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
馬車在平鋪的大道上行駛, 從離開郡守府到出城,短短一個時辰內,窗外風景不停變換, 受扶侯囑咐,衆人都在抓緊時間趕路。
扶姣說的地點離張掖郡隔了兩郡之地, 處于雍州西北角, 這是李承度定下的地方。他說會布置好一切,扶姣就很幹脆地做個甩手掌櫃, 萬事不管。
倚在隐囊上持卷翻閱, 扶姣微微側過視線朝前眺, 督軍汪豫策馬在前,左右和後方各派四五人護衛,不知是心系她的安危, 還是擔心她趁機跑走。
她起初微微提着心, 時刻注意車外動靜, 以防李承度突然出現需人接應,可出城已有很長一段路了, 一絲動靜都無, 等得無聊之際, 困頓漸生。
反正他說了, 無需她做什麽, 那睡會兒也不打緊罷?扶姣捂唇打了個呵欠,合卷慢慢躺下,不多時便阖目睡去, 看靜然的神态, 睡得還很是安穩。
車轅邊的人從縫隙中掃望一眼,确認她當真熟睡過去, 便對督軍微微颔首,督軍慢慢收回視線,身下駿馬依舊飛馳,腦中沉思。
對玉玺一事,他始終抱着半懷疑的态度,更願意相信它在那如今不知跑到何處的太子手中,畢竟皇帝為何要把玉玺給一個才十五歲的小郡主?若說是單純想藏住,也未免太冒險了。
疑惑提出,侯爺卻道是他不了解皇帝性情,此舉對皇帝來說毫不稀奇。
汪豫不曾面聖,的确不清楚,思及小郡主無從得知太子出逃的消息,也只能暫且認定她确實得了玉玺。
思及扶侯得玉玺後的計劃,慣于喜怒不形于色的汪豫也隐有激動,仿佛已看到扶侯黃袍加身的模樣。
但路途的謹慎必不可少,汪豫此行挑的全是他用慣的好手,且與李家軍絕無幹系,以免小郡主當真和李承度聯手,做出什麽來。
越過兩郡分界之地,穿梭山林間,能明顯感到氣候的差別。如果說張掖郡仍是深秋,那這裏已經算入冬了,百草凋敝,唯有幾棵常青樹仍餘點點翠意,馬蹄踏過的山路平坦幹燥,這是一條行人常走的路。
随着天幕蓋下,寒意悄然襲人,連這些練武之人也不由感到了絲絲冰冷,何況是身嬌肉貴的小郡主。
果不其然,督軍還想趁早再趕幾十裏路時,馬車內傳來聲音,“停車,我要休息了。”
才剛過酉時而已。督軍打馬到車窗邊耐心道:“郡主,時辰尚早,還沒到時候。”
“時候是你定的嗎?”扶姣從裏面丢出什麽,咻的一聲,督軍微微側首,發現是本雜書,小郡主滿臉不高興地睨他,“馬車這麽颠簸,我坐累了,要下車走走,手爐也涼了,要重新裝炭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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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督軍話到一半,想起扶侯叮囑,絕不可惹他這女兒不高興,只能順毛捋,不然故意給他指條錯路也有可能。
他轉過身,對其餘人颔首示意,“那就尋個地方歇息,生火煮飯,給郡主燒炭餅。”
沒錯,為了路途不委屈扶姣,他們帶的一行人中還有個稍微會些武藝的廚子,乒呤哐啷的聲音響起,那是衆人在搭廚具。
等人把枯枝落葉大致清掃了遍,扶姣才慢慢下車,眼風掠過周遭,流露明顯的嫌棄,開口數落督軍的人伺候不到位,又道廚子帶的菜不合她心意。這些故意刁難,督軍都一律忍下,還能好脾氣地和扶姣道歉,可見他能成為扶侯心腹不是沒有道理,兩人在某些方面很有相似之處。
單點王六陪伴,扶姣在他們視線範圍內慢吞吞繞圈走,小聲和王六抱怨,先說督軍整日繃着臉一看就不是好人,然後用更低的聲音道李承度磨蹭,到現在也不見人影。
如此說了半天,得到的回應都只是嗯或點頭,扶姣忽然覺察出不對勁,這不是王六健談的性格。她奇怪地偏首看去,确實是王六那張臉,但那熟悉的沉靜眼眸讓她瞬間一呆,“李……”
李承度微微點頭,示意她噤聲,然後又令她伸手。
扶姣下意識伸出手去,掌心落了幾顆糖果,五彩缤紛,很是漂亮,她眨眨眼,頗為興奮地湊近問,“是要待會兒下在他們飯裏嗎?”
