你可以叫我翠西。你也是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的吧,那麽……”
布蘭德夫人伸出手,穆遠修瞥了哭的淚汪汪的吳開顏一眼,伸出手和她交握。
“非常榮幸參加您的生日宴會。在下祝您生辰愉快。恕我還有事情,先離開了。”
不等她放出挽留的托詞,穆遠修恭敬地鞠了個躬,然後轉身朝外走去。
如此幹脆利落,忒是不留情面。
“穆先生請留步。”
凱撒跨步到穆遠修的面前,伸手一攔。
沒有心情和這群人糾纏下去,穆遠修退了半步,一個隐形幻影便繞開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花園裏。
意欲攔下他的凱撒愣着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遠修,遠修你要去哪兒?”
這邊裏歐和一衆親戚們打完招呼,轉身就不見了穆遠修的影子。
走到樓梯邊就看到吳開顏等三個人呆若木雞的樣子,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穆遠修居然已經走到大門口了。
不及多想,裏歐撒開腿就追了出去。
“這位先生剛來就要走麽?莫非是因為我太太招呼不周?”
穆遠修走到大門前,一部黑色的勞斯萊斯緩緩地停了下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中年男子從上頭垮了下來,望着面色不虞的穆遠修,溫和地笑道。
※※※
穆遠修坐在布蘭德家的小客廳裏,望着對面一排坐着的三個男人。
宴會結束後,布蘭德夫人的一幹親戚和好友都紛紛告辭,只留下他們一家四口和穆遠修、吳開顏兩人,坐在小客廳裏享用起精美的飯後甜點。
凱撒,完全繼承了他母親翠西的血統。金發綠眸,面如刀削,身材壯碩,基本看不出來有一點東方血統。
裏歐,雖然也同樣是金色的頭發,深綠的眼眸,但是他的面部線條柔和,鼻峰的角度也不似他的哥哥和母親那般犀利,也算是集合了父母兩人的優點。
至于這位布蘭德先生……
穆遠修轉過頭來,看着這位克裏斯丁·奧斯卡·布蘭德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若說當初在大街上,他乍見裏歐的面容,就被這張與郝裴風有五成相似的臉孔吓了一跳的話,那麽今天在別墅門口見到這個據說有二分之一中國血統,布蘭德家族現在的當家人的時候,則是徹徹底底的被震驚了。
裏歐畢竟帶着八/九分洋人的外表,若說像,比起容貌,其實他那種不羁的神态更像那個人。
但是這位克裏斯丁先生……
穆遠修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張在夢中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回的臉孔——那張臉和這張一樣,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是帶着淡淡的笑意。
那張臉和這張一樣,他有着好看的眉眼,就像是大漠中的綠洲,潇灑卻帶着意外的柔和。
穆遠修不禁想,如果自己沒有死,如果他沒有背叛他,如果他們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待那個人老去後,是不是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穆先生一直看着我……我能問一下是為什麽麽?”
這個在全美都排的上號的影視界大亨出乎意料地是個溫和儒雅的男子,舉手投足,帶着西方人的灑脫和東方人的溫和,沒有半點架子。
他放下手中的紅茶,将盛放着曲奇的銀盤遞到穆遠修的面前。
穆遠修對這種甜食從來不感興趣,卻還是接受了。
“咦?”
熟悉他口味的吳開顏坐在一邊,奇怪地看着他。
“像我一位故人。”
穆遠修點點頭。
“第一次見到裏歐的時候也吓了一跳。”
裏歐擡起頭。
他長得像遠修的朋友?
“是麽?如果可以的話,很想見見您的那位朋友。”
布蘭德先生低聲笑了笑。
“基本沒什麽機會了吧。”
穆遠修低下頭,“他應該過世很多年了。”
“真是抱歉……”
布蘭德先生嘆息了一聲。
“哦,親愛的,不要說這些了,不如我們一起來看相片吧?親愛的穆,裏歐和你說過吧,這小子從小可是被當做女孩養大的!知道他是男孩子的時候,凱撒可傷心了。我這就去找他小時候的相冊來給你看看。”
眼看氣氛陷入了僵局,布蘭德夫人一拍雙手,雀躍地說道。
“媽媽!”
裏歐和凱撒同時氣急敗壞地叫道。
不一會兒布蘭德夫人就帶着幾本厚厚的相冊走了下來,攤在了沙發上。
“這是他六歲的時候,這個蓬蓬裙是不是很可愛?你看這頂小帽子,哦,那可是他姨媽親手做的。”
布蘭德夫人打開相冊指着一張張對于裏歐來說“不堪回首”的照片,興奮地說道。
“裏歐你小時候挺漂亮麽?旁邊這個小帥哥是凱撒麽?你們感情真不錯呢!”
吳開顏也忍不住湊到他旁邊去,興奮地說道。
“啧……”
裏歐和凱撒不約而同地別過頭去。
“這是裏歐剛出生的時候,雖然是黑白照片,不過他的嬰兒床是粉紅色的哦……這個呢……”
布蘭德夫人依舊在滔滔不絕地說着,穆遠修随手翻開了一旁的另外一本看起來更有些年歲的相冊。
只看到第一張,他就完全被相冊中的人完全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東方少女,穿着上世紀民國流行的服飾,上面是寬大的大襟衫,下頭是清末的馬面裙。略嫌臃腫的外形卻無法掩飾少女渾身散發的靈氣,一雙大眼透着光亮。
那少女的胸前佩挂着一塊玉佩,半個巴掌的大小,雖然照片已經略略發黃,但是仿佛依然可以看出它透出的光輝。
在那張泛黃照片的下放,用墨水筆寫着幾個字:民國十年,攝于申城
“郝雲卿……”
他看着相片上寫着的字念到。
“怎麽這本也拿出來了?真是好久沒有見到了。”
布蘭德先生側過身子,看着相片上的人。
“這位是我的母親,雲卿是她的字。”
布蘭德先生有些腼腆地笑道,“其實我也有一個中文名字,是我母親取的,叫做郝德候。”
“你母親姓郝?”
穆遠修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從相冊中取了出來。
一個瘋狂的想法一下子沖進了他的腦海。
“是,我母親姓裴,他是江南常州裴家的大小姐。後來随做生意的曾外祖父到了申城,進了當時首屈一指的女子大學,也因為如此,才認識了我的父親。”
布蘭德自豪地說道。
“這位兄弟見禮了,小弟姓裴,祖籍常州。”
記憶的大門倏然被打開,一個那個人從五百年前走來,對着自己微微作揖。
作者有話要說:為啥今天還要上班,5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