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
“這不大好罷!”渥丹吞吞吐吐地表達意見, “都統這兒這麽小,郡主占了,那李都統怎麽辦?”
扶姣一點都不擔心, 道:“他會有辦法的。”看樣子絲毫沒有想到渥丹真正的顧慮。
大約是因客棧同宿一屋的先例,船上艙房也捱得緊, 被他照料了好些日, 她并不覺得住在李承度這兒有任何問題。見渥丹磨磨蹭蹭不肯走,皺眉道:“你在這兒才是不行, 那張榻睡不下兩個人。”
喔, 睡不下咱們倆, 就能躺你和李都統了?渥丹想,她要是這樣回去,把小郡主同一個大男人丢在一塊, 侯爺不得撕了自己, 于是也很堅持, “我是服侍郡主的,郡主在哪兒我在哪兒。”
然後杵在原地不挪動, 任扶姣怎麽不高興都作木頭狀。
扶姣也算碰到對手, 洛陽還沒人敢當面和她對着幹, 饒是她的要求再任性再無理取鬧, 當面都得是是是應聲, 回頭想辦法。哪有人像渥丹這麽犟,屁股釘在座上似的賴着不走,說要在地上打地鋪給郡主守夜。
扶姣道無需她守夜, 渥丹裝沒聽見, 再催,渥丹就說自己怕黑, 又說路上滑,不敢一個人走,耍盡無賴招數,總之就是不聽吩咐。
瞪了半晌,扶姣轉頭看李承度,大有讓他想辦法的意思。渥丹也跟着看去,心想都統不會這樣無恥罷,去占不懂事的小郡主便宜,如果真是那樣,她更得跟緊些。
作為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李承度沉吟片刻,“漏夜天寒,外面确實不好走,郡主不想回府,那就和渥丹在此宿一夜,隔壁都是同僚,我可以去借宿。”
只能如此了,渥丹知道外邊其實有侯爺派的人跟着,想來他們會及時回去禀報。
暗地跟随的幾個仆役确實禀了這消息,那時扶侯還沒睡,正捏着一張小像滿面惘思,聽罷眉頭深深皺起,但因那人是李承度,又慢慢轉為平靜,說了句,随她去。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眼下扶姣雖然滿臉不高興,倒也沒真正攆渥丹走,反正外室可以再安排一張床榻。
在扶姣她們登門前,李承度剛沐浴好,預備上榻歇息,榻旁明燭晃晃,其側置了本書卷和杯盞,杯盞中僅盛清水,書的邊頁微微卷起,應是睡前經常翻閱。看到這場景,扶姣腦海中自然浮現出一幅畫面,青年神态松散地倚在榻邊,持卷細讀,或舉杯喝一口水,繼續看書。
她以前在家中也喜歡這樣做,睡前抱書倒在榻上,旁邊放點心和香印子,吃吃看看,不知不覺就睡着了。但阿父就笑斥她,說她不是正經讀書人,如今看來,李承度也是這樣嘛,沒什麽不對。
往榻上一坐,床板冷硬,被褥也是薄薄一層,不知李承度怎麽睡得了,思及他寒暑不懼的表現,大概自身就能發熱吧。
借李承度去為她打水的時間,扶姣視線在內室轉了圈,一覽無餘的地方沒什麽特殊,唯有書櫃稍微引人注目些,随意抽出一本,邊緣俱泛黃,是有些年月的書。他并沒有作小注的習慣,書卷雖有時常翻閱的痕跡,但裏面很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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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這裏面也有不少聽泉先生的書,且有幾本竟是扶姣從未聽說過的。
她取出那本名為《聽泉小劄》的書,站在書櫃旁一時看得入神。
渥丹端盆入內,學着旁人服侍的模樣幫她擦臉拭手,好奇問:“郡主和李都統很熟麽?”
“他以前是我跟前侍衛。”扶姣無意識地順口答,“我十歲時他就在府裏了。”
渥丹長應一聲,有種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這樣得郡主信賴,倒是自己多想了,又有些好奇,兀自嘀咕,“看李都統模樣氣度,我還以為是哪個貴人府裏的郎君呢。”
扶姣愣了下,從書中抽回思緒。
好像确實如此,在這之前她就覺得李承度即便和沈峥比也不差什麽,那他的家世呢?尋常人家應該養不出如此郎君,李承度說阿父和他的父親是舊識,如果只是簡單認得那應該不是這種說法,熟識的話,必定身份也不低,又怎麽會成她府裏的侍衛?
