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郁金香

入夜前又下了一場雨,這會兒雨停了,又起了風,溫度一降,空氣跟着幹燥。秋聲寒色,唐林深推門而入,帶進來一縷冷風。

這遭瘟的玻璃門又卡住了。

路雅芬擡起頭,笑着說:“先生,不好意思,我們要關門了,您是要買花兒嗎?”

唐林深一眼沒找着路汀,挺蹉跎的,表情微微變了變,很快又淡然自若,“不是,我是來還雨傘的。”

唐林深原本沒想來,他下午做了兩場手術,剛結束,累得很,又沒吃晚飯,同科的護士說給他在外面訂一份,就南門路上的飯館。唐林深閉目養着神,聽到‘南門’這兩個字,突然想到什麽,忍不住了。

他沒讓同事訂飯,說是自己出來吃一口。

當然了,吃飯是對外的幌子,還雨傘是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

路雅芬不認識唐林深,稍微有些莫名,她目光往下一點,看見唐林深手裏的粉色雨傘,覺得眼熟,好像是路汀的。她腦神經猛地一震,反應過來且醍醐灌頂。

“唐先生?”

唐林深笑着打招呼,說你好。又說了冠冕堂皇的一套話,大概意思就是感謝路汀的雨傘,沒讓自己變成落湯雞。

“哪裏那裏,”路雅芬有些激動,也是真心實意,“兩個孩子什麽都不懂,差點讓人欺負了,辛虧有你在。”

兩個人客氣上了,可都是第一次見面,誰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對方,于是客氣完了,氣氛就挺尴尬。

路雅芬不打扮,穿着也随意,能在臉上看出歲月的痕跡,但不明顯。她其實年紀不大,四十五不到,年輕時過于戀愛腦,信了男人的鬼話,早早結婚生孩子,結果雞飛狗跳的生活,磨掉了她所有的向往。

唐林深倒是看得出來,他在為人處世方面很得體,覺得自己喊路雅芬阿姨不太合适,得喊姐。

唐林深的眼睛在花店裏飄蕩半圈,最後落在了後屋。後屋的門虛掩,有人影在裏面晃動,路汀應該在裏面。

唐林深想不明白自己如今這般鬼迷心竅的狀态到底為何,但他得找話題往下聊啊。

一聲“姐”堪堪挂到嘴邊,還沒來得及喊出來,路雅芬先一步有動作,她也不好意思看着唐林深尴尬。

路雅芬接過雨傘,熱情洋溢,“唐先生,進店裏坐會兒。”

“不坐了,”唐林深往裏走了兩步,不深入,目光依舊時不時往後屋瞧,音量提了一些,“我還得回去上班。”

“啊?”路雅芬脫口而出地問:“你在哪兒上班呢?”

唐林深擡手往外面指了指,指着醫院方向,說那兒。

愛哪兒哪兒吧,路雅芬就順出去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再多問,她想着路汀做的胸針,得把這個送出去。

路雅芬說:“行,那下次再坐。”

這就完了?

唐林深被這冷熱交替的話搓出冷汗,摸不準路雅芬的意思。身後冷風呼呼地吹,吹得人暈頭轉向,唐林深轉身走兩步,想關門,被路雅芬喊住了。

“唐先生,你別走啊!”

唐林深回頭,拉着門把手,愣是沒把門關上,“沒打算走。”

“……”路雅芬默然片刻,又怕耽誤時間,開門見山地說:“汀汀有東西送你。”

唐林深聽聞,心髒胡亂跳了幾下,多巴胺開始分泌。

但要裝得矜持。

“小玩意兒,他自己做的,”路雅芬的話挑着重點說:“汀汀等了你一天呢,說要謝謝你,沒把你等來。”

唐林深剛收進去的汗又出來了,他想給自己說兩句話,可解釋多了又顯得欲蓋彌彰,也只能矜持地笑了笑:“今天工作忙。”

他人呢?唐林深還想問,他以為送禮物嘛,至少應該本人來。但路雅芬沒有要去喊路汀的意思,自顧自走到收銀臺,捧了個小玩意兒過來。

“汀汀……”路雅芬欲言又止,“汀汀他情況特殊,別太刻意了。這枚胸針我看着他弄的,花了不少心思。”

唐林深接過胸針,看見桂花上染的紅色,沒問是什麽,他聞着香味,零珠片玉、愛不釋手。

唐林深想說謝謝,但眼下不合适,路汀不在,這話是要親自跟他說的。

他還是想見一見路汀。

事情發展到此的走向很怪異,唐林深回想片刻,自己好像沒跟路汀見上過幾回面,交集卻深了,全靠中間人牽線搭橋。

路汀的作息時間很準時,這個點兒了他回家就能睡,路雅芬想着關門下班了,但唐林深沒有要走的意思。

室外的風越吹越狂,玻璃門快壓不住了,嗦嗦作響。唐林深的手擡着,突然想起自己衣兜裏還有一枚硬幣。

“有花兒嗎?”唐林深說:“我買一朵。”

路雅芬徹底懵逼了,“啊?”

就在這時,一股勁風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直沖後屋而去。後屋那門板哐一聲拍上了,還有玻璃落地破碎的動靜。

路汀吓了一跳,在裏面叫了一聲。

“啊!”

“汀汀!”

路雅芬想跑過去看,路汀自己先出來了。

他雙手捂着耳朵,面色有些紅,應該沒吓得太狠,左手還捏這一朵花,沒穿外套,短袖T恤套在身上,身形看上去很單薄。

就是不抗凍。

路雅芬先是一句你吓着沒有?一看不對,又問你衣服呢?

