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明了

那一晚, 當水船駛出監獄的大門,本局游戲通關, 也就意味着季楓與駱白櫻的正式分別。

臨出那扇門時,駱白櫻沒有食言,果真把自己一切能想到的有用的道具,全部送給了季楓。

看她出手的豪闊程度,顯然是徹底沒了顧慮,畢竟身份已受到了懷疑,不必繼續僞裝玩家,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她說:“季楓,和你一起通關的這段日子很開心,我要感謝你。”

季楓低頭翻看着自己的空間背包,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 半晌,唇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

“不管從哪方面來講,都是我該感謝你吧?”

“沒事,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 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以來,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駱白櫻聞言怔然,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她聽到他低聲又問:“我們以後是不會再見了嗎?”

“也許吧, 最好是不要再見了, 因為見到我通常沒好事。”

“你覺得我累贅了?”

“你不是累贅, 但你應該去走更穩妥的路, 跟着我已經不是最優選擇了。”

不得不承認, 她的措辭很委婉, 可季楓聽得出, 她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都在暗示着不容轉圜。

她決定的事情,如板上釘釘,不留任何餘地。

那麽有些話,說與不說都沒有意義,如果說了,或許還會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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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片刻,像是終于下了決心,從濕透的貼身口袋裏,摸出了一顆用紅線穿成的項鏈。

項鏈的吊墜材質很特殊,不好辨認,形狀是一彎月亮,被打磨得光滑潔白,帶着微微的啞光感,觸覺冰涼。

他拉過駱白櫻的手,鄭重其事将項鏈放在她掌心。

“姐,你什麽都有,送你任何回禮好像都很寒酸——只有這個是我親手做的,找不出第二件,你一定要收下。”

月亮應該藏在雲裏,而你應該藏在心裏。

年輕男孩的眼底蘊着微光,注視她的眼神真摯而溫柔,如同最幹淨的星辰。

他并未等她回答,下一秒就果斷轉身,按下船上機關,縱身跳進了漂浮着碎冰的血水裏。

他朝着監獄大門游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她的視線內。

沒有回頭,因為不敢回頭。

不夜城朝升夕落,永遠都是繁華卻陌生的樣子,玩家只是住在那裏微不足道的一份子,猶如滄海一粟,孤獨着孑然一身。

其實季楓以前也很習慣這樣的日子,反正他多少年也是這麽流浪過來的,無所謂停在哪裏。

但前提是,他不曾經歷過被光照耀的暖,不曾體會過有心上人的陪伴。

他喜歡她,她不會知道的,又或許知道了,反而覺得困擾。

她是那麽意氣風發的人,不該因為他而感到困擾。

他也不是沒想過,如果當晚自己不問出那句話,繼續心甘情願的裝傻,是不是就能再多留她一段時間?

有些時候,真相和願望是不能夠兩全的。

一根銀藍色的羽毛,飄飄悠悠落在季楓掌心,他挽起衣袖,露出了腕間那條用珠子穿成的手鏈。

并不是多麽好看的手鏈,但因為是駱白櫻親手制作的,他始終帶在身邊。

她送了他那麽多厲害的道具,對他而言,都沒有這條手鏈更珍貴。

“我知道你在提醒我,她的力量很危險。”他對着窗外的夕陽自語,“但再危險,她又不會用這種力量對付我,有什麽關系?”

“也許她和我自始至終就是一種人,可惜,我沒有機會去印證了。”

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他也同樣有自己要走的路。

算了,別再執著了。

……

駱白櫻在某一天,接到了寧樂樂和戴舟的求助信號,她開了條通道前往二人所在的副本,幫他們去對付突然出現的八爪藍鯨。

不怪他倆搞不定,這一海上副本是究極副本,地形極度受限,八爪藍鯨占據了絕對優勢,更何況這還算是黑禁地野怪裏的佼佼者,沒有三方配合,勝算很低。

唯一幸運的是,參與這個副本的玩家們,基本都是王族等級,能力強效率高,等潛伏中的八爪藍鯨開始興風作浪時,他們大部分都通關了,而副本的員工們,連同堅守崗位的負責人,也一并撤離。

如此,才可以讓三人組完全沒顧慮地大開殺戒。

寧樂樂是個常年染着金發的熱情姑娘,在沒成為系統的後勤部長之前,她是大家公認的神箭手,武器是一柄長弓,射程能達到五百米開外威力不減。

戴舟比寧樂樂大一歲,和駱白櫻同歲,戴着副黑框眼鏡,高高瘦瘦顯得有點呆,總是笑呵呵的脾氣特好,武器卻比較粗犷,是掄出去就能砸死人的流星錘,與本人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倆人是夫妻,戀愛六年結婚四年,配合的默契度是常人所達不到的——當然,條件是駱白櫻得親自下海鎮壓八爪藍鯨,才能給他倆發揮的餘地。

過程不多贅述,總之那叫一個驚濤駭浪,險象環生。

駱白櫻簡直煩透了。

戴舟駕駛着游輪,把駱白櫻從海裏接上來,他笑着誇了寧樂樂一句。

“媳婦,剛才那一箭太準了,正中八爪藍鯨的眼睛。”

“你也不錯啊,真沒想到你還有開船的天賦。”

“很好,你倆都很好。”駱白櫻面無表情擰着頭發上的水,“那下次有事兒就甭找我了,夫妻檔并肩殺敵還不足以傳為佳話嗎?非得請我這個電燈泡來幹什麽?”

