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裏一聲叫喊如炸雷般,奶娘耳畔嗡嗡的,好半晌反應過來,忙扯住人,“甚麽叫打了起來,賓客那邊有人鬧事?”

“不是。”侍女驚魂未定地咽口水,“國公府突然沖進了一群甲士,把好些賓客押了起來,席間亂糟糟的,世子也不知去了何處。婢想來禀告郡主一聲,那些人轉眼就沖着新房來了,咱們府裏帶來的侍衛正在外邊兒攔,怕是撐不了多久。”

隐約間,兵器交戈聲傳入耳間,奶娘從門洞前瞄去,果然瞧見一群來勢洶洶的甲士。

從府裏帶來的侍衛雖都是好手,但不過十餘人,寡不敵衆,抵抗得很吃力。

奶娘立刻轉身沖去榻邊,匆匆把扶姣搖醒了,三兩句交待事由,邊幫她穿衣道:“也不知發生了甚麽,總歸不是好事,小娘子先躲一躲,等瞧見世子再說。”

猶是睡眼惺忪,扶姣迎頭罩來一件鬥篷,奶娘把兜帽豎起圍住她整張臉,腳不停地拉着人從後窗跨了出去。

天兒早就昏黑,星子三兩垂在幕間,黯淡的光還不如眼前一方燈籠能照亮小徑,奶娘也不識得這府裏的路,胡亂避着人走罷了。

好半晌,三人在一處游廊邊的石拱門前停了,細細喘氣,彼此相觑了會兒,都沒搞清事态。

今日分明是成親的喜事,怎麽轉眼竟像逃命似的。

侍女叫盼兒,平日也是扶姣得用的,平複了會兒道:“婢想起來了,那些人只抓賓客,國公府的人瞧着倒是鎮定,不像是有意針對國公府鬧事。”

她定了定心,“婢再溜出去瞧瞧,看能不能探聽消息。”

奶娘應是,囑咐她注意安危,又把扶姣拉到陰影處,擰眉思忖,大婚當夜鬧這出,這國公府到底如何想的,嘴上卻寬慰着說小娘子莫怕。

扶姣都還沒弄清狀況,自是怕不起來,反倒握住奶娘的手道:“沒事,舅舅很快就會派人來的。”

奶娘擠出笑來,心裏卻隐隐有不好的預感。

片刻後,她這預感成了真,盼兒踉踉跄跄跑回來時,帶回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那些在國公府橫行的甲士不是其他人,正是宣國公駐紮在河東郡的兵馬,現今不僅進了洛陽城大肆抓人,還直接攻進了皇宮!

手倏得收緊了,奶娘心道果然,她之前聽的那些風聲真不是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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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鄞開國一百八十九年,國祚傳承六代,□□皇帝的英明銳氣傳到現在已所剩無幾。當今不僅平庸,還很膽小,是個在朝堂上見臣子吵起來都會害怕的皇帝,大權盡數落在重臣手裏,平日政事大都由三方臺閣審理批示。

國君不理事,朝堂上臣子各為其政,黨|派紛争便出來了。臣子們辦事思慮的不僅是大鄞百姓,還要考慮各方主官是否高興,有沒有觸及他們利益,自然無法盡心。

長此以往,大鄞早就成了篩子,處處漏洞,除了養出幾家勢大的權臣外,越來越亂。

宣國公府的公爵位在開國時就有了,世襲罔替,代代手握兵權,根系深紮洛陽城,姻親連起來朝堂上有概半都是親戚。任他再忠,這樣的局勢下也很難不生出別的心思,何況眼下各地起義也愈發多了,打的都是“除昏君”的口號,想要取而代之的人數不勝數。

作為朝堂話事人之一,宣國公等人當然知道大部分惹起民怨的事都不能怪皇帝,可百姓不知啊。再者,身為上者沒有禦下的能力,本就是罪。

這樣看來,宣國公若是逼宮謀反,也不是那麽令人震驚了。

唯一叫人不解的,大概就是衆人都在觀望的關頭,他竟敢冒着被天下人罵篡逆的罪名,明目張膽地起事了。

身份使然,奶娘聽過的這些,作為備受帝後寵愛的明月郡主卻絲毫不知,扶姣本身也不大關注政事,她和皇帝舅舅待在一塊兒時,基本不會見到朝官,根本無從知悉其中微妙。

所以這時候乍聽到這話,扶姣還當盼兒在說笑話,慢慢的見奶娘和盼兒俱是神色惶惶,便也不由認真起來,“怎麽回事?”

奶娘忍着驚懼,把曾經聽過的話兒三言兩語道了出來,其實在帝後給扶姣賜下宣國公世子的婚事時,就有人道這是皇帝自覺大權旁落,有意用明月郡主拉攏宣國公。

後面這話兒自是不會說的,奶娘道:“眼下局勢未明,事實如何也都是婢等猜測,繼續留在國公府肯定不妥,我們不如先出去找地方藏好,再不濟,李侍衛定會帶人來救小娘子的。”

話落沒幾息,夜色中遙遙傳來一聲,“郡主想去何處?”

