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謀害一詞既出,說明就不是那幾個對手的事,且扶侯聽李承度話裏話外的意思,更像是自己人出了問題。
他的震驚由此而來,想不通女兒會和自己這邊的誰結仇,更懷疑是不是存在細作,想借機滋事。
茶也不喝了,認真地聽李承度說來龍去脈,聽到郭峰的名字時,眉頭狠狠一皺。郭峰他有印象,身手不錯,也很善逢迎,他不喜歡這樣的同僚,但下屬裏有幾個這樣的人倒沒甚麽大礙,官場上魚龍混雜,人員千奇百怪,左右逢源算不得錯。
李承度說得細,從大婚當日開始。那場由他們安排,用于試探沈峥卻險些傷及扶姣的刺殺,她雖沒有說出口,但李承度其實早就意識到了不對,只是暗中觀察,這會兒和郭峰交待的話連起來,似乎都能找到由頭。
扶侯聽得詫異,擰起眉頭,“婉姨娘?她怎麽敢?”
不是不信李承度,而是不理解,先不說兩人有沒有舊怨,單考慮扶姣出事,難道能給她帶去甚麽好處嗎?扶侯自認不是個會寵妾滅妻、寵庶滅嫡的昏人,心裏有尺度,也從沒給過婉姨娘不該有的期待,她做這事的理由在哪兒,着實想不通。
“郭峰一家之詞,也不能下定論。”李承度道,“興許其中有不為人知的內因,具體如何,侯爺私下去問婉姨娘較好。”
“甚麽私下,要是她真敢做出這等事,我當場要她的命!”扶侯咬牙切齒,擡高了聲音對外怒道,“去把婉姨娘叫來!”
怒火洶洶,卻不全然是對着婉姨娘。李承度看得出,他更惱的應是督軍僭越,打着成全他舉事的旗號,實則擅作主張,作為主公最忌諱這樣的下屬,好聽些是一心為主,往細想等同于有不臣之心。
無論如何,該做的他都會做,結果如何只能看扶侯。李承度看向澄黃的茶湯,微微出了神。
…………
凝婉一夜未眠,實在也是睡不着,扶姣安然回張掖郡,就如彈藥旁燃了火星子,爆發在即,心底惶惶然,把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
真到被傳時,反倒安定了。
長舒出一口氣,她對着銅鏡把完好的發髻微散了散,顯出才起榻的匆忙,眼下青黑無需遮,夜裏她為着小郡主的病也跑了幾趟,正好表露關懷。
臨出門前對人吩咐,“待會把那籠羊奶糕給循念送去,他若來問安,就說我去了侯爺那兒。”
下人說是,目送她出門,按照先前的吩咐,開始看着天光數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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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甬路快步走去,匆忙間衣角掃到草木,不免沾了重露水,濕淋淋的。這時節仍是露,再過段時間就該打霜了,得提前給侯爺和循念備好冬衣。凝婉借這些不着邊際的事給自己沉氣,才不至于慌慌張張。
饒是如此,甫一進門對上扶侯沉沉的眼神時,她還是心頭猛跳了下,趕忙呵腰作禮,細聲詢問:“不知侯爺大早傳妾,是有甚麽吩咐?”
“甚麽吩咐?看見憫之在這兒,你還不知何事麽?”
凝婉作茫然狀,“李都統不是才把郡主從洛陽帶回來麽,能有甚麽事?”
她只對扶侯說道,并不看李承度,這人目光如炬,很是敏銳,之前她曾偷偷打量過一次,就立刻被他回望了過來,犀利無比,當時吓得她一聲尖叫,險些在侯爺面前出醜。
“還在我面前裝蒜!”扶侯一聲怒喝,把事情三言兩語道出,“我竟不知誰借你的膽子,敢來算計郡主!”
