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但凡和扶姣相處過一段時日,細心觀察,就能發現她的脈其實很容易號準,很多時候不是真的在耍脾氣,純粹想引人注意或鬧鬧別扭罷了。
真叫她記許久且不開心的事,到現在也沒幾件。
所以面對扶姣生氣的模樣,李承度淡然道:“郡主誤會了,艙房太小,屬下需騰出些地方整理。”
真是這樣嗎?扶姣眼裏寫滿疑惑,但李承度風輕雲淡的模樣太有迷惑性。表相是很容易欺騙人的,一個人若是有張正氣的臉,就足夠初步取得他人信賴了,倘若再俊朗些,添些不疾不徐的從容,便是他說月亮是方的,恐怕聽者都要先疑心是不是自己從前認知出了差錯。
扶姣就是這麽個被迷惑的旁人,看着看着,也覺得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認錯是不可能的,皺着眉頭嘟哝,“那你提前說就是,怎麽動手動腳。”說完自覺地往壁邊倚了倚,這會兒倒是一副懂事模樣了。
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樣扒着人不放的。
李承度也不和她争辯,見她老老實實坐在上邊兒才再度動起來。他動作利落,解決搗亂的小鬼後,一刻鐘就讓小小的艙房煥然一新,俨然成了縮小版的精致閨房。
烏藍錦文栽絨毯正合艙房布置,左下置了方小妝臺,矮小的落地罩将房內一分為二,竟也分出窄小的外室來,這兒是扶姣烹茶看書的地方。
她愛看書,只沒耐心,往往握卷半個時辰就要外走一遭。一本《霧園小記》陸續幾月都沒看完,逃跑時都沒忘記,一并收進包袱裏,如今就擺在茶盞旁,預備随時翻閱。
李承度拿起随意翻了幾翻,書上有自作的小注,字跡稱不上佳品,倒也端秀。讓他想起初到長公主府時,扶昱嘆女兒一□□刨字拿不出手,硬逼着她每日用小楷練滿十大張紙,扶姣邊練邊哭,每次路過窗邊都能瞧見她邊紅着眼邊寫字的模樣,淚水都要把一摞紙泡出卷邊。
如今看到這些字,就仿佛看到了它們曾被泡在一汪淚水中變形的模樣,眉也不由微揚。
“你也喜歡聽泉居士?”扶姣湊過腦袋,對着念了段文章,感嘆道,“她文采真好,用詞不像那些先生大學士文绉绉,故意說些常人聽不懂的話兒,很實在,也很易懂,我每次看完,感覺自己也能立馬去和阿父商讨國事了。”
真是稀奇,能從她嘴裏聽到“實在”這個詞,李承度低眸問她,“郡主看出甚麽了?”
“看出民生百态啊,你看她在淮州霧園小住,寫的是風景,講的是尋常衣食住行,卻也讓人知道那兒的肉有多貴,鹽有多難買。官鹽本是各地夠數的,可是被人屯藏了起來,商行也跟着擡價,百姓吃不起鹽,只能從別的吃食裏面找,有些因長久沒鹽生病,還有些因吃了海鹽中毒。”扶姣的眉微微皺起來,“但這些不能多看,看多了心底會悶。”
李承度有些驚訝了,她竟真的能看懂些東西,“那聖上如今為何會是這個局面,郡主應該也清楚了。”
扶姣卻奇怪看他,“這和舅舅有甚麽關系,又不是他做的,天下那麽大,如果每處都能管住,舅舅就是神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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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對她刮目相看,轉眼又糊塗下來,李承度都不知該如何評價了。在扶姣口中,她是聰明人,聽泉居士也是聰明人,但兩人做的事不同,她是帝後的小郡主,是父母的小纨纨,只需要享受就夠了,那些家國大事自有人做。
“我也有許多擅長的事啊,調脂、辨玉、品香、烹茶……”扶姣掰着手指頭數,神采飛揚地道,“難道不厲害嗎?”
李承度點頭說厲害,扶姣很是得意,幾乎翹起小尾巴,“可惜那時我還小,沒有見過聽泉居士,如果見了,她一定也會給我寫賦。她給她的夫君寫了篇賦,用詞極盡華麗,稱他的夫君是世上最英俊豪氣的郎君,無人可出其右,這是真的嗎?李承度你有沒有看過畫像啊,到底長甚麽模樣?”
