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六、遺願

中夜清寂。

醒過來的時候,腦中有片刻的空茫,眼前恍惚晃動着一個嬌小的人影。

房內一燈如豆。專注認真的小姑娘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溫暖和慈悲,令人無端地心情便寧靜下來。

曾無數次地想過是不是還應該活着——他其實早該是個死人,不是麽?活着,也許是因為有些東西放不下,因為還有眷念,還有牽挂。

跟着顧清商離開小桃鎮,跟着他去銀枭門,上君山,固然是因顧清商一直拖着他,然而又何嘗不是因他想見一見昔日故友?

若世上不再有展飛缡這個人,也許會有人傷心,會有人失落,也許……也許一切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那自然是最好的。若沒有了他,所有人都可以依然都可以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自然是最好的。

展飛缡已經死了。若仍然有人為了已死的人而傷心痛苦,甚至做出些不好的事來,那絕對是一種罪過——是展飛缡所造下的罪孽。

“你醒了。”

容色有些疲憊的小姑娘溫婉地對着床上的人微笑,那人的眼神靜靜的,對她溫聲說:“我醒了。”

蘇無主細細地端詳了他片刻,确認他已經完全清醒,說道:“你的傷很重,我雖以藥物刺激你氣血、兼以銀針刺穴催動起你真力運轉使你醒轉過來,但這只是急救的笨法子。我明天一早就下山去請師父,我不在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能亂動,尤其不能動真力,否則我就當真不曉得怎麽還能救你了。”

“多謝姑娘。”溫小桃對她微笑,說:“我想請姑娘幫我一個忙,好麽?”

顧清商坐在草叢裏一邊拔草一邊神游,聞相俠負手靜立門前,線條剛毅宛如雕像。忽然房門從裏面打開,蘇無主抱着藥箱走出來,兩雙眼睛立即望了過來,顧清商先開口問:“怎麽樣?”

蘇無主對兩人點點頭,道:“暫且無事了。他需要靜靜調息,莫要擾他,兩位請明日再來看他罷。”

顧清商吐了口氣,“沒事就好,你可險些吓掉本公子半條命。”

聞相俠臉色亦終于緩了些,抱拳道了一聲:“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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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無主淺淺一笑,往內院而去,大概還要去看林若晖和魚香染。小姑娘性子溫和還有些淡淡羞澀,但此刻她說出的話兩人卻不敢不聽,站在門口對着房門瞧了半晌,顧清商皺眉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今晚就暫且放過他,等明日本公子問起他來,看他還怎麽圓謊。”

聞相俠一直凝眉未語,此時忽然說道:“顧公子,此事且莫說與他人知道。”

顧清商點點頭。現在還不知溫小桃究竟是因什麽苦衷定要如此隐瞞身份,便還是為他保守秘密的好。

蘇無主徑直走向內院,一徑來到水天堂前。

這是連天水的屋子,內室是兩間廂房相連,前廳是一處小小花廳。林若晖與魚香染便暫安置在此處,由連天水親自照顧。

蘇無主輕輕敲了敲門,走進花廳,連天水已掀開布簾迎出來,向她道:“蘇姑娘可是來看舍弟妹?”

蘇無主搖了搖頭,說:“魚大姐和林大俠暫且無事,我要鑽研療傷藥物只怕還要幾日。”她自藥箱中取出一封疊合封好的紙箋遞與連天水,“這是顧公子托我轉交的。”

連天水接過來,略疑惑道:“顧公子可有什麽話請姑娘轉告麽?”

蘇無主搖搖頭,“我走了。”

連天水忙送至門口,看着她去了,滿懷疑惑地拆開紙箋,卻見裏面還夾藏着一張折起的紙條,那紙條上分明寫着“莫祁親啓”四個字。

她一怔,匆忙看了一眼外層的字條,見上書一行小字道:

欲見六弟,拈花樓中。

這字跡纖細婉麗,分明是女子手筆,或許便是蘇無主所寫。但無論是顧清商還是蘇無主,都應是不可能知道“拈花樓”這個名字的。

拈花樓是林若晖專為展飛缡修建的一座小樓,就在青螺山莊西北角,與山莊中大部分建築遙遙相隔。自展飛缡失蹤後,這座樓便空置下來。林若晖為免魚香染睹物思人,早幾年已将此樓外圍圍起籬笆,又移栽花木團團圍住,顧清商又怎會知曉此處地方的?