有心要在開頭就震懾住她,扶侯此刻的怒火絕不摻假,上者威嚴,赫赫如虎,哪是凝婉一個小女子能承受的,她果然被吓住了,臉色唰白地伏下身子,“侯爺明鑒,妾身從沒做過這些事。郡主是侯爺愛女,更是殿下的女兒,妾當初能從浣衣局裏出來,全憑的殿下施手的恩情,報答還來不及,哪敢去戕害郡主。就是吃了幾顆牛膽,也斷不敢行這等忘恩負義的行徑,不然出門就叫天爺劈死,叫那馬兒踩死妾身好了!”
一個人的心思平日裏多少是能看出的,扶侯往日和她相處,她言語裏多提及的也是對長公主的緬懷和感恩,又說抑不住對侯爺的仰慕,又覺得對不住長公主,最後說是為殿下服侍他一程,等入了黃泉再去賠罪。
言之切切,添上幾滴眼淚,就很容易令人憐惜。扶侯傳她來,也不是真的完全信了是她所為,更疑心她可能受了甚麽外人利用,做下的不止這樁危險事。
可話才起個頭,人就噗通跪下發了一堆毒誓,女人就是這點不好,容易哭哭啼啼。扶侯不滿意,冷睨她,“你的意思是,憫之故意污蔑你?”
“妾室和李都統素不相識,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哪值得他費這功夫。”凝婉雖不知李承度真實身份,但從侯爺态度也知這人在他心中地位不同,若強行污他反倒容易傷及自身,便道,“那個郭峰,先前托妾給他母親安排個活計,妾見她年紀大了,便叫她每日去城外盯着人施粥,能得些工錢也輕便。可那老婦手腳不幹淨,不僅偷奸耍滑,還暗地合人把施粥的粳米都換成摻沙的黴米,流民吃了鬧肚子,險些鬧出事來。”
凝婉抹淚,“侯爺好不容易交待件差事,妾身還辦成這樣,卻因怕侯爺動怒,不敢報上來,私下用體己錢補了這缺漏,至于老婦那兒,她那樣的年紀又打罰不得,只能把這事說清楚了叫她回去,若說郭峰是因此怨上妾身也不無可能。妾是有錯,可這點錯如何敢擔上謀害郡主的罪名。侯爺想,郡主沒了對妾能有甚麽好處?說句不合宜的話,妾也是看着郡主長大的,如今有了循念,更懂為人母的慈懷,怎會不知侯爺待女兒的心。夜裏郡主發熱,妾睡也睡不着,不敢當面看,偷偷去瞧了好幾次,等燒退了才敢歪在椅上眯會兒,如今廚房那邊罐裏還熬着雞湯,正等郡主醒了奉去。”
又道:“妾服侍侯爺,從來盡心盡力,郡主也是妾的主子,更不敢怠慢,侯爺這樣大的罪名扣下來,妾實在擔待不起啊——”
症結就在這兒了,扶侯不知她們往日恩怨,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凝婉害女兒的動機,思及那封信,又問她是否知道。
凝婉再次指天發誓說只是幫他收拾了書房的桌椅,其他不曾碰過。
扶侯沉吟,“那你可敢和郭峰對峙?”
“妾也想說呢,這郭峰空口白牙的就潑了盆髒水,倒想和他理論理論。”凝婉忿忿地說,“侯爺,這人膽敢做這等事,背後指不定是誰,不會是別地派的細作,要攪得侯爺不得安寧罷?”
這話正合了扶侯心意,他看了眼李承度,青年在位上不言不語,大約因牽扯到了後宅,即便被強留在這兒聽,也不欲出聲。
婉姨娘敢這樣理直氣壯,扶侯也很想看看兩人對峙是甚麽結果,當即又令人喚郭峰來。
王六比李承度腳程快一日半,郭峰也就提心吊膽了一日半,督軍的警告言猶在耳,不牽扯到他仍有一線生機,否則小命不保。
于是見了李承度也不敢直視,只管低頭聽扶侯問話,起初順着先前在洛陽時的說法慢慢地答,故意露出破綻,待扶侯察覺後,厲聲詢問他時又吞吞吐吐,“甚麽□□刺史徐淮安,屬下不認得。”
果然是徐淮安。他這反應,反倒讓扶侯更信自己的猜測,冷哼,“你不認得?怎麽我才提□□,就知道是此人,難道是你遠房親戚麽?”
