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連招兩人,郭峰閉着眼有種孤注一擲的悲壯。事實當然不止如此,可這時候別人不能辯解,多推些罪也不打緊。
二夫人……李承度低眉凝思,而後才反應過來是何人——那位給扶昱暗地生下一子的侍妾。
這稱呼說來可笑,聽說曾經不過是長公主的婢女,大約是因為生下了扶昱唯一的兒子,下面的人便給了個尊稱,實際依舊無名無分。
作為滿洛陽皆知的癡情種,扶昱既有心經營名聲,自然不會讓這小錯污了自己,這對母子連李承度都是去雍州後才知道的存在。那孩子已經七歲了,算起來正是長公主離世一年後珠胎暗結,估計随後就被藏了起來。
興許扶昱是借她來紀念亡妻,興許是忽然煥發第二春,這些李承度并不關心。他只是完全沒料到對方會膽敢針對扶姣,二人身份天差地別,真論起來并沒有甚麽利益沖突,究竟是哪來的勇氣都未可知。
難道是往日就有仇怨?
他沉默得久了,郭峰不安地挪臀,撐開一點眼縫吞吞吐吐道:“都統,該說的小人都說了,那兩位都握着命脈,實在是逼不得已。幸而都統英明神勇發現了,不然小人整日都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如今一心打算棄暗投明,您瞧瞧……是拿小人回去侯爺那兒伏罪,還是覺得仍有些用處可以使喚,都絕無二話。”
見風使舵地逢迎是典型的小人嘴臉,李承度擡眸看了眼,郭峰大約被吓得狠了,這會兒依舊忐忑,眼珠子下意識盯着門窗,似預備随時逃命。
王六暗地使眼色詢問,李承度暗暗搖頭。
他确實需要郭峰活着,空口無憑,單憑他的口述扶昱不一定會信,但繼續和郭峰一路卻不可能,隊中還不知有幾個像郭峰這樣的人物。
垂眸思索了會兒,李承度道:“今夜你就随王六他們一同啓程,先回張掖郡。”
郭峰啊了聲,“小郡主那兒呢?”
“自有我去。”李承度不輕不淡瞥他,“郭千戶很想留下戴罪立功?”
郭峰忙搖頭否定,直道自己本事不夠,就不留下添亂了,面上明顯大松一口氣,顯然也清楚李承度留他小命的用意。
這決定同先前說法不一樣,王六有些急,一聲都統還沒喚出口,就被李承度擡手止住,等出門還是忍不住開口,“都統一人帶着郡主許多事也不方便,就留屬下伺候罷。”
李承度道不用,“你看着郭峰,腳程快些,先回侯爺身邊,途中他見了何人,到雍州去了何處,都要一一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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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自己被追殺,而後算計扶姣,李承度估摸背後有不少人馬。到底是扶昱的地位太微妙了,他如今占了雍州,注定會引來諸多紛争。
王六踟蹰了下,仍不放心,可李承度信任的态度又讓他有種被委以重任的鄭重感,再三斟酌之下颔首,“屬下必定不負重托,那都統,這位二夫人的事……要告訴郡主麽?”
