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32、

雖說賈環這邊悄悄把靥魔寶玉和鳳姐的紙人與小鬼都給燒了,但那廂兩人仍然胡言亂語,要打要殺,急紅了王夫人,哭壞了老太太。

賈環中毒幾乎‘死去’,直到次日午時才将醒過來,嘴唇和眼圈仍舊有些泛黑,就叫人架着他來上院看望寶玉來了。

王夫人見到他,火氣一下子就起來了,眼神真跟刀子似的,哭罵道:“你來作什麽!看看寶玉被你們害死了沒有?你們這兩個黑心賊,若是我的寶玉有個什麽,看我饒了哪個?!”

賈母只一徑哭,嘴裏喊我的寶玉我的心肝。

賈環站都站不住,聽到這誅心之言,眼淚一下子落下來,推開下人噗通跪下,卻是對着賈政哭道:“太太說這話,卻是教我去死了。我聽說二哥哥受靥,五內俱焚,恨不得替他受罪!老爺、太太明鑒,常日裏二哥哥與環兒不說親密無間,也是兄友弟恭,我受了這麽多年的聖人教誨,怎會生這樣的陰毒心思……”說到最後,泣不成聲,連連咳嗽,似乎要把血和心咳出來。

他這樣可憐,就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看着都不由得心生憐憫,更何況這些時日已越來越認定庶子孝順上進的賈政呢?

只聽賈政咳了一聲,道:“他姨娘惡毒,與環兒是不相幹的,況且環兒這樣子,卻是發生了何事?”

賈環聽說,猛地擡頭充滿希冀充滿孺慕感激的看賈政,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是完全的親近和感恩。

随即又黯淡下來,下一瞬就震驚的瞪大了,“姨娘?這關姨娘什麽事?”

賈政看着他的臉色實在頹敗的很,忽然想起當日賈珠彌留之際也是這種模樣,立時追問:“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出了什麽事!”

賈環垂下頭,低聲道:“兒子不慎吃壞了東西,”擡頭,一雙眼睛執拗的看賈政,“二哥哥和鳳嫂子的事難道與姨娘有關?怎麽會!”

賈政細看他,發覺他的唇和眼圈都泛着不祥的黑紫色,駭了一跳,這哪是臉色不好,分明是中了毒,賈政想着長子早喪,次子寶玉如今又瘋癫糊塗,眼看就不中用了,現在知道早先不來看他哥哥的三子是卻因為中了毒!不由的心灰,老淚縱橫,他賈政這是前世犯了什麽孽,竟然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個兒子都留不住麽?

王夫人早就怒火滿溢,指着賈環的鼻子罵道:“裝模作樣!要不是你那個黑心肝的姨娘和那馬道婆作法!我的寶玉怎會如此?”

賈環被吓得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喃喃道:“不會的,巫蠱之術,就算姨娘糊塗,但她向來嘴壞心軟,萬萬不會犯下這樣的罪孽!”

搖着頭,賈環懇請王夫人将始末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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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氣急,一旁金钏兒忽然站出來,對着地下跪着的賈環言辭激烈,歷數趙姨娘之罪。

賈環聽罷,幽幽的看了一眼‘義正言辭、高高在上’的金钏兒,忽然膝行着向賈政爬來,抓住他的袍子,仰頭哭道:“老爺!求您明鑒,姨娘她萬萬不敢!事情來龍去脈皆是馬道婆一人所說,何以為證?求老爺太太查清楚……”

王夫人怒急,一腳要去踹賈環,賈政卻反射性的推開了她,倒叫王夫人一個踉跄,險些跌倒。賈政沒注意,此時他心裏已是懷疑,想昨日拘閉趙姨娘時,趙姨娘哭的聲嘶力竭,幾欲泣血,的确是抵死不認,這樣想來,确實有些異樣。

金钏兒一張美麗蒼白的臉上,只有一張香唇紅的像血,她扶着王夫人,俏生生的道:“環三爺,您就莫在替趙姨奶奶狡辯了,在那馬道婆的身上還有她簽下的欠銀文契呢!”

賈環猛地看向他,一雙眸子幽深幽深的,黑洞洞吓人的狠,慘笑道:“只憑一張文契就把這要賠上性命的大罪給姨娘落實了麽!我雖時常不在府裏,但也常聽姨娘說咱們府裏的各院各房都信馬道婆,姨娘素有向佛之心,也是時常省出來銀錢去供奉佛祖菩薩,祈求合家安康,倘若姨娘因此賒欠了那馬道婆的銀錢,如此武斷就定下了她的罪,豈不是冤屈了她,那才是親者痛仇者快呀!”