疑惑暫存,簡單洗漱後,扶姣打發渥丹去外室睡,等李承度入內就忍不住問出口,他似乎有些訝異她現在才想起這個問題,沉思片刻道:“家父曾任過一官半職,後來出意外,官位被罷免,就去休養了。至于屬下進長公主府,全憑侯爺賞識。”
說起家中變故,他也是風輕雲淡、毫不作僞。
家道中落這種事,其實很考驗一個人的心境,身份地位大起大落,或沉浸在過往一蹶不振,或發奮圖強欲東山再起。而李承度呢,淡然的模樣好像在說他人事,要麽是把真心隐而不談,要麽是天性足夠通達,能見風雨不驚,遇榮辱不變。
扶姣盯着瞧了會兒,總不大相信後面那句,以他的本事大可以另謀高就,當一個侍衛其實很是屈才。
不過,每人都有秘密,她也不會刨根問底。扶姣深以為,自己還是非常體貼的。
眼神一轉,說起真正關心的事,“玉玺還在你這兒罷?”
李承度點頭,從書櫃暗格中取出玉玺,“本來早就想問郡主的安排,後來因諸事耽擱,便先放在了這兒,郡主可是有了打算?”
“……也沒什麽打算。”扶姣眼含踟蹰,捏起這方玉玺就着燭火看了會兒,下定決心,“就放你這兒了,誰都不要告訴,你拿它做什麽都行,丢掉也可以,但是不能讓別人發現。”
“也包括侯爺?”
扶姣點點頭,不待李承度作反應,又道:“當初阿父領命來雍州平亂,你随軍同行,定很清楚戰況。我問你,雍州真的有人起義嗎?那首領在哪兒,已經伏誅了?我看這兒像是早已停戰了,如果是如此,為什麽洛陽接到的軍報沒有提及過?”
李承度道:“确實交戰了大半月,攻下張掖郡後就拿下了首領,至于侯爺如何處置他,屬下也不知曉。”
起義是個幌子,李承度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扶侯名正言順到雍州的辦法,首領自然也是自己人。如果得知內由,小郡主大概會傷心得哭起來,因為留在洛陽毫不知情的她其實是扶侯有意給的人質,或者說,是用來讓宣國公他們放松警惕的手段。畢竟扶侯對女兒的寵愛衆所周知,又是唯一的血脈,她留在洛陽,誰會相信扶侯就此一去不回呢?
雖然扶侯又特意派人去把扶姣接到雍州,但這并不能否認他曾利用女兒的事實。扶姣初到雍州時,扶侯那般寵愛,百依百順,其中未嘗沒有一份愧疚和補償。
短短幾句話,其實已經告訴了扶姣想知道的消息。想當初直到宮變前,從雍州傳去的軍報寫得明明白白:戰況膠着,暫且未平。然後就是向朝廷要時間,要糧草。舅舅不曾懷疑,頂着朝臣非議,難得硬氣一回,想盡辦法滿足阿父所求,可最終得來什麽結果?
還能怎麽說呢,即便扶姣很想告訴自己,爹爹鐘愛阿娘,不會做對不起舅舅的事,也無法自欺。宣國公是篡權賊子,但爹爹行徑和他并無不同,只是兩人所選道路有異,且一個敢明目張膽讓天下人知曉,一個卻連自己的女兒都要欺瞞。
爛漫無憂的小女孩兒,面上第一次出現深深的愁緒,不知如何是好,那雙烏亮的眼無意識盯着燭焰,半晌望向李承度,似要從中看出甚麽來,“你覺得,我阿父想做什麽?”
李承度深深回看,不答反問,“郡主以為呢?”
沉默,依舊是沉默,扶姣不滿,可拿他沒辦法,別人不想明言,總不能撬開他的嘴,如今他是阿父的下屬,肯定也不會當着她的面非議上峰。
許久後,扶姣突然洩氣地往後一倒,把自己悶在了枕中,像遇到不解之事的小鹌鹑,試圖挪動身子尋找一個避風港。
這個避風港并不溫暖,也不柔軟,大概是每夜與李承度待在一塊兒,染上了他的味道,扶姣聞着不開心,又翻過身去。
好一會兒,她慢慢坐起,“我覺得,爹爹是和沈家一樣,想坐舅舅的位置。”
擡起眼皮睨李承度,“所以你跟着阿父,是因為這個嗎?”