主仆三人齊齊一驚,回頭望去。

世子沈峥踏火光而來,身後緊随數十護衛,他丢了環刀,腳邊橫躺了具剛咽氣的屍體,正邊走邊用帕子拭手,直到指尖最後一點血跡拭盡,才擡首似對扶姣不好意思地笑,“外面有些亂,郡主想去何處,不妨與我說?”

扶姣在原地站了會兒都沒開口,奶娘只當她吓壞了,正要伸手,她才慢慢道:“……我要進宮。”

“恰好,沈某也要進宮,一道罷。”

**

宮裏情形比扶姣想象中要好許多,無厮殺震天,無屍橫遍野,着禁軍服侍的守衛仍在宮門前恪盡職守,且在見到沈峥後,輕易放進了國公府的馬車。

露了一面的沈峥轉回車內,撫平衣袖,見扶姣仍在注視自己,便遞去一張手帕,“郡主,不如擦擦臉?”

他指了指扶姣鬓角,很是溫和的樣子。

扶姣接過這張新帕子,沈峥又垂首提起茶壺,給她倒了杯熱茶,體貼地撇去茶沫子,清香浮在了這座馬車。

他道:“今夜府裏有些亂,怪我沒提前知會郡主,叫郡主受驚了,本是大喜的日子,實在不該,懷芝在此給郡主賠個不是。”

如果不是才見了國公府裏那些被大喇喇押在院裏的賓客,沒見到禁軍全都變成沈家人的模樣,扶姣真有種二人在尋常交流的感覺。沈峥待人一向溫和有禮,譬如他的字——懷芝,即便是這種時候,也不曾露出粗魯的一面。

以前扶姣不愛搭理他,是覺得無話可說,這時候不想搭理,也是覺得無話可說。

沉默間車輪滾動,帝寝緩緩入眼。

……

扶姣的舅舅作為君主雖是公認的平庸,但他最大的優點也衆所周知,那就是專情,待家人極好。

宗室子弟以及一幹姻親,凡有所求或犯了錯,只要求到皇帝這兒,幾乎沒有不應的,其中以扶姣為最,畢竟扶姣的母親是皇帝最疼愛的親妹妹,相較之下皇後都要比他更具威嚴。

所以當初他能直接果斷地點十萬大軍,命扶姣的父親前去平亂,還引起了不少震驚。

如今想來,其中有多少是皇帝自己的意思還未可知。

胡床上,皇帝神色低落地坐着,餘光忽在憧憧燈影中瞥到扶姣的身影,騰得站起身,“纨纨!”

他疾跑過來,“你怎麽來了?受傷沒?怎穿這麽點衣裳?你阿父沒給你留人嗎?”

說着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給扶姣披了,視線觸及沈峥,大約想用作為君主的威嚴怒視他,可因本身從不具備那般氣勢,最後不過飛快地掃了一眼,都不敢對視。

他是膽小的,連瞪沈峥一眼都不敢,維護至親最大的勇氣也不過是把扶姣裹在懷裏,試圖不讓她受傷害。

一路悶嘴葫蘆似的扶姣鼻頭一酸,今夜忽變的茫然,對至親的擔憂,方才親眼看見沈峥殺人的驚吓,通通變成泛紅的眼眶,在皇帝這兒流露出來。

她叫了聲舅舅,眼見着都要委屈地掉淚珠子,皇帝先哇得一聲哭了起來,“都怪舅舅,朕對不起你,纨纨,嗚嗚嗚……”

扶姣懵了下,淚花兒在眼底打轉硬生生給逼了回去,反應了半晌才一拍皇帝,“舅舅……”

沈峥還在這兒呢,怎麽先示弱哭起來了。

好在沈峥沒有看笑話的意思,反而很體貼地不打攪他們舅甥情深,他環顧了一圈,招手喚來仆婢,着他們弄幾盆炭火,深秋的夜裏寒意中,尤其是在偌大的寝殿,燻籠都沒放,冷氣從地底冒出來,确實難捱。

炭火放好後又喚人上熱茶點心,片刻間寝殿就充溢了濃濃的暖意和食香氣。

他做這些事時,皇帝已停了哭,和扶姣兩雙眼睛就跟着他轉動,在沈峥這兒,像一大一小兩只受驚的動物,只有烏溜溜的眼珠子敢動。

興許是覺得有趣,他當下笑出了聲,這位小郡主和皇帝果真是舅甥,有些東西是一脈相承的,譬如膽量這方面。

人總是容易被表面迷惑,相較兇煞、野心流露的宣國公,溫和的世子看起來顯然更好說話。

“世子……”皇帝開口。

沈峥立刻看了過來,十分有禮地傾聽。

“能不能……”皇帝說得猶猶豫豫,沈峥也給予了最大的耐心,想知道他能提出甚麽要求。

“能不能把皇後和太子也關到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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