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劫難
李成遇是在辭古香熟睡的時候離開的。他撫摸着妻子兩鬓的秀發,凝視着眼前安詳的面孔,不覺間已深深沉溺于這片溫柔之中。然而清冷的月卻不斷地催促着他将要啓程,他唯有把背影留給了他如此深愛的家。
這時候,辭古香睜開眼睛看到的只是漸閉的門外随風飄起的衣角,便是如此,她亦是無限留戀。
李成遇雖與咩迷青大交情不深,但畢竟他是母親的幼弟,此番落難,也唯有投靠他這個外甥了。李成遇第一眼看見多年未見的青大,便有種親切的感覺迎面撲來。桑蘭安排他們二人在裏屋相見,自己則守在門外。
青大一見到李成遇,驚喜交加,連聲喚着“二世子”。李成遇忙道:“舅父,這個時候,便叫我成遇罷!”青大點頭,又道:“當年先王将你逐出興慶,我和大哥四處派人找你,卻毫無下落。這些年過得好麽?”李成遇笑道:“我過得很好。”青大卻道:“我們與你的母妃雖不是親兄妹,但你母妃她畢竟是作為父親的女兒嫁給先王的,可惜她死得早,你又……我們實在對不住她!”李成遇寬慰道:“從前的事便莫再提罷!大舅父的事,桑蘭已經同我講了,現下還是您的安全要緊!”青大嘆道:“我這一條老命本不值錢,只是為将來的社稷擔憂啊!現下皇上剛剛建國,風頭正勁,卻猜忌功臣,稍有不滿即殺,鬧得朝堂之上人心惶惶,這樣下去,必定內亂,難免危及我朝大業啊!”李成遇微微皺眉,不語。青大又道:“我大哥一心輔佐皇上,着實死得冤枉!老臣私下裏還有一些人馬,只要二世子一句話,便能為您效勞……”李成遇心知他的意圖,忙打斷他的話,道:“诶,舅父,成遇醉心山野,別無他想,況且此等大事非我等能夠擔當,眼下還是‘留住青山’的好!”言罷,只見青大面露愠色,李成遇又道:“我并不是怕死,只是倘若成遇有那個本事,現下便不會落此境地。我明白大舅父的死對您傷害很大,我也同樣難過,但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之所以這麽做,也只是希望您莫要步上大舅父的後塵,我相信母妃在天之靈,亦是有此念想。”青大冷笑,低聲道:“說來說去,還不是怕死!”他望向李成遇,遂悠悠一嘆,道:“我仍記得你小時候,不管做甚麽事,都十分勇敢,而且不會輕易放棄,那才像是先王的兒子!”李成遇接道:“而如今,實在教您失望了,是麽?”青大搖頭嘆息。李成遇又道:“如果早些年您對我講這些話,或許我會如您所願。但經歷了這麽多事後,我感到自己已經長大,是真正的長大,長大的代價便是失去兒時那種始終相信人定勝天的魄力。自從被逐出興慶府後,每過一年,我便少了一分曾經的影子,所以在今日,您看到的我,也許只是一個陌生人。”青大問道:“不能夠重新來過麽?”李成遇的臉上忽而現出一個惆悵的笑容,“我也想這樣,但世事已不會給我機會。”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又道:“舅父,您有人馬,您可以帶領他們為大舅父報仇,甚至可以推翻皇上,另立新君;但您也可能在走出這扇門之後便被官兵抓住,丢掉性命。這兩種可能哪一個發生的機會大,您心裏一定有一個衡量。當然,如果我有能力幫助您去按照您所想的做,那麽當年繼承王位便是我,而不是一早便被人趕出了興慶……我記得那一年我十七歲,從天上跌到地上,摔得很慘,一個人流落異鄉,無依無靠,只有做些雜工,才吃得飽飯。如果那時候有人給我一把刀,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去殺掉我的仇人,但當我作為一個最低賤的人從生活底層再爬起來的時候,我發覺仇恨已經不再重要,即便我依然恨他,但我已經不會沖動地拿刀殺他,因為即使我能夠做到,我也會陪着他死。當一個人無牽無挂的時候,死并不重要,而當他發現這個世界上有了更加需要他去珍惜的事物的時候,死亡已變得愚蠢,因為生命并不只屬于自己,更不至于卑賤到用那樣毫無價值的方式結束。”青大聽罷,似是陷入沉思,久久不語。李成遇道:“這些年來,我也看到了當今皇上的雄才大略,我自問做不到如此,又有何資格去取代他呢?我明白舅父的不滿,也承認我的自私,但現下就我們二人來說,當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是思量得很清楚之後才對舅父說出這番話來的,現下唯有盼望朝中忠臣敢于進谏,皇上明白事理,以免無辜者再做犧牲。”青大嘆道:“這口氣你叫我如何咽得下?”李成遇心知青大已經動搖,便又道:“此事還需請舅父好生思量。”言罷,便留下青大一人,獨自走出門去。
