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
江北距離雍州路程不短, 扶姣和李承度啓程時尚未到立冬,但等他們一路慢悠悠地閑逛進入江北地域時,已是小雪時節。
她仍不知雍州的雪是什麽模樣, 江北先用一場初冬的雪迎接了她。
扶姣一如以往,正懶懶地趴在座上玩兒魯班鎖, 空間有限的車內堆得滿滿當當。一張菱紋栽絨毯從座上直鋪腳下, 中置可收縮小桌,左右一隅各堆滿了她沿途買的點心和玩具。她這段時日覺察出了民間這些小玩意的樂趣, 正是興致最盛的時候, 每逢經過小城或村莊都要停下看看買買, 李承度沒有施加限制,她買起來就無節制,不知不覺就堆了這些, 期間還送了許多給別人, 才讓她仍有一份舒展的空間。
身披厚重氅衣, 領口添了圈絨絨的兔毛,懷中手爐散出暖意, 扶姣半點不覺寒冷, 專心致志地同魯班鎖較勁, 忽然車門外的李承度道:“郡主。”
她頭也沒擡地應了聲, “怎麽了?”
“郡主不妨出來看看。”
李承度一般無事不會打擾她, 扶姣擡首眨下眼,慢慢直起身,仍将魯班鎖揣在手中, 小小打開一條縫隙, 正準備問什麽事,忽然呆住。
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籽, 細細小小,若不細看還以為是淅淅瀝瀝的雨點,但等它落到深色外衣上,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點融成水漬後,才恍然明白,原是一場盛宴的前奏。
扶姣下意識哇得一聲,唇畔因寒冷溢出茫茫白汽,雙眸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緩緩飄落的一片雪籽,伸手去接,然後盯着它融化成水,指尖冷得通紅也毫無感覺,“會變成大雪嗎?會有積雪嗎?”
“看它轉成雪後,入夜會不會繼續下,持續一夜就可積雪。”
扶姣瞬間來了精神,“那我要看着它,先前它是不知我在,知道後,定會變成大雪落一整夜。”
這樣自信又幼稚的話,也只有她能無比自然地說出口,李承度莞爾,“那要出來坐坐嗎?”
扶姣說當然要,迫不及待地取了暖爐推門而出,在李承度留出的身側落座。
這段時日,她偶爾會像這樣突發奇想與他同座,晃悠着小腿看風景,說是比透過車窗觀望要更有韻味。
誠如扶姣自己所言,透過視野有限的車窗,和直面寬廣的天地時,欣賞的畫面和心境确有很大差別。這段時日她跟着李承度名為趕路,實為游山玩水,一路或看斜陽悠悠,或感受暖日照耀,又或聽冬泉潺潺,将她從前向往的山野風光感受得淋漓盡致。
如今,她最期待的雪景也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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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籽作為前奏,往往要落小半個時辰,扶姣并不急,她如今也時常能有耐性了。從懷中取出糖果含了顆,她還欲再給李承度剝,被他輕輕搖頭拒絕,“我不愛甜。”
“嗯?”扶姣眨巴眼,偏首看他,第一次知道這事,然後為他嘆了口氣,很老成般惋惜道,“那你失去了很多樂趣。”
這糖依舊是他先前給的那些,後來扶姣才知,是他親手做的,沒想到會親手做糖的人,竟不愛吃。
李承度又是一哂,“讓郡主幫我感受也不錯。”
他這段時日笑的次數,比以往要多許多。扶姣沒意識到,只覺得他眉目疏朗的模樣看着極為順眼,想了想道:“那也可以。”
說完就和他描繪糖果的味道,告訴他要先用舌尖品嘗與糖衣最貼近的那層外皮,那是味道最淡,卻也是最值得回味的。待那層外皮含化,緊接着裏面的糖心就會流出,甜甜的如蜜般,還帶着些許桂花的香氣,在口中每寸天地肆意流淌,唇齒間都會溢滿那香甜的氣息,進而散逸到全身,直至每根頭發絲都會惬意得變成甜滋滋。
不過是吃了顆糖,被她說得好似享受了一場盛宴,李承度眼神微動,扶姣就很得意道:“是不是想嘗一顆了?哼,不給了,知道什麽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嗎?糖也是。”
李承度微微挑眉,正當扶姣以為他要讨好自己時,卻見他從袖中又取出一包糖來,“郡主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做出它的人。”
啊……扶姣鼓腮,她以為李承度都給她了呢,竟還私藏。
說起來李承度做的這糖味道當真不錯,各式口味都有,重要的是不膩,她每天當糖豆般可以連吃三四顆。
其實并沒有打算嘗的李承度又将糖收了回去,“郡主這段時日吃得太多了,當心牙疼。”
“才不會,我每天都會仔仔細細清洗好幾遍。”扶姣沖他不滿地皺皺眉頭,不過也沒有要拿的打算,而是晃晃小腿,又別過去看雪籽,過了會兒再低頭繼續玩魯班鎖。
