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粉杜鵑

第2章 粉杜鵑

更衣室分裏外兩間。

易圳在裏面換衣服,代薇站在外間等候。

其實是有驚訝的。

她以為男人的出場會無比浮誇。

氣勢一定要足,排面一定要大。可能坐着加長林肯來,下車時有助理打傘,家仆前簇後擁,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長龍隊伍。

沒有。

他孤身一人,低調到讓她懷疑自己是否接錯了人。

她以為他偏愛貴族的精致與奢華,西裝革履,高傲睥睨。

也沒有。

黑色機車皮夾克,松垮裹罩高領毛衣,灰色暗紋工裝褲,收束進一雙黑色馬丁靴。

如此灑脫不拘。

聽易淏說,他是自駕去英格蘭采風了。不知真假。

不過他的确像剛剛跨越無人區邊境,從萬裏塵沙中奔赴趕來。身上沾惹某種冷野性的神秘美感。

時間緊迫,代薇不再過多分心。

敲響裏間房門,傭人開門時,幾個服裝師仍圍在男人身邊,輕手輕腳地小心行事。

Advertisement

實在等不及,她幹脆走上前接過領帶:“我來吧。”

衆人謹慎探察一眼易圳的臉色,見他沒有抗拒,才默默撤開去準備其他。

代薇立刻替他豎起衣領,纏上領帶。

對方比她高出許多,有點不好施展動作,于是她主動靠近了些。

易圳沒動,淡漠地半垂眼睑,視線懶懶游移在她臉上。

片刻後。

她聽到他忽然開口,音質疏冷:

“考慮好了麽?”

原來,他也在心照不宣地回憶。

與此時,如出一轍的境遇。

代薇的小姨在這裏經營一家婚紗館。

她剛來柏林那天,不巧趕上小弟弟高燒不退。

小姨喊她過去看店,臨走前說店裏有一位重要客人要來,特意囑咐她好好招待。

不管什麽貴人,代薇的待客之道總是很有一套。尤其,是服務即将成婚的新人。

“別亂動啊。”

代薇伸手扶正男人的臂膀,指尖在他頸側動作,靈活地勾繞穿插,

“打歪就不好看了。”

她全神貫注地為他打領帶。全然沒有發現,貴賓室的所有店員此刻都在震驚中回望她。

老板的外甥女就還……挺膽大的。

易圳靠坐在桌角,任她擺布時斂低視線,無聲審量這個熱情洋溢的女人。

皮肉瓷白,發色黑亮,眉尾纖長細挑。

上唇稍尖翹,連至唇珠豐潤,下唇是水沃的紅,飽滿出女性性感的鼻唇線條。

她鼻尖落有一顆粉嫩痣點。

——很像。

覺察他的目光,代薇彎起嘴角,大方地跟他搭話:

“您的未婚妻很漂亮。”

她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小虎牙,似小粒珠貝的白,稚幼,脆弱。

——特別像。

“星野梨。”代薇輕聲呢喃,“名字也好聽。”

“跟您特別登對。”她毫不吝啬地繼續誇贊。

易圳懶于接話。

眸眼銳戾掃量過看似各自忙碌,實則在豎耳探聽的衆人——

畢竟太好奇。這個脾性古怪的男人,究竟為何一夜之間就憑空多出一個未婚妻。

當然,人類大概是瘋了,才膽敢放肆窺探惡魔的秘密。

所以再好奇也只有屏息凝神,夾緊尾巴。

男人完全視他們如塵穴小蟻,抽回目光,緩緩停留在女子薄透的脖頸上:

“你認為,多少錢可以買到你的私人服務。”

四下俱靜,針落可聞。

代薇在怔忪中茫然擡眼,與他對視。

只是謹記小姨的叮囑,為了好好招待他才“真誠”地拍出彩虹屁。

什麽叫“多少錢買她的私人服務”?

“先生,這不合适。”

她保持笑容,用禮貌的口吻婉拒:

“您的未婚妻正在試穿婚紗,我想她會十分介意我們單獨相處。”

她好像有些不爽。

不爽的時候反而在笑,但會藏起虎牙,眼梢微勾,略隆的卧蠶掩飾眸中的不爽。

——太像了。

“她介意,就換掉她。”他口吻慵懶地近乎無情。

指尖動作停下來,代薇不得不認真剖析他話裏的含義。

可大腦與聽覺似乎斷連了幾秒。

她覺得奇怪。分明耳朵聽清了他的話,大腦卻完全無法理解。

索性沒有吭聲。在沉默中快速打好指下的溫莎結,規整而端正。

收手後退離兩步,在彼此之間撤出一段安全距離,她轉身向店員們溫聲要求:

“不好意思,大家可以暫時回避一下嗎?”

當然可以,沒有誰還敢繼續待在這裏。

貴賓室轉瞬變得更為安靜。

代薇很聰明。

知道被動的話,就要先發制人。

于是問他:“易先生是不是為愛人準備了驚喜,需要單獨交代給我——”

“來我身邊嗎?”他截斷她無聊的話。

是個問句。

但不是疑問該有的語氣,尾音壓得平而輕,浸透疏離。

像句情話。

可他的情緒如此冷漠,像帶刺的冰錐,令人感到不适。

“我不懂您的意思。”她還笑着。

她想他的生意不好做,也一定很難得,她最大的忍耐不過是擔心砸了小姨的招牌。

易圳卻在這時毫無預警地直起身,走近幾步,踏破她精心劃出的安全區。

這個距離,讓她被迫看清他的眉眼。

眼窩深陷,拉挺鼻梁骨,睫毛薄長,細密地覆排,遮瀉一層淡淡的暗翳,暗翳下的瞳孔燙燃漆黑。

他的眼睛應該像他的人一樣森冷,陰郁。

但實際不是。

“來我身邊。”

他的眼神竟似少年般純質又幹淨,與清寡的語調反複交織又沖突。

——“乖乖當個替身。”

“?”