李成遇黯然出門,一眼便見到桑蘭正守在原地,不由嘆道:“辛苦你了。”桑蘭微微搖頭,道:“且莫說這些,大人的事您有甚麽打算?”李成遇此刻一片茫然,方才的果斷已全然不見,只嘆道:“我也不知究竟該不該這樣做,或許當真如舅父所說,我不過是自私,貪生怕死罷了。”桑蘭卻道:“但是你已經作出決定了。”李成遇道:“這是理智替我做的決斷。方才我面對舅父,思前想後,不斷告誡自己要謹慎考慮,理智行事,萬不可因一時沖動,釀成大錯,所以才能夠鎮定地說出那番話來。但孰是孰非,終是難以定斷。我叫舅父好生思量之餘,亦是給自己一個重新考慮的機會。”桑蘭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二世子考慮的結果仍然與當下這個一樣,不會改變。”李成遇亦笑道:“但願如此。”
眨眼已近了黃昏,李成遇與青大一番談話過後,再次從裏屋出來,已不同第一回的猶豫,他交代桑蘭道:“我去買些食物,再為馬匹添些糧草,天一黑便速速離開。”桑蘭點頭應下,又問道:“要去哪兒?”李成遇環顧四周,回道:“你小心官兵,回來我告訴你。”桑蘭應道:“哎,我知道。”
李成遇就近到鎮上辦完了瑣事,便迅速回到了青大躲避的地方。遠遠地便只見大門敞開,心下咯噔一聲,登感不妙。急急地奔下馬來,一進門,便見桑蘭暈倒在一旁。李成遇俯身一探,方知她是被點了穴道,不由暗暗舒了口氣,伸手為她解開穴道。桑蘭緩緩睜開眼睛,李成遇忙輕聲問道:“你怎樣?”桑蘭揉揉額頭,低聲回道:“沒甚麽。”言罷,忽而驚道:“啊呀!糟了!”二人起身進裏屋一看,哪裏還見青大的身影,找遍了裏裏外外,亦是一無所獲。李成遇暗罵道:該死!桑蘭心中焦急,自責不已。李成遇強迫自己迅速恢複冷靜,問道:“你可記得是甚麽人下得手?”桑蘭眉頭輕皺,一手敲着腦袋,思索半晌,卻只感腦海一片空白,不由得又急又惱,呢喃道:“我怎麽甚麽都記不起了?”李成遇見狀,只得輕聲安慰道:“想不起便算了,亦莫再自責。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思考救人之策。”桑蘭雖然心亂如麻,但畢竟是冷靜顧全大局之人,便即刻收拾了心情,分析起眼前的形勢,她道:“此事絕不是官兵做的,便是說現下敵暗我明。”李成遇道:“你說得是,官兵大可名正言順地抓人,毋須費此周章。但是想要舅父死的只有一人……那麽除卻官兵,便只有暗衛了。”桑蘭接道:“如此看來,來者并不只是要大人死,很可能還有更大的目的。”李成遇點頭。桑蘭又道:“這麽說,他們可能早已經料到大人将會投靠二世子,所以……”李成遇心下忽而一顫,忍不住一聲疾呼。桑蘭急道:“怎麽了?”李成遇擺擺手,怔了一怔,忙翻身上馬,喊道:“快走!”桑蘭不明所以,但也迅速上馬,她望見李成遇緊縮的眉頭,忽而明白了甚麽,心頭由是一緊。
二人快馬加鞭,飛速趕回村裏。李成遇推開門帳,急聲呼喚妻子的名字,重重的恐懼如同洶湧的海浪擊打着他空落落的心胸,終于在愈來愈濃的失望的迷霧中跌倒在地。正在此時,一聲驚呼将他從這場噩夢中拉出。回頭只見桑蘭面色發青,跌坐在地上,指尖微顫。順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赫然是一具屍骸,可怖的是那人的頭顱已被人割去,只剩下一具并不完整的軀殼在哀悼着他凄慘的命運。李成遇上前一看,方察覺到那人身上的衣物十分熟悉,他望着眼前人的身形,閉上眼睛,半晌,猛然睜開,喚道:“舅父!”桑蘭更是大驚,連連後退,喃喃道:“怎麽會?”不過是昨日與今日的分別,對于他來說,已是一個親人的逝去。昨日并未感到的親人的感覺,今日已化為哀痛盡情揮灑。李成遇輕輕擺平他的身子,忽而掉落出一張字條,他無力地撿起,卻在看過後憤怒地揉成一團擲在地上。桑蘭心下已明白一二,顫聲問道: “是不是姊姊出了事?”李成遇盡量抑制住怒氣,沉聲道:“她暫時不會有事。”桑蘭拾起已被揉皺字條,展開一看,方知是李元昊約李成遇興慶一見,桑蘭兩手一抖,那字條再次掉落,門外的寒風狂呼着将它卷走,然而卻不能夠卷走人心的苦悲。李成遇心知這必将是一場鴻門宴,而他面對着迷蒙的前路,卻已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