看賈政神情有些松動,又铿锵有聲直視着他道:“請老爺太太給姨娘一個機會,徹查此事!環兒給姨娘擔保,若是冤屈了姨娘,查出來也心安,正好阖家給二哥哥想法子;若是果真是姨娘心毒,那環兒就自請去廟裏給二哥哥跪經,直到二哥哥戴冠成人!也算是給姨娘贖罪!”

賈政見他如此堅決,有骨氣有擔當,心早就軟了。就是裏屋看着寶玉的賈母聽見,也有些刮目相看。

賈政這人耳朵根兒軟,卻偏又是最執拗的,擰起來時萬言也聽不進去。

這會兒不顧王夫人要吃人的神情,立刻吩咐把馬道婆和趙姨娘都給帶去榮禧堂正廳,卻是要在寶玉還渾渾噩噩之時就審問清楚!

馬道婆這時悔的腸子都青了,她原是見到王夫人去請她的人心裏有鬼慌張,口不擇言,沒想到自己把罪招了,真真是自撞南牆,這會兒灰敗着一張臉,知道自己這條命已是到了頭,只猶存着一線希望,冀望着把罪都推到趙姨娘身上去,也許能撿回半條命來,因而不等人問,就把始終說出來,添油加醋,卻是全賴趙姨娘了,只說自己根本不知道趙姨娘要害誰,看她苦求才給了她那紙人和小鬼。

趙姨娘腦子不靈光,心機手段俱是單蠢的很,但有一點是值得稱道的,那就是對着賈政幾乎習慣性的楚楚可憐,這會子她搖着頭,白着臉,兩行清淚,咬着唇道冤枉,果真是風韻猶存,惹人憐愛。

要不是礙着賈政,王夫人早就上前去打花這賤婦的騷臉了!

卻是被賈母支使過來看着,等會要去回禀她的鴛鴦道:“紙人、小鬼?那讓人去琏二奶奶、寶二爺鋪下去找!正是了,若果真如此,找到這些污穢勞什子,許是寶二爺和琏二奶奶就好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賈政和王夫人登時大喜。

立刻就有數人分別飛奔去倆人屋子。

少頃,有人來回說,寶二爺與琏二奶奶床鋪下什麽都沒有,不止床下,現在兩位主子已是挪了地方,整個屋裏都找遍了,沒有紙人,更無小鬼。

賈政的臉沉下來,他本就憋屈的慌,想他一個熟讀聖賢,飽受教化的官員,卻被迫在內宅了處置這陰私之事,實非君子所為!

趙姨娘淚流的更急,纖細的肩膀抖動,哭道:“婢妾糊塗,竟相信了這馬道婆道心公正,有德有佛緣,不惜寫下借據,為的就是請她精心替我供奉念經……也是為着我這一片心,才巴巴寫下欠了這許多銀錢的契據……”

淡淡一眼,止了王夫人的發作,賈政坐在上位,冷道:“再等半時,便有了計較。”

果然等了好一會子,就有人求請見。

王夫人等女眷俱躲到屏風後,只見賈政身邊最得力的程日興氣喘籲籲地進來,“回老爺,一路快馬,老爺要查之事已清除,請老爺看。”

他從背上拿下包袱,打開,卻是一座極為精致有神的蓮座菩薩,還有幾卷經書和一個描金箋子,正是馬道婆的道場給富貴人家專用的。

賈政打開,才是明白了方才趙姨娘所說‘也是為着我這一片心’所謂何事,那箋子上真真是趙姨娘拙劣的字跡,求得是賈環日後高中出息和探春的好姻緣,以及他的身康體健,最末有一行小字,寫的卻是“信女願為蒲草,替老爺擋災替難,但願陪侍百年”,話雖然直白簡陋,卻正是這樣才見了真心。

賈政把箋子遞給王夫人,王夫人指尖泛白,直恨不得撕扯碎盡之時,賈政又從她手中抽了回去,拿着箋子淡淡道:“好個毒婦,雖不知你為何害我兒與侄媳,但心思歹毒實為老夫平生僅見,證據确在之時竟然還想誣賴姨娘,真真是……”

他一擺手,立馬有婆子堵住馬道婆喊冤的嘴拖了出去。

賈政吩咐,“家醜不可外揚,若非內宅愚婦錯信,這毒婦安能有機會?帶下去就交給婆子們審問,卻是着緊尋位高僧來,解了寶玉和琏兒媳婦的災厄是正經!”

