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

黑蒙蒙的天, 夜風迫人,冷不丁鑽進脖子裏直叫人打哆嗦,漏出燈光的小門便成了唯一可靠的避風港, 先進去是最好的選擇。

扶姣伸手搭在李承度掌中,由他牽進了門, 悶頭耷腦的不說話, 興許是覺得太丢臉了,興許是怕被笑話, 落座後也一動不動。面頰淚水早就被李承度擦幹, 如今小臉僅剩被凍出的微紅, 哭過一通的眼眸水洗般又黑又亮,默默盯着燭臺,然後悄悄看一眼他, 再看一眼他, 像個警惕打量的小動物。

李承度恍若未覺, 轉身給兩人倒上熱茶,渥丹受寵若驚, 起身雙手捧過, 主動道明來由, “我和郡主是特意來尋都統的, 問了好些人, 但天兒太黑了看不清路,剛才還差點摔着,本以為找不到呢, 正想着怎麽帶郡主回去, 還好都統出門看了眼。”

李承度嗯了聲,想到那嗚嗚咽咽的抽泣聲, 宛如被抛棄的小狗兒,問她,“是怎麽了?”

“郡主好像被侯爺訓了。”渥丹也摸不清頭腦,她那時沒跟在身邊,壓低聲音回,“在那兒待了小半個時辰吧,出了院子就往外走,攔也攔不住,起初好好的呢,後來險些磕了牆,就突然哭起來。”

說着小心掃了眼那邊兀自悶悶不語的扶姣,“都統,附近有大夫沒,還是找個給郡主瞧瞧吧,也不知是不是傷了哪處,方才哭得可厲害了。”

不用她說,李承度已經親眼見到了扶姣滿臉淚水的模樣,但附近沒大夫,這個時辰醫館也都關門了,便搖頭,“稍後我送你們回去,郡守府裏應該有大夫。”

這一聲被扶姣聽見了,顧不得郁悶面子問題,立刻出聲,“我不回去。”

她擡眼看過來,對上李承度的視線時整個人頓了下,然後又擡高聲音,犟頭犟腦的神态很像李承度養過的小驢崽,梗着脖子撐硬氣,“我沒傷,今晚也不會回去,你們不許告訴別人。”

這個別人,除了扶侯還能有誰?

渥丹沒敢搭話,心道小郡主确實有些脾氣,還好沒對自己撒,冤有頭債有主,侯爺的賬,旁人怕是結不了。

李承度沒反對,也沒順着答應,但他了解扶姣的脾氣,這時勸她定是沒有任何作用的,便未置一詞地去了門邊。先将木門栓緊,再把微開的窗一扇扇合上,然後取來火盆置上炭火,驅散屋內寒意。

扶姣起初還憋着對父親的氣,後來眼神就不自覺跟着他轉,從左到右,從暗處到明亮,最後發現那身影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忙收回視線,假裝一直在看牆。

但李承度只是在桌旁停下,取燈罩,将多餘的燈油倒出,撥弄燈芯,好讓燭火更亮些。

熟悉的側顏隽雅俊朗,被暖黃的燈火一染,少了白日行走的鋒利,添了些不易察覺的溫煦,很容易卸去人的心防。

燭光略盛起來,這時候再看,就能發現扶姣的額角确實被擦出了血絲,不過是一層皮,但她皮膚嫩,看起來就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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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确定不回去?”李承度指她額角,“若不及時擦藥,可能會留疤。”

扶姣一呆,擡手摸了摸,然後依舊搖頭。

原來也不是那麽好騙。李承度轉而問:“郡主可用了晚飯?”

才在扶候那兒吃過的扶姣說沒有。

渥丹也不知情況,只當郡主真的還沒吃東西,忙道:“那我給郡主做些吃的吧,都統這兒應當有廚房。”

李承度說不用,“正好我也沒吃,就簡單煮碗面,郡主覺得呢?”

自然是沒意見的。

扶姣并不是真正想吃東西,只是看眼前的李承度很有安全感,他看起來絲毫沒有問她為什麽哭的打算,更沒有如她想的那般笑話她,一舉一動和平時沒什麽區別。這是真正成熟體貼的風範,而不是沉默木讷。

當然,扶姣想不到那麽多,只是下意識跟着他,無論他做甚麽都想看着。

轉眼間,又跟到了廚房。

李承度這臨時的住處很小,和扶姣平日所居相比,稱得上逼仄。寝居裏都要劃作三份用,卧榻也作書房,由一方書櫃隔開的是待客的小廳,也即扶姣她們剛才待的地方。

至于廚房,就更提不上寬敞。竈臺占了大半,李承度在裏面忙碌,扶姣連落腳的地方都沒,只能站在外邊觀望。像條小尾巴,巴巴地湊在那兒,渥丹勸她去坐着也不聽,一心一意守門。

好在這兒背風,捱着竈火的溫度,算不上寒冷,站在門外也不至于難捱。

李承度取出了兩根蘿菔,洗洗切切,再舀了些面粉,預備和面。這樣廚房裏的小事,在他手下極有章程,蘿菔片得規整,擺好,再對口快速切幾刀,雪白水亮的絲兒就出現了。原來那雙修長有力的手不止能上陣殺敵、揮筆作文,連庖廚都很輕易,且做得極為漂亮幹脆。

船上時扶姣不曾看他下廚,這會兒第一次瞧見,雙眼都不知不覺睜大了,一時專注。

煮面算不上複雜,從和面揉面到下水,李承度用了不超過一刻鐘,配上一點蘿菔之類的蔬菜,便有了簡單的鮮香。

在這期間,他取出了一顆不知什麽做的糖給扶姣,她本不想接的,卻鬼使神差地被他喂進了口中,腮幫一側鼓起,發現味道還不錯。

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早晨的事,“你今天都沒有給我做湯。”

李承度以為她終于開口要說什麽,結果是控訴這事。

真真是孩子心性,腮畔淚痕才幹,都沒忘記算賬。

李承度也很習慣,張口就是認錯,道:“屬下今早确實有心無力,就算應了恐怕也會失水準,便寫了方子轉交廚房,味道應該差不多。”

扶姣這時候其實已經不氣了,只是想問出口而已,但不滿還是要表達出的,“別人做的不好喝,我不喜歡。”

“郡主是不習慣張掖郡這邊的口味嗎?”