“……我錯了姐。”寧樂樂趕緊把浴巾給她裹上,殷勤賠笑,“我倆這是習慣了,絕對沒有無視你的意思,今天你要是不來,就憑我倆沒準要給這副本陪葬,沒你能行嗎?”

戴舟附和着點頭,他深知駱白櫻的脾氣,哪敢說什麽。

八爪藍鯨破碎的屍體還在海面上浮着,他毫不懷疑她如果一時不爽,會把自己也丢進海裏去喂魚。

“那個……白櫻啊,你先去找間客房洗澡,我去餐廳給你做點飯吃。”

寧樂樂忙點頭:“對對,平時家裏都他下廚,他廚藝可好了!”

男人廚藝好,媳婦跑不了,戴舟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并堅決貫徹實施,在賢惠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駱白櫻無語:“行,牛排要五分熟蘸海鹽,還有奶油玉米濃湯和番茄鮮蝦面,再來一杯鮮榨的芒果汁。”

“……你真的吃得了嗎?”

“我體力耗費嚴重,需要補充營養,你要是有意見不想做,也可以把這個月的工資轉給我,當作本次支援的酬勞。”

“……”

寧樂樂立刻按住了她的手,情真意切:“沒問題姐,他會做,他都能做,我看船上的食材質量挺高,待會兒再讓他加一份烤小羊排——求求你不要再惦記他的工資了,我的工資還不夠你壓榨嗎?”

“我可沒壓榨你,但凡你有點出息別總找我幫忙,也不至于這麽費錢。”

“現在情況特殊,姐你就通融一下,可憐可憐我們這些打工人吧。”

寧樂樂摟着她的肩膀,說着好話,一路把她送進了客房浴室。

……

究極副本的資金充裕,布景講究,場景內的一切設施都很豪華,包括浴室的水溫都恰到好處。

駱白櫻泡在浴缸裏,按摩了半個小時剛才因與藍鯨搏鬥而酸疼的關節,這才起身沖澡,并出去從衣櫃裏找了身輕便的新衣服換上。

她換衣服途中觸到腕表,不慎點錯了空間背包的選項,片刻只聽“當啷”一聲輕響,有什麽東西掉在了腳邊。

她低頭看去,見是季楓當初臨走前,送給自己的那條月亮項鏈。

她撿起項鏈,用指尖摩挲了很久,終是嘆了口氣,戴在了自己頸間。

行吧,好像和這件衛衣還挺配的。

她吹幹了頭發,徑直下樓前往船上餐廳,到那裏時發現林皓居然也來了,正在切戴舟剛煎的牛排。

“……你給我放下!”她提高音量,“怎麽回事兒啊王八蛋?殺八爪藍鯨時你沒人影,該吃飯了你倒是搶得挺快?”

“我又不知道你在殺八爪藍鯨,我也是剛聽樂樂說的。”林皓有條不紊回答她的話,“牛排戴舟去給你煎新的了,你先坐下喝口湯。”

駱白櫻在他對面坐下,端起桌上的芒果汁,順便橫了他一眼。

“你還管不管黑白禁地了?”

“老方暫時幫我守着,我很快就回去。”

“你不可能無緣無故來這串個門,說吧,又遇着什麽麻煩了?”

“不是麻煩,是……”林皓的目光掠過她頸間,話尾突然頓住,“……項鏈不錯。”

駱白櫻深感意外,從她的角度,顯然不能明白他為什麽會對這麽一條平平無奇的項鏈感興趣。

“怎麽,你喜歡這條項鏈?”

“我是覺得,項鏈的吊墜很罕見。”

她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蹙眉追問:“哪裏罕見?這吊墜的原料是什麽?”

林皓伸出手去,指尖勾起項鏈的紅繩,仔細端詳。

他确認了自己的猜想,正因确認了,似乎才更加困惑。

“你最近殺過鬼火巨蟒嗎?”

“沒有,所以呢?”

“這是鬼火巨蟒的蛇骨,我認得出,但想不通,誰能有這種閑心,殺了鬼火巨蟒,還把骨頭磨成吊墜送給你?”

“……”

駱白櫻沉默了,她破天荒地一言不發,因為完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來解釋。

這一次,連她自己都陷入了迷茫。

林皓看懂了她的表情,他頓時做出了更大膽的猜測。

“難道是那個姓季的小家夥?”

“……嗯。”

“這件事恐怕你得親自問他。”

“我還怎麽問他?”駱白櫻嘆氣,“我倆已經分開快兩個月了,以後大概率也不會見了。”

“為什麽?”