他面上雖淡淡的,可手裏卻把那描金箋子袖将起來。

王夫人臉色醬紫金黃,捂着胸口幾乎要暈死過去,但賈政已有了計較,又嫌她有失偏頗,心裏到底是疑上王夫人面善心狠,苛待庶子姨娘了,這會兒竟不理睬她。

卻說這趙姨娘,她知道的并不多,只是按照在黑屋子裏時一個送飯的丫頭幾句悄語說的,心裏着實惴惴,現下發覺竟然沒了自己一點事情,老爺看自己的眼神又是溫情脈脈,不由大喜,繼而得意起來。

正待獻媚,卻被她身後賈環猛力一扯,賈環面色激動,卻是狠手一掐,把趙姨娘的話給疼回肚子裏去了。

賈環跪下,道:“二哥哥不好,阖府憂心,姨娘招了此禍,幸而真相大白。只是到底是犯了小人,若是再沖撞了二哥哥,豈不是罪孽?不若讓姨娘去莊子上禮佛祈福一段時日,待二哥哥大好再接回來,豈不是老爺的幸事,姨娘的幸事,也全了她一片心。”

說着就拿一雙眼睛去看趙姨娘,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見。

那是一雙什麽樣的眼睛呀,眼神像雪山上的冰刃,儈子手高舉的尖刀,把趙姨娘唬的什麽讨好什麽抱怨都忘了,直愣愣的點頭。

賈政點頭,看着他娘倆的眼神再溫和不過。

親自扶起兩人。

賈環三言兩語就讓賈政即刻命人備車,又吩咐賬房支了五百兩銀給趙姨娘花用。人先送去,鋪蓋妝奁随後就到,賈政連聲吩咐要最好的。

趙姨娘被吓壞了,她幾乎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渾噩噩的就被送上了車,歷時不過一刻。

待趙姨娘去了,賈環孺慕欣喜的看賈政,一句話都沒說完,就暈死過去。

賈政急的上火,萬幸給寶玉看病的太醫還在,瞧過了就說,“貴公子脈象混亂之極,幸而毒倒排了出來,倒沒甚大礙,只是他方才強撐,已是傷了底子,還得卧床靜養月餘才好,萬莫在勞心勞力了。”

賈政有心疼又欣慰,方疑道:“我瞧着也是中毒,只是這是什麽毒?”

太醫搖搖頭,實在是賈環脈象太亂,要不是跳動有力,太醫也不敢肯定他解了毒。

******

王夫人幾乎氣炸了。證據都說與趙姨娘無關,她想想趙姨娘平日裏只敢跟丫頭吵嘴掰扯的樣子,也是信了七八分,但這絲毫不減她對趙姨娘和賈環的憎恨。

一時寶玉不好,一時生怕歸泉之毒事發,真真是焦頭爛額。

夜深人靜之時,秋水悄悄進了賈環的屋子,小聲回道:“大爺、環三爺,我去了小鵲屋子,把東西都翻檢了幾遍……這小鵲當真不是個簡單丫頭,我們都小瞧了她……”

秋水有惋惜但更多的松了口氣,這丫頭沒了也好,不然以她那樣深的心計,在暗處窺視能忍的功夫,只怕一時不察就會落入她的彀中。

“小鵲竟是識字的,我懷疑她才是這府裏二太太安排到趙姨奶奶身邊的人,那小吉祥不過是給她背了黑鍋罷了。”秋水頓了頓,喉嚨有些幹,“她把三爺大小事情都記在紙上,上面甚至還有日後一步步的猜想設計。我看了,都覺得以環三爺的性子,事情大抵會如她所願的發展!不僅如此,她還偷聽到大爺與三爺說話,竟是知道了不少辛秘……”就連三爺下決心離開榮府,甚至有與榮府決裂的念頭都清楚!

秋水把一沓草紙交給史墨,史墨一掀看,對賈環苦笑道:“我竟是後怕,這小鵲,也忒有城府了些,若非她心急露了馬腳又送了命,許有一天,你真會把她擱在心裏,日後任誰都無法撼動她的地位。這人,當真可怕。”

賈環的性子他們多年親密相處,史墨自是知道,環兒雖狡詐有謀,但真是個你待我一分好,我與你四分的性子,真心換真心,用在這人身上再合适不過。

這小鵲竟然摸透了他的脾性,看到賈環有了出息,又偷聽了他與史墨的說話,這丫頭便瞄上了賈環身邊,她敢堵賈環日後一定出人頭地,也有手段謀取賈環的心,若不是賈環心裏早就住進去一個人而不自知,恐怕現在那丫頭已經成功了一大半兒!

試想一個把老太太、太太當做老天爺一樣敬畏的小丫頭,平時對你無微不至且不說,若是有朝一日,為了你卻去反抗老太太、太太的權威,一而再再而三……連命都不要的維護你,一日一日再一日,石頭也捂暖了……

那沓紙被付之一炬,良久,史墨才道:“睡罷。明日我等的人或許就來了……不見他們我實在難以安心,況且我有滿腹疑問想問……”

聲音漸弱,來給好友“陪夜看顧”的人倒先睡着了。

賈環面朝他,借着架子床簾外的燈火一絲一絲的看他臉上每一寸地方,眼裏亮如繁星。

這一夜,有人安睡,有人癡癡,有人急怒,有人瘋癫,還有無數的掂量算計……世間百态,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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