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上風光美妙,并着初出遠門的新鮮感,讓扶姣老實待了三四日。在犀照上走走逛逛,累了就歪在榻上毫無形象地看書,最期待的還是每日的午飯,因為李承度的手藝出奇好,魚肉嫩極,湯汁鮮美,連船上大廚都咋舌稱贊。
這讓他在扶姣心中的優點又多了一大項,沒事就纏着他釣魚烹魚,在船上把魚兒煎炸煮蒸吃了個遍。
但悠閑沒多久,随着航線往西行進,氣候愈發幹寒,扶姣仍當在洛陽附近,無人時就不顧忌地玩水,沐浴也磨磨蹭蹭,最後不出意料地染上風寒,病倒了。
李承度發現時她已是滿臉通紅,正蜷在被窩裏小聲哼唧,念叨着要吃酥皮奶糕,被冰涼的手指碰得哆嗦了下,又慢慢黏上來,說是好熱。
“郡主病了。”李承度探過她額頭後道,随後輕輕掙脫,把她雙手放回褥中,回身去尋船工。
犀照上并沒有備甚麽藥材,因這路途雖長,但每兩三日都有渡口停靠,有需要随時可去采買。這會兒等渡口定然來不及,幸好船上有個赤腳大夫,聽李承度請求後幫忙看診一番,開了幾副藥,灌下去後高熱退了不少,但人還是迷糊的。
“阿娘……”病中的扶姣認不清人,開始依着夢裏的情形胡亂叫喊,寝衣領口微微敞開,鎖骨處隐有香汗,圓潤的肩頭掙出被褥,再往下可見胸口明顯的起伏,是能夠叫人呼吸微微一頓的畫面。
這種時候,才讓人意識到她是個已及笄的小娘子了。
李承度面不改色地幫她把被子往上拉,眼中毫無波瀾,然後沒過幾息不安分的人又鑽了出來,再被塞回去。
拉鋸戰持續了會兒,扶姣勉強睜眼,只瞧見面前一條影子在晃,便生氣道:“大膽,再亂動打你板子……”
可惜聲音有氣無力,沒甚麽氣勢,打人都和撓癢癢般,被李承度輕而易舉握住了指尖,“等郡主病愈,怎樣罰屬下都行,請先蓋好被子。”
這實在不是哄人的模樣,即便神志不清醒的扶姣都感到了不滿,鼓着腮不知嘟哝甚麽,細聽後才知是說他兇,還說他不唱曲兒安慰自己,約莫是把人當奶娘了,總之就是沒有安生的時候,最後竟癟嘴要哭起來。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逸出,李承度給她敷上冷巾,從旁看了會兒後,自懷中取出一支木笛。
摩挲片刻,放在了唇邊。
悠揚的笛聲響起,聲音躍過指尖直達耳梢,仿佛催眠般,輕而易舉就讓扶姣靜下來,漸漸的帶她入夢,須臾間那雙眼就合上了,一副沉眠模樣。
彼時江月正停在船舷,伴随樂聲一點點移入艙房,映出在銀光下閃爍的一點粉塵,和青年垂眸吹笛的朗朗側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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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照上的最後幾日,扶姣一直都在與病榻纏綿,整個人精氣神都不大好,那件重要的事自然就無從說起,一直耽擱在那。
抵達張掖郡的當日是個大晴天,江風如絮,難得的柔軟。扶姣幾乎是被李承度扶下船的,僅露出的下半張臉消瘦許多,原是圓潤漂亮的鵝蛋臉,如今變小變尖,多了些弱柳扶風的味道。
她攬鏡自照時就很不滿意,直道兇起來也不吓人了,等病好後得補一補。
不過,這時候她狀态還是很振奮的,眼中帶笑,在扶候備的馬車上一路好心情,半點作妖的行跡都沒有,興沖沖對李承度道:“雖然你照顧不力讓我病了這麽久,但看在你還算忠心的份上,我就不和阿父告狀啦,會給你美言的,叫他多多提拔你。”
“多謝郡主。”李承度從善如流地應聲。
入雍州地界後的他和船上有些區別,那些小小的随意收斂了,又成了沉默無趣的下屬。
和父親重逢在即,扶姣根本沒心思注意這些,途中開了無數次車窗,座位都沒熱過。馬車緩緩停下後,瞧見扶侯身影,她雙眼噌得亮了起來,迫不及待飛奔出去,聲如黃鹂清脆,“阿父!爹爹,爹爹——”
乳燕投林般,将扶候撞了滿懷,好大的力氣,甚至讓他後退了一步。
扶候連嗳幾聲,高興地哈哈大笑,幾乎要像扶姣幼時那樣把她抱起來轉幾個圈,毫不避忌在下屬面前展示對她的寵愛,儒雅的眉間寫滿溫情。
“郡主平安歸來,侯爺總算可以放心了。”出聲的男子有張端肅臉龐,瞧面容不過而立上下,眉宇間的老氣卻硬生生讓他長了十歲,平時應是難得展顏,不大做得慣笑,微微一彎唇也就收了,轉而視線投向李承度,欣慰道,“憫之一路辛苦,救出郡主當記大功一件。”
