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郡守府占地有限,屋舍就不多,扶姣住的這間月舍坐落在西南一隅,看着漂亮,花木萦繞,實則位置不好,前頭還有藏書房擋隔,冬日甚少能曬到太陽。這是凝婉當初在安排住舍時使的心機,而扶侯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點小細節。

但大夫來診病,開過藥方後在院子裏走了圈,回頭就對扶侯道:“雖然風寒反複,但娘子底子好,不會有甚麽大問題,應是近日奔波了場太累了,好生歇息就行,不需吃太多藥,反洩陽氣。倒是這院子不朝陽,冬日甚陰,久居不宜,對養病尤其不适,還是換個住處為好。”

話落,扶侯目光掃了過來,凝婉心頭咯噔一聲,忙道:“是妾身疏忽了,光想着這月舍最大,景致也最好,應合小娘子心意,朝向問題倒沒想那麽多,到底是短視了。妾那屋子光照好,就是小了些,如若小娘子不嫌棄,現下就去吩咐人收拾出來。”

扶侯颔首,“去收拾罷,把你東西理幹淨,也別告訴她是旁人住的屋子,裏裏外外都清掃一遍,明早就讓纨纨搬去。”

本是體貼之詞,以為扶侯不會應允的凝婉小心收好情緒,溫順道了聲好,又聽扶侯道:“不過你們女兒家住這種屋子确實不好,此處就棄了,我那旁邊還有件附屋,你暫且住去,日後換了地方再好好挑個院子。”

竟是意外之喜。凝婉感到從天一個餡餅,險些被砸懵了,能離侯爺近些當然好,再小的屋子她也願意,忙不疊應聲,腳步不停地去整理屋子。

這等流露于外的小女子式依賴和戀慕,扶侯向來是很受用的。雖然凝婉此人在他心底最多也只算是兒子的生母,但這不妨礙他偶爾疼愛一點。

他的妻子是真正心愛且敬重的明陽長公主,為他誕下循念的凝婉則是無聊時可以用來消遣的妾室,時下男人的心胸大抵都是如此,他們自己分得很清。

所以這會兒看過女兒,親手給她喂下藥湯後,扶侯回頭對兒子道:“這是長姐,我早先和你說過的,可還記得?”

七歲的小男孩兒,稚嫩漂亮的相貌,卻已經一臉老成了,恭恭敬敬回,“記得,要敬重愛護,阿姐所言需聽之,阿姐所行需順之。循念作為男兒,要大氣知禮。”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話放在哪兒都适用,扶姣嬌氣愛鬧的性子扶侯深有體會,循念卻自幼懂事體貼,下意識會更關注哪個就無需說了。何況兒女的養育方式本就不同,兒子是要摔打磨煉的,期望也更高,這些在扶侯心裏都有章程。

“不止記得,更要做到。”扶侯拍他腦袋,“你阿姐剛來,這幾日功課先緩緩,多陪她,等她病好了帶她在府裏和外邊走走,叫她喜歡你,能做到嗎?”

循念說能,扶侯微微一笑,“你向來是讓為父放心的。”

他流露出慈父模樣,循念才敢小心對視,終于有了點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不大好意思地說:“姨娘總和我說,爹每日辛勞,不能再用小事讓您煩心。”

“你姨娘教得也好。”扶侯颔首,“但你年紀大了,不能再和姨娘同住,等過完年就單獨搬出來罷。”

循念不大願意,可對父親的敬畏埋在骨子裏,只能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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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母子向來是讓扶侯滿意的,省心省力,有個鬧騰的女兒就夠了,再來個他可吃不消。

前頭宴會仍在開,扶侯已耽誤許久,對循念再度叮囑幾句,匆匆離開了。

按照時辰,循念這時候本該去溫習功課然後睡覺,可他對這位阿姐好奇,忍不住站在簾子附近仔細端詳了會兒。

雖然他才是男孩兒,但比起他,阿姐更像父親。不只是容貌,更是一種透出骨子裏的氣度,即便睡夢中,她的眉她的唇,依舊是微微上揚的,這是一種很安心有底氣的姿态,尋常人家養不出這樣的驕傲。年紀小小的循念,對于識人很有一套法子。

他就沒有這樣足的底氣。循念想起許多次,姨娘愧疚地看着他,說沒能給他一個好出身,他要加倍用功去贏得父親歡心。他照做了,父親果然也很滿意,所以他以為世上的喜歡都是需要去争取的,但見了父親對阿姐的态度,他才知道,原來阿姐不需做甚麽,就會有那麽多人天生對她好。

嫉恨不至于,羨慕卻有些,姨娘偶爾也會提起對這個阿姐的忌憚和畏懼,所以中間還夾雜着些許警惕。

看了會兒,循念在仆役催促下走出這座院子,又回頭望一眼,提步離開。

…………

後半夜,扶姣的燒就差不多全退了,誠如大夫所言,她底子好,病情反複只是因舟車勞頓,好好休息一場比什麽都強。

扶侯這時還沒睡,夜裏臨時得了軍報,他宴後就和幾個心腹鑽進了書房。

通宵達旦是他入雍州後常有的事,畢竟這兒地界大,初掌一方政務,總有數不清的瑣事,何況如今局勢複雜,更是不能掉以輕心。權勢總是男人最好的清醒藥,即便這般年紀了,他依舊不覺困頓,精神矍铄。