路汀還沒注意到唐林深,哆哆嗦嗦地搓手,問:“媽媽,好冷,你沒有關門嗎?”

路雅芬啞口無言,表情有些複雜。

路汀擡眼往門口看,終于看見了唐林深。

這回兩人對視的時間有些久了,路汀就是反應有點慢,容易受驚,還容易耳朵紅。

唐林深見路汀又把眼睛落到別處了,知道他明白過來了,笑着打招呼:“你好。”

路汀的耳朵更紅了,紅到了脖頸。

路雅芬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了一圈,突然覺得這次機會不錯,她想加強路汀獨立社交的技能,于是找借口回避。

“汀汀,屋裏怎麽了?什麽東西碎了?”

路汀又在掌心畫圈,有些緊張,但程度還好,“我把花瓶打碎了。”

“沒事兒,我去收拾。”

路雅芬說完就跑,路汀在她身後喊媽媽,她全當沒聽見。

唐林深一直看着路汀,他神态自若,挂在唇角的笑意溫潤謙和,卻暗中使着勁兒,面不改色地把這破門拉上了。

哐擊一聲重響。

路汀肩膀一顫,猛地擡頭看,只看見唐林深如沐春風的臉。

“還冷嗎?”唐林深問。

路汀局促地搖頭,幅度不大,“不冷…”

唐林深又說:“這幾天降溫了,多穿衣服。”

路汀的呼吸逐漸緊促,花還捏在手上呢,他就伸出手指不自覺地又開始在掌心畫圈,同時擡起眼,小心看了眼挂在牆上的空調。

還開着呢。

唐林深早觀察到了路汀的小動作,不算正常,有些像刻板行為。

“空調開着也得穿衣服,”唐林深說:“外面涼。”

“哦……”路汀舔濕了下唇,跟着耳朵一起紅了,他很緊張,想看唐林深又不敢,接着說:“好。”

唐林深想了想,說道:“胸針很漂亮,謝謝你。”

“不、不客氣。”

路汀的指尖紅着,很明顯,唐林深看見了,又問:“手指弄傷了?”

路汀的聲兒越來越小了,“還、還好。”

“嗯,要當心。”唐林深眼看路汀的食指轉得越來越快,擔心把他吓暈過去,絲滑轉移話題,“我來買花兒,有推薦的嗎?”

路汀手指一頓,輕聲詢問:“要買多少?”

“一朵,”唐林深微微一笑,“不耽誤時間。”

一朵花可不好挑,路汀左右看看,如今店裏剩下的花多多少少有些瑕疵,蔫兒得很了,不好意思送,新鮮的明天才能有。

“沒有了…”路汀回。

唐林深不甚在意,他擡指點了點路汀手上花,“這朵花很漂亮,是什麽品種的?”

路汀垂眸,那花瓣蹭了他的鼻尖,“郁金香。”

紅色郁金香。

“能給我嗎?”唐林深從口袋裏拿出硬幣,擺在掌心,緩緩送到路汀眼下,“我帶錢了。”

路汀的眼睛亮了,灼灼歡喜掩蓋不了,到處都透露着真誠。

“好,”路汀把郁金香遞給唐林深,又想起路雅芬每次迎來送往時的說辭,有模有樣地學,“生活愉快。”

唐林深收了郁金香,他不可抑制地笑,也笑得真誠,“嗯,你也生活愉快。”

路汀又不好意思了,他小心擡起眼睛瞄唐林深。可是唐林深一直盯着他看,又把人驚了回去。

太像小動物了。

唐林深說:“小鹿。”

他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路汀沒聽清,“啊,什麽?”

“沒什麽,”唐林深溫和地提醒他,“收錢吧,我算是今天最後一單生意。做完可以回家了。”

“哦…”

路汀慢慢擡起手,小心翼翼地取着唐林深掌心的硬幣。還是緊張,沒拿起來,路汀的指尖撓着唐林深的癢,也虧得唐林深定力深。

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路汀的社交時間到達極限了,他開始窘迫,有些喘不上氣,轉身就跑,嘴裏喊着媽媽。

路雅芬出來了,安撫路汀,眼神示意唐林深,表示抱歉。

唐林深理解,也離開了。

其實今天進展不錯,對雙方的進展都不錯。就是最後一段發生了什麽,唐林深有點回憶不起來了,自己的魂還在身後追着呢。

掌心的餘熱和瘙癢還在,瑟瑟秋風暫且吹不散,唐林深合掌摩挲,聞了聞花香,回味便是無窮的。

于是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依舊站在路邊的老地方。

唐林深看見路汀蹲在花店角落,挪開玫瑰花,把硬幣丢進自己的儲蓄罐,眼角眉梢全是滿足。

真好,唐林深想。

“真好。”路汀看着玻璃罐喃喃自語,笑逐顏開。

路雅芬蹲在路汀身邊,問:“汀汀,等以後玻璃罐存滿了錢,你打算買什麽?”

“不知道,”路汀說:“再存下一個。”

“哇哦,發財了。”

“發財了!”

路雅芬看着路汀現在的模樣,恍惚以為他就是個正常人,從來沒有生過病,她問道:“汀汀,今天高興嗎?”

路汀點頭,說高興。

路雅芬順着汀汀的後腦勺,贊許:“嗯,哄得真不錯。”

作者有話說:

汀汀:存滿了娶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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