“現在局勢越來越亂,跟着我太危險,我怕他死得更快,就讓他別再找我了——結果他臨走前,就送了我項鏈當謝禮。”

林皓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他說:“你知道鬼火巨蟒有多強嗎?我半年前剛在黑禁地殺了一條,為此還動用了禁锢之力。能殺鬼火巨蟒的玩家,意味着與我勢均力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駱白櫻當然明白,越是明白,她就越難以置信。

“也許是那孩子撿來的蛇骨?”

——只有這個是我親手做的,找不出第二件,你一定要收下。

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解釋,當時季楓的那句話,無論怎麽琢磨,都不像是在形容撿來的東西。

他一黃金級別的玩家,竟然有本事殺鬼火巨蟒?

氣氛正凝重間,戴舟和寧樂樂端着盛牛排的盤子,從餐廳方向走了過來。

“牛排煎好了還是五分熟,我還給老林做了個雞腿漢堡……诶?”戴舟見兩人都不是太高興的樣子,謹慎和寧樂樂對視一眼,試探性詢問,“怎麽了?你倆又吵架了?”

這個“又”字就很靈性。

“謝謝。”林皓接過漢堡,想了想,又淡聲補充了一句,“我倆沒吵架,只是她需要一點時間冷靜。”

“啊?”

話音未落,就見駱白櫻猛一用力,把手裏的叉子紮進了牛排裏,差點把盤子也杵碎。

戴舟趕緊後退一步,順便護住寧樂樂,避免被殃及池魚。

他小聲嘟囔:“是不是牛排煎老了,她不愛吃?”

寧樂樂也納悶:“不對啊,她根本還沒嘗呢。”

沒有誰知道,此時此刻的駱白櫻,腦海中宛如走馬燈,正在一幀一幀重放着自己和季楓認識以來相處的畫面。

她發現有很多本該早就暴露的細節,因為自己對他先入為主的印象,就這麽輕易被隐藏了。

她并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但架不住當局者迷,他站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習慣性把他當成需要保護的弱者,從來也沒多想過什麽。

然而現在,她換了一種角度重新審視。

一切都荒唐到不可思議。

她深深平複了一下呼吸,随即點擊腕表,聯系了商城的阿豪。

“阿豪,現在立刻,去查當初的訂單,把除了我以外那19把限量黑傘的用戶名單報給我,快!”

能聽得出,阿豪一頭霧水,但也片刻沒敢耽誤,當即進入商城系統緊急查詢。

他告訴她:“駱總您記一下啊,這19位用戶分別是陳溫然、趙河君、張銘義、肖宴……季楓。”

最後一位用戶是季楓。

果然。

果然如此。

如今回憶起來,難怪那時候他看見她拿出黑傘,所流露的眼神并不是喜歡或者羨慕,而是意外和驚訝;難怪她想把自己的傘送給他時,他本能表現出了抗拒。

他明知道那是王族等級才能購買的道具,并且他自己也有一把。

他從一開始,就根本不需要她保護。

林皓拿着漢堡,這半天也沒咬下去,光顧着看她精彩的表情變化了。

鑒于她目前情緒不穩定,他在開口時,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辭。

“不如……項鏈的事情先放一邊,我們來聊一聊正事?這是指揮長今早剛剛傳達的指令。”

駱白櫻向後靠在椅子上,喪着一張臉:“你說,我又沒聾。”

“指揮長的意思,是讓我們去尋找天選玩家,協助總部一起對抗意圖颠覆系統的野怪們。”

“什麽叫天選玩家?”

“說得再具體點,就是找到通靈異獸的共生者。”

所謂通靈異獸,指的是白禁地中某些極高智商的怪類,它們可以尋找與自己心意相通,并且天賦和實力都過硬的人類,進行合體生存,以此發揮更強的力量。

而被通靈異獸所選擇的人類,就被稱為共生者,共生者本身越強,合體的成功率越高,力量也越驚人。

經歷了剛才的一番打擊,駱白櫻此刻的思維異常靈活,什麽該記起的不該記起的,她都琢磨了一遍。

她咬着後槽牙,冷聲詢問:“通靈異獸在共生者遭遇危險的時候,會自動爆發力量保護主人,對吧?”

“對,沒錯。”

“那你知不知道有什麽異獸,施法時會從天而降一道雷,而且是無視防禦結界,能把副本都劈穿的那種?”

林皓很奇怪她突然問這種問題,他陷入了沉思。

“你……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遇到過,當時和鎮壓之力相撞,差點害得我反噬。”

林皓遲疑了,他隐約覺得不可思議,但仿佛正确的答案,也只有即将說出的這一種。

“據我所知,和你敘述完全吻合的異獸,只有八翅雷鷹。”

是只存在于白禁地傳說裏的,十年前系統開荒時才見過一次的,八翅雷鷹。

同一時刻,駱白櫻手中的叉子被她猛地擲出去,将遠處牆上懸挂的一副畫框,擊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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