以他的想法,是不該說的。所謂的二夫人是個甚麽身份,即便生了一子又如何,以扶侯對郡主的疼愛,得知消息後必會出手料理,哪值得郡主煩這一回心,還不如讓路途穩穩當當的。
李承度亦在思忖,望了眼外間的黑天,輕聲道:“我自會尋個合适時機。”
…………
既決定了單獨走,雍州那邊帶來的人撇到一旁,先前定的路線自然也要換。
斟酌一番,李承度決定改走水路,正好能趕上昉江口的這時節的最後一艘客船,便帶着扶姣大清早馬不停蹄地往渡口去。
扶姣昨夜歇得晚,先在另一間客棧單獨等了李承度許久,在他回來後故意嘟哝和喬敏的恩怨情仇,說甚麽“她眼光真差”的話,等李承度貼心詢問好叫她一吐為快時,又悶嘴葫蘆似的,絕口不提是甚麽事。然後是數落李承度抛下她的行徑,抛就抛罷,還帶了一身傷回來。
沈峥手黑,知道李承度正帶着扶姣,特意往能瞧見的地方上手,這會兒他額角、顴骨處和下颌全是青青紫紫,若非一身氣度撐着,看起來确實可憐又滑稽。
李承度再三向扶姣保證,沈峥的模樣絕不比他好多少,順了好些時辰的毛,才叫扶姣氣呼呼地勉強睡了。
任性散漫的小女孩兒不知自己和多大的危險擦身而過,連郭峰也只是問了句罰沒罰他,就把這不關心的人抛在腦後。至于為何只剩他們倆,其餘人去了哪兒,李承度不說,她也不在意。
反正信賴的人在身邊就萬事妥當,昨兒的事睡一覺,也全過去了。
旁人說明月郡主氣性大,殊不知忘性更大,當真如皇後所說,和皇帝是一脈相承的性子,散漫得很。
眼仍半眯,澄光透過雲層照在面上,隔着帷帽都能感到直喇喇得刺眼,扶姣擡手遮住,瞭了圈渡頭。
停岸的除卻停岸的除卻這艘裝飾格外精致的客船外,還有巨大貨船并些小舟,人來人往地卸貨叫嚷。深秋的天兒,大部分人依舊一身短打,頭戴汗巾,有些甚至露出光赤赤的臂膀,趿着草鞋,是扶姣很少能見到的景象。
街上有打板叫賣桂花糕的聲音,她瞬間醒神,讓李承度去攔住,自己慢騰騰走到籮筐邊,視線一溜兒掃了圈,指這個這個和那個,“全要了。”
李承度提醒,“我們只有兩人。”
扶姣卻指船,不解地說:“那上面有許多人呀。”
她還當在府裏,用不下的東西可以賞人。李承度沒再說,順着她心意買了幾大包點心回岸,和人接洽好,付三倍的價錢,将位置最好的兩間艙房定下。
這艘客船名為犀照,據說先前是禦用的運輸船,運的都是些貴重物品,绫羅綢緞和一些時令果蔬,天南地北地往洛陽送。後來棄用了,就被人買下,改建成客船,名字沿用,不曾更改。
犀照本就是仿建福船,船身較尋常客船高大許多,有四層之高,最上層建的艙房宛若陸地小屋,門窗頂無一不有,下面幾層還含了漫步賞風景的小廊,但這時節風大天寒,怕是沒多大用處。
總之非貴人富戶不得乘,是艘尋常人家享用不起的船。
扶姣沒乘過這種大船,至多只在洛陽城內的小河泛舟幾次,畫舫亦算精美,卻比不得眼前犀照的大氣絕倫。
由李承度牽着一路往上,有旁人在時她不言不語,姿态從容,待入了艙房便起身借窗口往外瞧,一副新鮮好奇的模樣,在兩間房中來回地轉。
船上空間狹小,艙房捱得緊,沒甚麽距離,也就不用再同住。且因先前就李承度就支會了得在客船上待七八日,她提前使人采買了好些東西,如今一一擺出來,打頭的就是香爐、茶具和新茶。
東西都是李承度收拾,扶姣是不需動的,她只親自泡了壺茶,倚坐在窗邊做甩手掌櫃,順便嘗了口盤子裏的桂花糕,味道一般,但聊勝于無。
她只吃了兩塊,然後就推到一旁全做擺設,歪過腦袋看李承度忙碌,雙足踢踏晃悠,邊在口頭瞎指揮,一會兒要把矮屏風放窗邊,一會兒要放榻前,小小的屋子每個角落都試了個遍。
起初李承度随她心意,但到後面就确定了,她根本不是想裝飾寝房,而是頑劣的性子一起,故意折騰罷了。
他停下動作,兀自沉思,随後在扶姣好奇的目光中邁步走去,一提,把人輕輕松松提到衣櫥上。不高不低的距離,跳也能跳下,只會有些吃力罷了。
被提拎的人睜大眼,“你做甚麽?”
“屬下以為,這樣更便于收拾。”
這是嫌她礙事麽?扶姣不可置信,烏亮的眼看了他半晌,憋出一句話,“你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