搖頭,又點頭,“這裏所有的東西我都不習慣,都沒有我熟悉的人。”

李承度道:“初入雍州,是需要一段時日去适應,至于人,相處一段時日就熟了。”

“那不一樣。”扶姣輕輕蹙着眉,認真地說,“有些人相處十年也熟不了。”

譬如爹爹,她今夜突然覺得好像從沒認識過他。被訓斥的委屈是其次,更多是不解和茫然,爹爹那模樣太陌生了。

想到這兒,先前只知呆呆看着李承度的思緒總算飄了回來。

她問李承度,“你認識我爹爹多久了?”

這個時間,李承度自己也需思索一番。如果算上李家出事之前,那他五歲時就已經和扶侯見過面了,那時扶侯和長公主才開始議親,扶姣的影子都還沒。

于是取了個折中的年數,“約莫十年。”

竟有這麽久了,扶姣詫異,“那我怎麽以前沒見過你?”她還以為滿打滿算才五年呢。

“家父和侯爺結識得早。”李承度含糊帶過,扶姣喔了聲,阿父結識的人,她本就不認識多少。

再然後,就沒了下文。

她沒想好要用什麽方式來問李承度,難道直接說,你知不知道我阿父也想造反?那樣也太傻了。

凝眉思索的時候,視線依舊不受控制地飄過去,李承度五感敏銳,怎麽可能沒察覺。但因早就猜出她今日和扶侯鬧矛盾的原因,便也不主動開口。

短暫的無聲間,渥丹興沖沖跑來,“我從隔壁借到了醬菜,待會兒正好能配面吃。”

說完才想起扶姣身份,金貴的小郡主不知能不能吃這種平民的小玩意,猶豫添了句,“郡主要麽?”

渥丹是因着圖一份生計,半途主動進府伺候人的,沒簽賣身契,也沒怎麽被教過要如何面對主子,和扶姣相處小心是有些,卻不像其他人那樣謹慎,這種輕松随意反倒更容易讓扶姣親近。

方才還在人家懷裏哭了場,扶姣給面子的點頭,擡下颌,“我嘗嘗。”

先吃完這碗面。她想,反正今夜待在這兒,有很多時間可以找李承度聊,爹爹的事他肯定知道很多,說不定還參與其中。

渥丹高興應聲,幫忙取碗盛面,每一碗鋪上一層醬菜,映在燈光下,色澤、香味都有了,出奇得誘人。

沒想到李都統還有這手藝,她心中感慨了下,捏起木筷就要動手,桌旁卻沒動靜,錯眼一瞧,李都統打了盆熱水來,正端在小郡主面前讓她淨手,等洗好了又不知從哪兒變出幹巾,小郡主接過,一根根的擦拭,極是仔細,細白纖長的手指沾了水珠,晃出玉般的光澤,極是漂亮。

渥丹下意識站起身,有種羞愧感,她的活兒竟然被李都統代勞了,早該記起小郡主用飯不像他們囫囵一頓,講究得很,“都統,讓我來吧。”

“不用。”扶姣已經洗好手,“你吃你的。”

往雍州來的路上,李承度一直就是這麽照顧她的,她早就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三人合坐在桌旁,燭燈雖然挑亮了些,但一盞也照不清屋子全貌,大部分還是朦朦的視線。簡陋內室,窄小膳桌,一碗鋪着醬菜的面,這大概是扶姣用過最樸素的晚飯了,便是在被人追趕的路上,李承度都沒讓她這樣應付過。

盯着面瞧了會兒,她動手挑起一根慢慢吃進口中,鮮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和李承度煮的魚湯一樣令人驚豔。

再揀一筷子醬菜,扶姣細細咀嚼了,忽然吐出舌來,“好辣。”

她輕輕嘶氣,露出紅滟滟的舌尖,頃刻間臉也跟着微紅,顯然不大享得了這辣度。

“啊,忘記撇油了,這樣是要辣些。”渥丹忙給她倒水,看她鼻尖微微冒汗的模樣道,“那這碗先放下,我去重下一碗面吧。”

“不要。”扶姣護住碗不讓端走,那辣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舌尖就回味出一種微微的刺激感,叫她還想繼續嘗試。

她想吃,渥丹又有什麽理由攔,只能時刻照看着,生怕大病初愈的小郡主不舒服。還好扶姣脾胃沒那麽弱,品咂出了醬菜的美味,慢慢的一碗面就見去了小半,約莫是飽了,放下箸來看他們,忽然道:“我要梳洗睡了。”

渥丹一喜,忙說:“那咱們回去吧,都統這兒沒住的地方,也沒帶梳洗的東西和衣裳。”

扶姣說一聲不,很是堅定地拒絕了,“你回吧,我就住這裏。”

渥丹啊了聲,有些傻眼,四下望去,這麽點大的地方,就一間睡的屋子,郡主住這,那都統待哪兒,總不能倆人一張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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