李承度适時走上,先喚扶侯,再對這男子喚督軍,“為侯爺效勞是屬下本分,不敢貪功,督軍在張掖郡與侯爺出謀劃策、夙興夜寐,才是真正的辛勞。”
官場上的話,他也是信手拈來,勁松般的人仿佛自然而然圓滑了,讓扶姣好奇瞥去一眼,很快記起馬車上的承諾,張口道:“爹爹你要好好獎勵李承度,他一路又要躲追兵又要照顧我,确實很辛苦。”
扶侯“噢?”一聲,稀奇地瞄了眼階前立的青年。
他欣賞憫之,無需女兒說也不會虧待他,但女兒以前不是最瞧不上他,說他和木頭一樣無趣麽。
這會兒不是解惑的時候,扶侯暫且把好奇捺下了,笑說好,“都聽你的。”
父親的懷抱結實溫暖,那種可靠感是他人無法取代的,幾乎迅速彌補了扶姣同親人分別後的空缺感。她仍有許多話想說,可太激動了,多說兩句話就咳嗽起來,且有止不住的架勢。
扶侯忙為她撫背,問李承度是怎麽回事。
李承度把這幾日的情況據實以報,“怪屬下疏忽沒提醒郡主,一時不慎讓郡主染了風寒,至今未好全。”
扶侯點頭,“不怪你,王六先行回來都和我呈禀了,洛陽追得緊,你們分散行走改走水路是對的。小小的風寒沒甚麽,喝兩副藥就好了,我還不至于用這點小事苛責你。”說完一笑,“你先去梳洗罷,府裏給你們擺了宴,待會兒直接來便是,就不差人去請了。”
李承度說是,依次和幾人告別,先行走出回廊往裏去了。
督軍盯着他的背影眯了下眼,礙于還有個郡主在場不便說話,便也告退。
扶侯很享受女兒這時對自己的依賴,但一直在門口黏着不放也不成體統,便喚來婢子,柔聲說:“先去梳洗歇會兒,有甚麽想說的等用晚飯時也不遲,大不了阿父今夜不睡,只陪我們纨纨,成不成?”
“那不行,阿父不睡,我還要休息的。”
扶侯哂笑,真是沒變的性子,“總而言之,全憑咱們纨纨高興。”
他是很俊秀的相貌,縱使人至中年依舊不減風華,大權在握多年早就養出了上位者的威嚴,于是當他願意彎下腰去哄人時,便有種額外的魅力,至少哄個本就想念他許久的女兒是完全不在話下的。
扶姣被說服了,輕輕點頭,離開幾步後又忍不住回身抱了下他,不大好意思地小聲說:“爹爹,我真的好想你。”
“我也想纨纨。”扶侯輕輕撫她腦袋。
這種慈愛大概是扶姣四五歲時才體會過的,從她在宮裏住了兩年後,就沒怎麽再見過阿父這模樣了。乍然重回年幼時,扶姣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轉瞬就習以為常地想:自己這樣好,誰能不喜歡呢,爹爹當然更是。
她步履輕快地離開後,扶侯面帶感嘆,笑意仍挂在唇邊,慢悠悠地往廊下踱。
這兒是原先的郡守府,暫被改作他在雍州落腳的府邸,布置比不上長公主府的錯落有致、精致婉約,卻更叫人松快、怡然自得。
“侯爺……”女子從小道走來,深秋入冬的時節,她仍穿了條略顯單薄的檀色綢裙,外罩牙白的褙子,渾身首飾并不多,但都恰好好處點綴出娴靜氣質,此時眉眼多有躊躇,“夜裏的接風宴,妾可要去伺候?”
扶侯問她,“想好怎麽說了?”
女子搖頭,輕輕咬唇,“郡主的脾氣……妾實在想不到該如何是好,若是發通脾氣或打妾一頓就能好,那也就罷了,只怕……”
“那就緩緩罷。”扶侯截斷她,“她才回來,現下還帶着病,別攪了她心情。”
他深知女兒性子,若有甚麽不稱意了,恨不得把天通個窟窿,十足的小霸王。早些年如果不是他有意管束,現在已經無法無天了。
現下父女久別重逢,那些擾氣氛的事還是推遲些好。
帶過了這樁,扶侯問:“循念怎麽樣?我近日忙碌也無暇考校他功課,你作為姨娘要多督促。慈母多敗兒,別一味縱容,不然我只能叫他單獨搬個院子。”
眉頭一皺又改口,“等過了生辰就獨住罷,這麽大的男孩兒沒有還和婦人同住的。”
女子忙說一應都好,柔順道:“知道侯爺對循念關心,妾從來都是叫他好好讀書,莫辜負了侯爺期望。他也好學,昨夜到了亥時都還不肯休息,真擔心看壞了眼睛。這孩子實誠,鼓足了勁兒就想得侯爺一聲誇,滿腔濡慕,可見父子血脈上的親近是天生的。”
扶侯先含笑聽了,緊接着搖頭,“只做個書呆子是不成的,馬上功夫也不能落下。憫之七歲時已經文武雙全了,标杆擺在這,多學學。不過這幾日可放他多出來走動,先和他姐姐認識。纨纨雖有些脾氣,但心底是良善的,她喜歡能玩到一塊兒的人,叫循念多順着,陪她段時日,等熟了之後再告訴身份,她也不會那麽抵觸。”
這是要叫兒子去讨好女兒的意思,女子意識到這點,笑都僵了,咬着後槽牙應下來,回頭扶侯走遠了,才恨恨地一踢腳下,伸手把剛綻的一朵粉茶花撕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