李蒙将軍已經成了洛陽城的禁詞,人們或遺忘或忽略,但以扶姣的身份自能随意提起。以前在宮裏她就好奇過,只每次提起舅舅就會嘆氣,想一見廬山真面目的願望就一直擱淺。她覺得李承度見多識廣,興許會知道。
李承度當真作思考狀靜了下,而後道:“應當就長屬下這樣。”
竟很是認真,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大概被他的無恥震驚了下,扶姣擰着眉頭認真打量,從眉到唇,從頭頂到小腿,無一不仔細,最後才勉強颔首,“如果真是這樣,那應該也不算誇大罷。”
這當真是極高的評價了,李承度一句多謝郡主誇贊還沒出口,就聽她話音一轉,“可惜,和我比還是差了些。”
悠悠一嘆,負手踱步,又開始惋惜自己出生晚了些,不然她若是和聽泉居士見了面,那篇賦哪還有別人的份兒,語中大有妾生君已老之感。當然,話不是這麽用,但其中意思差不離。
感嘆完,扶姣瞥李承度,“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說話時她正立在窗邊,黛色襦裙襯得氣色極好,脖頸潔白修長,是極驕傲鮮亮的模樣,金芒散射而來,剛巧撞進那雙黑色的眼,仿佛入住了星子般璀璨,耀眼灼目。
李承度定定看了會兒,唇角微彎,心悅誠服地颔首,“郡主所言極是。”
細聽下來,兩人對話就和不懂事的孩子互誇般幼稚,但扶姣聽了很高興,覺得他有眼光,興致一起,便親自泡了壺青鳳髓。
誠如她所說,賞心悅目的茶藝過後,茶香和口味亦不遜色,是難得的佳品。多日的奔波後,捧一杯香茗極是舒暢身心,李承度垂首慢慢品茶,任水霧氤氲上來,遮蓋了眉眼。
從登上犀照的那一刻起,扶姣心情就很不錯,溢于言表的開心,大概是因人生第一次遠航,又或者是因為離雍州越來越近,很快就能見到她的阿父了。
如非必要,李承度其實并不願掃她此時的興致,好情緒總有種感染力,讓人能感同身受,周遭都好似變得更柔軟鮮活了。
但他仍開口了,并不直接,“如果有件事說出來,郡主一定會不高興,那郡主是希望現在知道,還是當最後的知情人?”
扶姣一愣,“很重要的事,一定要說嗎?”
李承度說是,手指仍搭在茶蓋上并不看她,留給她思考的餘地。
“那就到最後再說罷。”扶姣僅思索了小片刻,就毫不猶豫道,她不覺得有甚麽是現在必須說出來要打攪心情的,“船上還有好些日呢,不急不急。”
臨近張掖郡的前兩日說麽?李承度覺得如此也不錯,至少這江上旅途仍是她的一片清淨地。
喝過這杯茶,李承度視線往外一轉,犀照已行到江中心,水面無垠,巨大的船也成了茫茫一點,已是風平浪靜,依稀能看到甲板上有三兩客人走動,他忽然道:“郡主,可想在江上垂釣?”
扶姣立刻湊過來,提出疑問,“客船上也能釣魚?船正游着,魚兒能上鈎嗎?”
“無風浪時即可,只是需耐心些,可能會耗上一些時辰。”
垂釣是個細致活,真論起來比看書還枯燥些,至少書能有些意思,釣魚時除了盯着水面你甚麽都不能做。扶姣其實是不大喜歡這消遣的,但在船上也做不了其他,猶豫了會兒還是應下。
趁她大費周章為釣魚特意改發式的功夫,李承度把先前的點心盡數分給了船工,經他們指點尋了處垂釣的寶地,擺上一方小板凳,一根釣竿,最後備了頂鬥笠。
鬥笠是他外出行走時的鐘愛之物,防雨遮貌,還不引人注目。竹木編織的小物件,樸素自然,往腦袋上一戴,再在小板凳上一坐,江上蓑衣翁的形象就出來了,很有那麽點澹泊寧靜的味道。
但他偏又是副年輕俊朗的相貌,悠悠然坐在這兒握釣竿的姿态無形中引了幾位女客注意,暗地打量,不知私下談着甚麽。
兩刻鐘後,說要垂釣的主人翁才姍姍來遲,和李承度的裝扮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怕日頭曬,幹脆解下一半發髻又戴了帷帽,遮住面容,就很願意放下姿态,用輕快的腳步走了過來。
“釣到魚了嗎?”她第一句話問。
“時辰尚早。”李承度道,“不能急躁,一整日都沒收獲也是常事。”
扶姣喔了聲,她當然知道,畢竟舅舅就很愛釣魚,他釣魚的功夫爛,僅有的幾次成果還是宮人特意到水底給他挂上的。
她親耳聽舅母說的。
想起這茬,扶姣就打消了親自動手的想法,又令人搬了小椅,施施然坐在旁邊,“我就在旁邊看着也一樣,你別急,我們有好幾日呢。”
細微的風揚起裙裾,将她掩在帷帽下帶着狡黠的眼神也吹開了,李承度微微一哂,道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