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易先生
第1章 易先生
10月31號。德國。
冬季賞賜予北海海域今年的,第一個吻。
——初雪。
“啥意思啊,他咋還沒到呢?!”化妝間,新娘高揚的聲音透出積蓄已久的惱火。
新郎半蹲在她身邊,試圖勸哄:“Schaetzchen……”
“說中文。”
“親愛的……”
“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新娘火氣沖天地打斷他。
婚禮提前一個月彩排。
起初一切都順利。
布景完善,流程确認無誤,場地團隊就位,伴郎伴娘到齊,雙方親屬入場等候。
唯獨。
“你姑你叔你嬸兒都到齊了,就你哥到現在沒見人影兒,咋的,我這還沒過門兒呢,他就跟我倆擱這兒立下馬威是不?”
代薇一身米色休閑西裝,虛倚在門沿上。
她單手環胸,細長指尖微挲圓潤耳垂,挑眼笑看着坐在化妝臺前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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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是中俄混血。
白淨臉蛋,立體五官,身段窈窕,年輕又漂亮。
殊不知這個金發碧眼的美女,外語水平一攤稀碎,一口東北碴子卻妥妥十級。
總帶點違和感的可愛:
“你易家迎娶我這個人,他作為堂堂家主連弟媳婦兒都不待見?咋,我臉不夠大,請不動他呗?”
新郎連忙一膝着地,放軟聲線解釋:
“哪能呢寶貝!我哥那人你還不知道嗎,從來浪跡浮蹤,身為易家家主只有他安排別人,家裏沒人敢約束他——”
“他就算再怎麽浪,弟弟的人生大事也總該給個臉面吧!”
深知自家老婆的火爆脾氣,新郎舔舔唇,不太敢吭聲。
燈色自廊翳下渡入門內,塵埃細碎。
浮光貪心吻過她的眉尾,女子低頭輕聲笑起來,唇角勾彎,唇峰尖尖到唇珠飽潤,勾勒恰佳的形制。
她是這場婚禮總策劃兼首席設計師,黛露。
而這對新人的男方,易淏,正是易氏集團二公子。
他的哥哥,易圳。
易南集團的太子爺,易氏家族第一順位繼承人,被稱“易先生”。
聽說為人陰晴不定,誇張到在這個中歐國家,連三歲小孩都知曉他不喜活人。
所以易圳到現在還沒現身,雖然在黛露的意料之外。
但也不算太過意外。
“那個…老婆,你先消消火……”
易淏急得中文都說不溜了,滿臉緊張無措,委屈的樣子好像青澀的鄰家大男孩。
無奈下他只好回頭,向黛露遞去求助的眼神。
在他心裏,這個婚策師是靠譜的。
從半年前他們拍婚紗照開始全權負責,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得讓人無比放心。
在這個年紀,就已是行業內難得的佼佼者。
最重要的是,她和自己老婆相處得很不錯。
接到易淏的求救信號,女子食指扣了扣新娘的座椅扶手,引來她的目光,然後繞向另一側。
理好新娘略亂的鬓發,黛露湊近她的雙眼,溫柔笑問:
“委屈啦?”
“誰委屈了!”新娘嘴硬道。
話是這麽說不假。
可短短三個字一出,瞬間讓她眼眶泛紅。
黛露細心地替她調正發冠,調侃道:“還說不委屈,要不咱不嫁啦?”
“诶黛露你……”易淏傻了眼。
“那不能!”
新娘吸吸鼻子,語氣藏着嬌嗔:
“是他大哥不地道,又不是我家大傻的錯。”
混血姑娘倒算十分拎得清。
黛露彎眉淺笑,“那麽,為了你愛的男孩子,再多等他哥哥一小下好不好?”
她認真注視新娘,聲音又輕又軟,淬足誠懇和堅定:
“相信我,今晚你們的婚禮彩排會如期進行,易家不會希望明天的新聞報道,說他們兄弟二人關系不和。據我所知,易先生是絕對能區分利害關系的人。”
她可以在淩晨三點聽新娘訴說婚前焦慮,溫柔寬慰,耐心開導。
可以為了新娘天馬行空的腦洞,一遍又一遍修改婚禮策劃案,永遠不厭其煩。
她盡力滿足新娘所有的不切實際。
從不食言。
她的确值得相信。
新娘在她等待的目光中冷靜下來,最終點點頭說:“謝謝你。”
女孩子很難哄。
女孩子也最好哄。
等走到門口,這時候新娘又想起什麽,忽然叫住了她。
“黛露。”
回過頭,聽到新娘問:
“認識這麽久,大家都一直習慣喊你‘黛露’,像顆小星星似的。咱倆都是國人,告訴我你本名叫啥呗?”