心中雖有滿腹疑惑,連天水此時卻無暇細想。傳信之人說莫祁正在拈花樓中,無論所言真假,她都必須要去看看的。

略一沉吟,她喚了一個家丁進來,叫他去請聞相俠過來。此處不可無人照料,顧清商既是傳書與她,想來不便出面,只好請聞相俠代為照應了。

一封信已送到,還有一封。

蘇無主瞧了一眼不遠處的燈光。還好,兩個人都沒睡。

她第一次接受這種古怪的委托,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奇異的病人。他自始至終都很溫和沉靜,容貌損毀的臉看不出表情,她只看得清楚那雙空泊的眼睛。

他靜靜聽完了她的診斷結論,然後請求她幫忙,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他的眼神——很像那種晶瑩卻易碎的水晶玻璃,他交托給她那些事情的時候,就像在講他的……遺願。

他眼眸裏有些淡淡的遺憾和欣慰,極淡,極淡,幾乎如水将無痕。

她覺得自己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托,所以她很認真地答應了。

“篤篤篤。”

房門開了,她遞上一封信,“聞捕頭,方才有個人叫我把這個交給你。”她描述了一下那個人的相貌,然後告辭。

走了不遠,她看見蘇無樞和顧清商也奔了過去。三個人低聲說了些什麽,然後向山莊背後方向掠去,很快不見了。

她忽然覺得有此奇怪。

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連天水遣去請人的家丁恰恰晚到一步,最後只好請來了江湧和另一位江湖客慕宵代為照看。兩人不敢怠慢,抱劍守在門前。

那慕宵江湖外號“月下客”,此人專愛夜間行動,白日幾乎從來見不到人。他也可稱得上“大俠”二字,因喜夜來走動之故,倒也管了不少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不平事。然而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便是他曾追蹤過當年被冠為“留影大盜”的展飛缡。

而今已是十餘年過去,當初少年已不複往日飛揚率性,轉眼之間,已将而立,昔人已逝,一時竟令人有些傷感起來。

“慕兄可是在懷人?”江湧忽然道。

慕宵淡淡一笑,“想起些少年時的事情。江兄呢?”

他望了一眼江湧,江湧也正瞧着他,兩人相視一眼,卻是心有戚戚焉。

江湧也微嘆了口氣,道:“是啊,少年事。若展老弟還在……”

這句話說了一半便頓住,兩人皆是一陣沉默。

若他如今還在,竟是不如不在了。眼看兄弟凋零,雖身死已近十年,昔日仇家卻還在找兄弟的麻煩,若他此時忽然死而複生,只怕倒不如死了自在。

遠處響起嗒嗒的腳步聲,兩人循聲望去,遠遠地見一人身着布衣、面戴白巾,緩步而來。

“江大俠,慕大俠。”溫小桃拱手作揖。

兩人亦回了禮,江湧道:“溫先生晚來可是有事?”

溫小桃道:“兩位大俠嚴守門戶,裏面未免缺了照應,顧公子叫我來照看片刻。”

慕宵道:“那便辛苦了。”

溫小桃微微點頭,慢慢走了進去。

簾幕在身後撒下,也漸漸掩去了門外關于“當年”的聲音。

呵,當年。當年兄弟常聚,當年朋友同歡,當年踏清風明月,當年共花前月下,當年……只道是尋常。

而今卻早已是風塵蓋臉,世事滄桑。

扶起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他盤膝坐定,徐徐運功開始療傷。

那小姑娘答應他時的眼神,仿佛在滿足他的遺願。

遺願……應該算是罷?支走顧清商聞相俠,再借他們誘走隐在暗處的君如傾,以及……給連天水一個關于真相的交代。

然後……沒有然後。

本就該沒有然後。若早便能這樣,又何至于……何至于使大家落到今天這般境地?

他早就該沒有然後的。

這些年,終究……是一場錯……

溫小桃只進去了半個時辰便出來了。

臨走前,他告訴江湧和慕宵,他要回小桃鎮去,請他們轉告顧清商,不必再找他了。

他這些話說得很安然,含着點淺淡笑意,是以二人雖有些疑惑他為何不等顧清商回來親自辭行,卻也并未覺得不妥。

他和二人告過別便慢慢走了,兩個人看着他一點一點走遠,忽然都不想再說話,各自默默地回想着當年心事,直到有人回來。

那時天色已微亮,顧清商和聞相俠蘇無樞先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個君如傾。四人先奔向溫小桃的房間,旋即又去敲蘇無主的房門,不料房門一敲便開,屋內已不見了人,只有蘇無主留下的一封信,上面寫着溫小桃的病況,以及她已趁天亮下山去請師父,來不及親自告辭。

待幾人奔向內院時,連天水也已回來了。她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抱着一具屍體,莫祁的屍體。

兩路人相遇,彼此卻都來不及招呼。顧清商率先一躍上前抓住江湧便問:“溫小桃呢?來過沒有?”

江湧一時不明所以,見顧清商如此情急,只得答道:“溫先生夜間來過一次,走時托我轉告顧公子,說他已回小桃鎮,請顧公子不必再去尋他了。”

顧清商一呆松了手,身旁聞相俠越過他直接沖入內室,旋即沉着臉色慢慢走了出來。

顧清商望着他的臉色,怔道:“他……”

聞相俠沒言語,燈影之下他的臉色冷硬如石,已不必再說什麽。

他來救了魚香染和林若晖,然後走了。

用他賴以支撐生命的最後一絲真力,救了人,然後,走了。

“他簡直就是……找死!”顧清商喃喃說了一句,忽然跳起來奔向山莊大門,“我去找他!他應該還走不遠!”

身後一個人影幾乎同時一聲不響跟了上去。

那是君如傾。

他自然也要找到他的。如若明知他還在這世上,卻生生錯過最後一面的機會……他決然不會釋懷。

永遠——不會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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