郭峰愣了下,先梗着腦袋不說話,而後看見凝婉,又恍如找到救星般,哐哐磕頭,“二夫人,小人都是按您的吩咐行事,您說了會保屬下無事的,二夫人……”
他這模樣太假了,凝婉知道,自己連辯解都不需要,只哀哀切切地看向扶侯,仿佛在說,侯爺知道我都是被冤枉的罷。
很多人不會信擺在明面上的東西,他們更願意自己抽絲剝繭,深信底下另有玄機。扶侯就是這樣的聰明人,他藏得久了,看人也就大都和自己一樣,覺得事事都不會那樣簡單。凝婉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寵幸的玩意,平日裏弱柳扶風,殺魚的膽量都沒,怎敢背着他去謀害他的女兒,所以當指使郭峰的幕後黑手一浮出水面,他頓覺真相大白。
徐淮安想叫他的女兒死在宣國公手裏,挑起他們的鬥争,而後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一個毒計!
至于這郭峰,一個背信棄義、見風使舵的小人,不僅意圖謀害他的女兒,還想借此事挑起他對督軍的不滿,後宅也不得安寧,死不足惜。
扶侯已動了殺心,但因此事牽扯到督軍,還是又派人把他給請了過來,開門見山地把事情都說了清楚,邊細觀督軍臉色。
督軍很詫異,“其實先前我就注意到了此人不對,本想暗中派人觀察一番,沒想到……真是多虧了李都統,怪我大意,只以為他想刺探軍情,險些害了郡主。”
原是早有痕跡?扶侯亦是訝異,細問督軍,督軍便把先前郭峰疑似和外人接頭的事說了,還數出了物證,這些都是可以當場拿出,做不了假的。
扶侯頓時信了七分,面露冷色,“再去詳查,我倒要看看軍中還有幾個像郭峰這樣的人!”
督軍應是,環視一圈,問他要如何處置郭峰,扶侯毫不猶豫道直接處死,他搖頭,“那未免有些可惜了,徐淮安這樣算計侯爺,侯爺難道不想回報一番?”
如何回報,是需要另外詳細的事,眼下這一宗卻是要帶過了。
李承度靜看着他們,宛如看了場精彩的鬧劇,婉姨娘神色依舊柔順,受了這樣的一場委屈都不大哭大鬧,微紅的眼眶我見猶憐,宛如柔弱的花枝攀着大樹,緊緊捱在扶侯身後。
督軍這一招用得好,如果不是他深知以郭峰的膽量和智謀還不足以擔任這個細作,幾乎也要信了。
天光升了起來,外間大亮,隔着門窗也将每人面容映得鮮明。這時下人來報,說是小郎君來了。
扶侯一般只有早晨和夜間才有時間陪這個兒子,這時候想必是來尋他一同用朝食的,便微微颔首,讓他先等着,預備幾句話了結這樁事。
李承度起身,忽然開口,“這麽說,那封信應當只是意外不見了。”
督軍眼皮微微跳了下,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前日就因燒信之事罵過這二夫人,此舉實在太魯莽了,
扶侯掃了眼凝婉,說應是如此,興許收拾時不小心帶到了屋內哪處。
李承度颔首,“本還想說,那封信用料特殊,是由一種名為香木的樹制成,久而不失其味,只要有人碰過,香氣幾日都不會散。”
他手邊不知何時停了只金翅蝶,“這種蜜蝶是在香木上長大的,對它的味道最熟悉,假使有人碰過信,相信它定能找到。”
宛如晴天霹靂,凝婉臉色再度唰得變白,攏在袖裏的手伸出,眼下意識看向了指尖。
督軍微微閉眼,這個蠢婦,如此簡單的騙術,竟真被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