敞開門,廊外光影大幅地曲折扭卷,順沿邊緣粉飾她的鼻唇線,着色斑駁琳琅的美感。
但遠不及她眉眼鮮活。
“代薇。”
她回答。
“替代的代,薔薇的薇。”
*
天快黑了。
代薇當下所在的位置,是中歐北部的一座孤島。
百年前,世紀詩人曾賦予它獨一無二的名字:「撷風嶼」。
島嶼四面環海,隔海看山。
是自古老東方遠道而來的氏族在此駐紮,世代薪火相承,喚醒這座群城連坐的孤島。
易家盤踞在這裏,最碩麗的私人莊園鋪展無際,深沉的古壘将塔尖聳刺入雲。
這條鎮卧的紅龍,稍一吐息,便掀起整個西澤海區一場風雨。
易淏的婚禮,布設在莊園東南角的獨立古堡中。
代薇走下螺旋步梯時,手機信號開始變差。
她按照易淏給的聯系方式,接連給島嶼主人易圳去了幾個電話,沒一個撥打成功。
最後眼睜睜看着提示變成無網絡。
……簡直比她奶奶家地下室的信號還弱。
只能重新爬回古堡二層。
她摸出一根紙煙叼銜,歪頭半趴在露臺扶攔,孜孜不倦地按下撥打建。
電話終于響通了,但很久都無人接聽。
代薇在單調的嘟音中點了煙,百無聊賴地向樓下投去視線。
雪勢漸收,天穹漲破昏酣。
夜霧是暗藍,晚冬下的莊園稀釋暖黃燈色,深深淺淺地颠倒華美。
她徐徐吸燃煙身,缱灑出一團青白的霧,染進雪色裏游動,纏亂,飄飄然。
那道長影出現在此刻。
在霧氣消融之後,在樓下,之後緩慢融彙在她平闊的視域中心。
“嘟……”
應和着耳畔提示音,來人的腳步和落雪一樣掠境無聲。
“嘟—”
樓下的行者将手插.入衣袋。
而樓上聽筒中本該延長的響音,驀然斷裂在這一秒。
代薇短促吐了口煙,奇怪地看一眼手機,當即重撥回去。她掐腰斜倚在高處,瞳仁仍負載着樓下潛行的灰暗輪廓。
白色灌滿于天地。
他如猝然落下的墨筆,又迅速融入造物主的繪作,只在門樓小徑上,遺留下筆直而孤傲的腳步行跡。
靠近了。
男人個頭很高,身骨修削清瘦。
肩脊微蜷如斂弓,低垂頭顱,黑色鴨舌帽施掩黯影,遮蔽大半面容。
僅露些微下颌尖,線條陰柔,皮膚是透冷的白。
他在動作。
擺弄兩下手機,然後垂手,舉止幅度很小,蟄伏一點恹懶,步調仍不改來時的孤緩均勻。
似寸寸遞絞的黑刀。
任身後濺滿風清雪白,與他無關。
代薇愣在這一幀。
目光猶疑地徘徊在自己手機與樓下男人的身上,直至機械語音把“對方忙”的播報,送入她的聽覺神經。
與此同時,男人正巧将手機收入口袋,再不理睬。
于是代薇不得不開始懷疑,手中電話的狀态是被男人實際操控着。
如果是這樣,難道說……
連忙站直身子,不由自主跟着男人錯離的方向調轉,她探出身子伸長目光,試探地播出最後一個電話。
無法接通。
“拉黑了?!”
她這才發現,男人之所以看起來行進悠緩,不過是因為她在高處俯瞰。等回過神再定眼細看,人早已長步遠去。
當機立斷沖下樓,尋遍他輕渺的尾跡,然而追逐的足印還是在轉角就銷蹤匿影。
什麽都沒找見。
唇間的煙再也來不及吸上一口,由着灰截燃焚斷落。
猜想他或許會去往彩排現場,代薇迅速小跑起來,掏出對講機:
“各部門注意,易先生已經到達,掌握對方行蹤立刻彙報,務必要在他入場前攔下。”
新娘瑪格麗塔極其在意禮節,注重儀式感。這也是為什麽掌家人不出席彩排禮,她會如此生氣。
所以易圳到場為第一。重中之重,是帶着誠意到場。
易圳是否誠心,代薇不知道。
但他那一身沾風惹塵的機車服,絕對不行。她需要帶他去換一套正裝。
代薇答應過,要給新娘一場沒有缺憾的婚禮。
“各部門注意,再強調一次,婚禮莊嚴神聖,任何人不得從着裝、語言、行為等任何方面表現輕浮,務必要轉告易先生……”
對講機裏自不同頻道傳來嘈雜不一的響應聲,代薇卻這一刻,猛然頓滞匆匆奔走的步伐。
受不住冷冬剝削,花架上的嬌弱薔薇已然凋幹枯衰,休眠在焉萎下。
男人以郁郁姿态立在藤蔓前,浸染滿身頹靡。
他擡起頭,蒼白指尖稍挑帽檐,沉涸目光凝定她的眉眼:
——“在找我?”
他與她對立,站出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她在回望他。
雪是不是還在下,風是不是游走過,周遭是不是有人在說話。
一切變得失真,感官模糊着逃離。
剎那裏,兩人相互探索,彼此分析。
幾秒對視後,代薇倏爾擡起兩指,從紅唇挾下燒盡的煙嘴,在沉默中微挑眉梢。
然後慢慢露出笑容,她說:
“易先生,幸會”
煙星悄然掉落在塌軟雪層。
萎地,
杳寂,瞬為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