魯班鎖又名莫奈何、難人木,從名字就可見它的困難程度。常人一般玩六根木條組合而成的魯班鎖,但扶姣手中這個是用九根木條制成,她久久解不開,便有些不高興,幹脆往李承度手上一送,“幫我解開,我來趕車。”
說着,已經不容置喙地接過馬鞭,有模有樣地調整方向。
這也是她這段時日和李承度學的,從駕馬車到識別方向,再到辨認可食用的果木,只要是她感興趣的就學得飛快。大半個月間,二人露宿山林有,借宿農戶也有,對于嬌生慣養的扶姣來說這種住宿環境自然是極差的,但李承度每每都能收拾整理得恰到好處,且安撫她的不滿也很有一套,不知不覺間扶姣就習慣了這樣的路程。
輕輕揚起馬鞭,扶姣也當玩兒般趕車,正興致滿滿時,忽然發現雪籽已經轉變成雪花,輕飄飄地落到馬兒的鬃毛。
随之仰首,就能望見空中充滿柳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聚集在各處。伸出手去,不多時袖口就積聚了極小的一層。
每一片雪花都是不同的形狀,淩淩的,帶來些許寒意,卻仍忍不住欣賞它的美麗。
扶姣看得出神之際,額頭被輕輕彈了下,李承度道:“郡主先回車內,雪景隔窗觀賞即可,等積雪後再玩不遲。”
“……喔。”扶姣依依不舍地入內,若不是鼻尖和手指都被凍得紅通通,定要再賴個小半個時辰,可惜她不曾練武,完全只能靠厚衣裳和手爐取暖。
回到車內,她也沒急着喝熱茶,而是和小孩兒般,繼續巴巴伏在窗邊,看雪花潇潇灑灑,聽馬蹄聲篤篤而過。
按照李承度預想的路線,他們今夜其實可以抵達附近的村莊。大雪夜天寒地凍,能在農戶家中借宿自然最好,可扶姣聽後一直搖頭,說是要在外面看夜裏的雪景,怎麽都不肯借宿。
“可以看夠了雪景,再進屋睡。”李承度提議。
扶姣仍說不要,很堅持,“我就要在馬車上睡。”
和這樣的小孩兒講道理,是不可能的,李承度思索一番同意了,“只能待在馬車內。”
這算是各退一步,扶姣想想也說好,然後認真看過四周,選了個平坦背風的地方,作為他們今夜的落腳處。
深夜露宿山林其實是件極危險的事,但李承度藝高人大膽,不知多少次應了扶姣這不合适的要求,似完全不擔心什麽山間野獸之類的危險,可見他的骨子裏本也有些肆意,只是從外表和沉穩的性情很難看出罷了。
拾來柴火,用石牆圍成一圈,燒好炭餅和熱茶,李承度照例在周圍撒了圈藥粉,又躍上高樹去察看了什麽,最後落地在擋風的巨石上刻下印記。
雪愈發大了,他在外面待了段時間,肩上就落了層不淺的雪花,靠近窗邊時被扶姣看見,忍不住笑,“如果你在外面待一整夜,會變成雪人嗎?”
李承度還認真思考了下,“有可能。”他只是不畏寒,并非能隔絕冬雪。
想到他白發白眉的模樣,扶姣就樂不可支,她心底其實早早就做了打算,“我已經收拾好啦,快上來罷。”
之前在外露宿時,李承度都只歇在車轅,二人隔門而眠,但今夜下雪,饒是扶姣再清楚他寒暑不懼,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承度用男女有別的理由婉拒,扶姣便不以為意道:“反正此處無人,你我不說,也沒人知道呀,何況……”
她烏眸轉了圈,“為我辦事,就是我的人了,不分男女。”
這樣靠不住腳的理由,也只有她能随口扯出。見她很是堅持,李承度不再推拒,微微使力就上了馬車,坐在扶姣為他理出的一角。
由于扶姣的嬌氣,小小馬車內五髒俱全,從取暖用具到食水,應有俱有,每隔幾日就會在城鎮中采買補充。所以這會兒倚坐在馬車中,确實比在一些農戶家中要舒服許多,只是空間不大,不能随意舒展身軀。
傾兩杯熱茶,扶姣接過李承度剛烤出的土薯,外皮已經被他處理幹淨,烤後泛出止不住的香氣,還有些燙手。
剝出雪白的內餡,扶姣每咬一口,就被燙得輕吐舌尖,便是這樣也沒放手,小貓似的模樣令人忍俊不禁。李承度将另一份為她剝好,等轉溫後遞去,卻被拒絕了,她不滿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難道吃個土薯也不會嗎?”
難道會嗎?看她腮畔沾了灰漬而不自知,李承度神色如常地嗯了聲,收回手。
土薯為俗名,扶姣其實更了解它的其他名字,譬如淮山、白山藥,以往只在藥膳中嘗過,還是第一次因李承度知道可以烤着吃。
其實沒什麽味,那點點甜都要仔細去抿才能感受到,但勝在新鮮,扶姣就也不介意這點口味問題了。
她胃口小,用這麽一根烤土薯,吃些點心再喝杯熱茶就飽了,此時渾身暖洋洋,伏在窗邊不願動彈。
馬車停的位置極好,左側被一塊大石擋住,面前是幾棵參天巨樹,入冬後葉片早已落盡,唯餘蒼勁的枝丫伸入夜空,錯落交纏。透過小窗看去,夜雪從樹間中空灑落,黑夜中好似散着淡淡的光,耳畔不時傳來篝火燃燒的噼啪聲,極有節奏。
扶姣看着看着,從極有精神到眼皮微垂,最後泛出濃濃的困意。
迷蒙間,她自發地往身邊的溫熱處靠,最後趴在了李承度膝間,濃密的烏發随之一散,散在他的身側、手中,還不忘嘟哝,“我先睡,等積雪了,記得叫我……”
“好。”李承度口中輕應,視線仍留在高空那片直垂而來的雪,半晌,目光才慢慢回落,凝在膝間那已然入眠的少女身上。
他伸手,為她蓋上了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