再這樣她可要報警了。

當大腦與聽覺在這一刻重連,代薇只需花費幾秒來解讀,就懂了。

不是問句。

不是情話。

是一句極盡傲慢的施舍。

“替身。”她不免覺得好笑,“替代誰?您的未婚妻嗎?”

易圳讀懂她的挑釁。

意外的是,他并未不悅,也不予責難。

他說:

“星野梨可以下崗了,你比她,更像。”

“?!”

什麽意思?

連未婚妻都不是正主……

而是一個替代品?!

“抱歉,我不接受。”驚異下她連敬稱都幹脆省略,将他無禮的施舍斷然抛扔。

她的态度很硬。

但易圳出奇地平靜,沒有半分惱怒的痕跡。

她的音容、樣貌、氣味、神态,每一樣都在模糊,每一樣都在清晰描白。然後莽撞溜入記憶閘門的縫隙,與誰遙遙重疊。

是她又不像她。

若是以前的她,肯定早就急得撲上去咬人。

“長大了。”

他看着她,目光穿過她,字詞裏稀釋一點溫柔意。像冰化在月光裏。

代薇震顫了下。

他的氣質還是冰冷,眼神卻有溫柔。

這樣包裹着冰冷的溫柔,像蛇毒,鑽穿動脈在侵蝕,在圖謀毀壞。

他竟然在透過自己去追憶別人!她感到害怕了……

這時,外頭突如其來驚起一聲尖叫,旋即摔破此刻的僵局,也無意解救下心慌意亂的代薇。

她借機從貴賓室奪門而出,恰好看見一身奢昂的年輕女子,将褪下的婚紗一把甩在店員身上。

操着日式發音的德語,氣憤喊叫: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誰!”

被粗魯對待的店員不敢反抗,低頭一遍遍道歉,但女顧客卻絲毫沒有想要罷休的意思:

“知道我是誰嗎?別把我和你們這些低級貨色混為一談!等着吧,我會讓你們關店的!”

大放厥詞,淩傲不已。

代薇皺起眉,拉過一旁的店員低聲詢問,“怎麽回事?”

“星野小姐今日的穿着與您相仿,加上您二位身材近似,方才Alex将她錯認成了您,所以……”

真是狂瀾未平,風波又起,沒一個省油的燈。

代薇頭疼地嘆一口氣,打算走過去賠禮調解,側旁倏然擦過一道清冷暗影,攔掉她的步子。

“慢慢考慮,你随時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男人嗓音低沉,幽涼撩拂過耳際,下放的誘引是午夜喪鐘,隐秘敲蕩。

回響消散,他仍然聲線寡淡,只用一句标準的日語招呼,便将面目兇戾的女子收喚成依人小鳥:

“星野,走了。”

“是!少爺~”

等到女子甜蜜地跟在男人身後離去,遲遲僵直不動的代薇才恍然發覺,那個日本女子的背影,确實和自己有些相像。

……

“在想什麽?”男人冷淡地低觑着她。

代薇立馬從回憶裏抽離。

她加快手速替易圳打好領帶,堅定地回答他的上一個問題:

“我的答案不變。”

時隔半年,她第二次笑着拒絕男人,“您還是對未婚妻認真負責比較好。”

易圳淡睨着她,沒再逼迫,純淨眸光裏揉碎獵奇的意味:

“嚴謹些,是前未婚妻。”

他是這麽刻意地告知,是在等待,在計算。

等待她還需要多長時間,計算她還需要多少籌碼才肯做出屈服,才肯同意堕落。

代薇對他的想法一無所知,對他的敘述選擇不置一詞。只是認真地幫他挽疊好襯衫衣領。

即将穿戴完畢時,她忽然停住,稍稍皺眉:

“抱歉,服裝師配錯了衣領夾,畢竟您是家主,與別人共用同款一字夾有失身份。”

說着,她打算去尋找。

易圳并不急躁,在女人身上肆意端量後,伸手取下她的胸針,随意別在自己的單側衣領上。

代薇盯着他領側的女士胸針,泛發稀微淡紫的光色,融纏在他冷調的氣質裏,不顯半點女氣。

倒是她自己身上顯得空蕩單調了。

眼風思考着逡巡一圈,停頓在衣架前,随即腳步也邁去,從他黑色外套的衣領夾層中,小心擇出一朵淺粉杜鵑花。

是在等待他換衣服的時候發現的。

來自英格蘭的菲日吉妮姆粉杜鵑,蕊瓣層疊,骨朵柔軟,與他滿身冷冽格格不入。

這朵花大抵是歷經春生秋滅後無意飛來,唯獨在他身上見過了冬天,才撲身而上的孩子吧,她想。

代薇将小花插在自己西裝左上口袋處,作為新的胸針使用:

“你看,頑強鮮活的生命,是沒有寶石可以替代的。”

如此天真又無知。

西裝挺括的男人消掩野性,被衣裝塑造出高雅紳士的假象。

內裏仍是條醒于荒蕪的蝰,垂下頸項,目光掠掃,借以淩人陰郁粉碎她的天真。

優雅壓制她的無知:

“你當然可以不同意,我也可以拒絕瑪格麗塔嫁入易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