男兒想建功立業不是甚麽稀奇事,她這問,卻問得很不客氣,大有他如果點頭就要生氣的架勢。
李承度依舊不正面答她,文章上的春秋筆法運用自如,很會四兩撥千斤,“那郡主今夜不豫,也是因此嗎?”
好狡猾的人。扶姣瞪他,他卻微微一哂,甚少起波瀾的面容微微上揚,便生動起來,“郡主問這些,其實沒有必要,當公主亦或是郡主,對你而言,區別當真有那麽大嗎?”
是啊,區別有那麽大嗎?他的話讓扶姣陷入迷惘。無論是舅舅當皇帝,還是阿父當皇帝,對她必然都會疼愛非凡,她一個不參與政務的小娘子,其實沒必要擔心這些。縱然扶侯手段稍顯冷酷,可那也是不可避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若是扶侯失敗了,才是她真正要煩惱的時候。
可是……扶姣對心中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眼中慢慢蒙上一層陰翳。
***
深夜一場談話,讓扶姣輾轉難眠,翌日起來眼下便多了圈青黑,在細白的肌膚上尤其明顯,渥丹想笑又忍住,剝熱雞蛋給她滾臉,“都統一早去辦事了,待會兒從街上帶朝食回來,等回府裏郡主還能睡個回籠覺。”
扶姣用鼻音嗯了聲,倒在渥丹身上眯眼,腦袋昏昏的不清醒。她這模樣呆呆可愛,渥丹看得實在是心癢難耐,終于趁她不備捏了把那略帶肉肉的臉蛋兒,又飛快縮回。
扶姣擰眉,閉着眼睛嘟哝,說什麽東西。
渥丹作若無其事狀繼續給她梳發,“興許是飛蚊,郡主繼續眯,我幫你看着。”
這幕被剛踏進門的李承度看得清楚,視線移向那臉蛋,因主人的不滿微微鼓起,顯得肉呼呼的,嫩而白,看起來确實手感不錯。
他把朝食遞去,裏面是包子和張掖郡特有的卷餅,不是甚麽酒樓佳肴,勝在幹淨新鮮。扶姣困意濃濃,也沒這個功夫挑剔,半閉眼任渥丹投喂,興許味道都沒怎麽嘗出就下了肚。
“都統能送我們一程嗎?”渥丹不好意思道,“昨夜急着跟郡主,沒記路,待會兒要是又走岔了,走到外邊去就不好了。”
她指的是那少部分被收留進城的流民,那些流民的位置有限制,不能随意進入這幾條街。城內外都設了施粥點,雖然說應沒什麽問題,可保不齊其中混跡了什麽人,以郡主的身份,有什麽萬一都不行。
李承度知道其中危險,颔首說好,他本也是要去郡守府一趟的。
稍微收整一番,他帶兩人出了門,深長的一條窄巷,兩側遍布類似的屋子,裏面大都是扶侯安頓的下屬。李承度向來獨來獨往,和他們并不熟,所以即便看見他領着兩個小娘子出門,也無人敢出聲調侃,只是不由打量幾眼,再收回視線。
刺眼的天光迎面而來,扶姣擡手遮眼,被早有準備的李承度一頂帷帽戴下,“風大,郡主戴好。”
扶姣唔一聲,移了移位子,自覺戴得工整。
渥丹再次見識到李都統的細微周到,不由側目,心道論照料郡主,都統比誰都有經驗,得多向他取取經才是。
她內心的想法,李承度不得而知,因顧忌扶姣的腳程,他放慢了步子,往常用不了一刻的路程,硬是走了兩刻鐘。
管事大早守在門前,見到他們忙迎上前,先喚都統,然後就是呼啦啦一群仆婢湧上來,擁着扶姣往後院去。
住處已經從月舍換成了倚陽居,布置倒同先前無異,只是院內景致略有變化,扶姣此時無心打量,被仆婢們伺候着梳洗一同,換上柔軟的寝衣,便直接往睡榻上一趟,任它天昏地暗。
她這一覺睡得沉,直到近午時的時辰才勉強清醒,彼時渥丹正守在內室,見她睜眼坐起身,忙上前扶着靠在引枕上,問是否要傳午飯。
扶姣還沒答,門外有仆役報,“郡主,侯爺來了。”
這個時候來,應該是安撫她的。扶姣很想關門不理,可是想想,同一個屋檐下,躲也躲不了多久。
于是收拾好自己,懶散地靠着梳背椅,視線穿過卷簾,望向門前那道徐徐邁入的熟悉身影,再跟着一轉,移到他身側的小男孩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