人散得差不多時,下人進去奉茶,便順道把扶姣的消息說了,扶侯颔首,“燒退了就好,繼續好生照料,有甚麽狀況就立刻報到我這兒。”

下人應是,立在那兒又聽扶侯叮囑幾句,俱是對女兒的安排。

“病在兒女身,痛在父母心,侯爺的心,莫如天下間所有的慈父,屬下明白的。”督軍正在旁側,聞言感慨了這麽一句,他亦是人父,有這話不稀奇,扶侯聽了道,“可不是,兒女都是債,有這麽一個都要叫我操碎了心。”

口中埋怨,眉眼間流露的笑可不是那麽回事。單從表面看,他确實就和天底下所有關心愛護女兒的父親一樣。

說着,他揭開茶蓋,上好的君山銀針,茶芽在湯中慢慢舒展,在水中忽升忽降,時沉時浮。

這叫賞茶,通常需要好情緒、心境平和才能賞,很能鍛煉人的耐性。扶侯悠悠啜了口,茶香逸了滿唇,他問了句時辰,才知竟到了寅時一刻,不由詫異,“不知不覺竟這個時辰了,怪不得這般疲。文興也累了罷,先去休息,累壞了你我這兒可要亂了。”

說着笑一聲,自己又喝了口茶。

茶是提神之用,這其實是委婉遣人的意思,督軍瞥了眼一旁的李承度,知道扶侯仍有事要問他,便也很識趣地起身告退。

出了那片院子,督軍腳步一停,回頭望了眼,估摸着那件事應是藏不住了,面上依舊淡然,只招人來耳語幾句,着他去傳了道消息。

…………

扶侯要問李承度的事,自然和洛陽、和皇帝有關。派他去救女兒雖是主要,但打探情況也必不可少。不同于早早就把野心流露表面的宣國公,扶侯因種種緣由,一直藏得緊,很多事情只能在暗地進行,這就導致他不可避免地會失一些先機,不過好處是有的,譬如他在雍州養了多少私兵,除了他這邊恐怕沒幾人清楚。

李承度把最緊要的事先說了,扶侯聽罷皺眉,“沈延年和林家聯手我早有預料,但洛陽其他人竟也沒動作,就聽之任之?”

坐山觀虎鬥總是他這類人最愛做的,本想着洛陽那邊先亂起來,自損個八百,興許還會殃及到□□。可事實證明,宣國公也不是傻子,定是做足了準備,才會在那夜發難。

“局勢未明,各家應當也不敢輕易動作,保存實力罷。”

李承度的說法得到扶侯認可,又問:“聖上可好?太子可好?沈延年應當還不敢傷他們罷。”

這種消息,其實不用李承度回禀他也一清二楚,非要有此一問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得知皇帝一家子果真安好,沒有傷到半根毫毛後,他摩挲了下茶盞,若有所思,而後才回神道:“那就好,纨纨和她舅舅向來感情好,若是聖上有個甚麽萬一,只怕她就要和我鬧了。”

至于怎麽鬧,無非是叫他出兵打回洛陽之類。女兒任性起來的做法,早領教過無數次的扶侯當然能預料,李承度大約也想到了那場景,仍道:“郡主是赤子之心,至孝至誠。”

場面話聽聽就罷了,扶侯微微一笑,“她是甚麽脾氣,我這當爹的還不清楚麽,一路上定沒少叫人頭疼。好在安然無事地回來了,多虧憫之你機警,換個人就沒這麽順利了。途中除了沈家那邊,沒出別的差錯罷?”

扶侯問的,其實主要是梁州和□□那兩家,但關于梁州西池王的事,李承度一個字都沒提,此時只是面色尋常道:“除卻信中所言,疑似有人借機謀害郡主之事,再無意外。”

先喔了聲,扶侯尚沒反應過來,預備端起杯的手一愣,“甚麽謀害?謀害誰?”

下意識是裝不出來的,扶侯震驚又不解的模樣很切合他此刻的心情。

事實上,今夜從扶侯的表現看,李承度也大致猜到他根本沒看信,這位“二夫人”,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大膽些,但并不聰明。

那封信其實寫得委婉,一杆子打死人是不成的,事實沒有查清,光憑郭峰一張嘴他不可能定扶侯小妾的罪。何況以他的身份,牽扯到扶侯後宅,總會有些不便和顧忌。

所以這時候,李承度亦是詫異,“屬下讓王六先行回來,帶了封信,侯爺沒看到嗎?”

扶侯很肯定地說沒有,憶起王六回來的那日,他正在忙着商議如何讓新入雍州的十萬軍士過冬之事。王六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兵,還不夠入他的眼,因此也就忘了這人還曾呈過一封信。

如今想起來,在書桌上翻找了圈,依舊蹤跡全無,扶侯的臉色已不大好了,李承度道:“興許是夾在哪兒藏住了,一時找不到也有可能。”

扶侯嗯了聲,心中卻明白不可能,書房裏明面上的東西沒甚麽機密,但他也一直吩咐人擺放有序,信件絕不會夾在書中,更不可能不翼而飛。

捺下火氣,扶侯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現在和我說清楚,有誰要借機謀害纨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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