每次遇到這種可以使壞的時候,她就格外有精神,那雙眼流光溢彩,閃爍着靈動的光,些許碎發在鬓旁輕晃,随主人心意搖出歡快的弧度。
“不是。”李承度用王六聲音回答,眼中流露些許笑意,“只是給郡主解悶。”
也是為轉移她的注意力,不再對着督軍等人撒氣。
“……喔。”扶姣悻悻應聲,剝開糖衣往口中一丢,味道和之前在廚房被投喂的很相似,蔓延在舌尖的甜味并不膩,嘗不出是什麽糖。
她用眼神詢問他到底什麽打算,李承度卻只是安撫,讓她安心随衆人走,等抵達目的地後自有分曉,最後道:“可以稍微做些舉動,讓汪豫起疑心。”
原來不是要故作無事啊,扶姣立刻應下,這件事對她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不得不說,得知李承度一路随行,她心底就很平靜了,雖然好奇他的安排,但也不曾追問,随他走了幾圈,回篝火旁取暖用飯。
此時,督軍已經巡視過周圍,确定無異樣後走來,視線淡淡掠過王六,再看向扶姣,發現她在安安靜靜地烤火,手中把玩着幾顆糖,沒再挑三揀四,不由暗松了口氣。
伺候這種嬌氣的小娘子,他實在不擅長,若非扶侯所托,是萬萬不會靠近的。
如此一夜無事,基本沒怎麽睡的督軍依舊精神抖擻,翌日一早就掐着時辰啓程。這一帶的山路都算平坦,馬車行駛只有些許搖晃,扶姣在裏面依舊睡得酣甜,起了就叫停洗漱用飯,然後再看看書,小憩,如此的奔波倒不算太累。
但她這樣乖巧,同第一日相比截然不同,反叫督軍覺得奇怪,仔細觀察,發現她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往外丢糖紙,色澤鮮豔,在路途極其顯眼。
是在做什麽暗號麽?督軍思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第二晚歇息在城中客棧時,不僅派了兩人守在扶姣房外,自己也在隔壁留宿,時刻注意動靜,即便閉目時也保持七分清醒。
可惜他的警惕全作無用功,不僅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反而讓自己疲憊不已。
及至第三日午時,扶姣終于看見了李承度對她說的巨大枯樹,出聲道:“應當在附近了,你們找找,立了塊入山碑石的地方,就埋在它旁邊。”
督軍精神一振,打馬到扶姣身邊,對衆人道:“按郡主說的,去仔細翻找,挖深些。”
“你不去嗎?”扶姣問他。
督軍搖頭,“郡主身邊不能離人。”
論謹慎,他确實做到了極致,即便這種時刻也不曾掉以輕心。扶姣別過眼,又剝了顆糖含入口中,綠色糖衣丢在地面,督軍下意識看去,正午的陽光灼熱耀目,照在糖衣裳,水浪般漣漪并起,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讓他看着看着不覺出神,片刻後反應過來,不由猛眨了下眼,心道确實是太疲倦了,拿到玉玺後得盡快回去。
“督軍——”有人手捧木盒跑來,“找到了!”
真找到了?扶姣訝異看去,伸長了脖子張望,待看見木盒裏那一塊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玉玺後,驚得微微張嘴,李承度竟真在短短兩日內做了個“玉玺”埋到這兒。
她能辨出真假,是因曾多次把玩玉玺,但督軍不曾見過,仔細确認過形狀制式,又放在天光下端詳數頃,覺得大致和傳聞中差不多,便收入袖中,“好!立刻回返。”
這兒雖仍是雍州地界,但嚴格來說還不算在扶候的掌控下,他生怕夜長夢多,迫不及待要回張掖郡複命。
這時候,扶姣再說甚麽累冷要休息之類的話,就不管用了。督軍只會面無表情讓她忍一忍,然後繼續加快速度。
山林間一時鳥驚四散,唯餘蹄聲回蕩。扶姣被晃得頭暈,正想着怎麽還沒動靜時,外面馬兒長嘶一聲,督軍飛快勒住缰繩,駿馬前蹄高高揚起,他眯眼看向前方,數十人從山林夾道沖出,為首之人雖然逆光而來,面容模糊,但觀那身形氣勢……督軍冷笑一聲,“李承度,果真是你。”
他早就覺得李承度在侯爺麾下效命不誠,從将軍之子到被抄家流放,根本不信李承度能有那麽好的心态,能夠心平氣和地為侯爺賣命,還将李家軍盡數奉上,全然沒有要報仇的意思。督軍一直認定,李承度所謀甚大,如今定是從小郡主那兒探聽到玉玺的消息,終于露出真面目。
督軍一馬當先,其餘人也在嚴陣以待,等這話一出口,不由齊齊愣了下,那為首的不是個陌生人麽,怎麽督軍竟對他喊李都統的姓名?
但情形不容他們多想,那方來的十幾人根本不打招呼,吹了幾聲口哨就同鷹般迅猛襲來,他們也不得不抽刀迎戰,眨眼間雙方就成了一片混戰,個個都是好手,一時間難分上下。
刀擊斧鳴之聲就在耳畔,扶姣卻生不出絲毫緊張,反而推開車門,看戲般探出腦袋瞧去。督軍大概是被他眼中的李承度吸引了注意,點了一人保護她,随即就躍入場中,她這兒成了空落落的一片。
正聚精會神看得認真時,一只手點在她額頭,慢慢将她按了回去,看守之人無聲倒在旁側。
依舊是王六模樣的李承度不知何時從對戰中抽身而出,“刀劍無眼,郡主還是離遠些。”
“有你在呀。”扶姣仍好奇地往外瞄,看見的是督軍明顯帶着興奮的神色,左一句李承度右一句李承度戰得正酣,“我看他們都很厲害,分不出勝負,萬一你的人敗了怎麽辦?”
“他們不需要贏。”李承度淡道,“只要等汪豫親手把玉玺送給他們,就能撤。”
親手送?扶姣納悶的想了會兒,思及方才督軍種種異常模樣,恍然過來,“是對他下藥了嗎?”
可以這麽說。李承度颔首,取過包裹,解開拉車馬兒的繩索,“我們可以走了。”
啊……扶姣呆,被他帶上馬時都沒反應過來,“就這麽簡單嗎?”
直接這麽走的話,那和一起偷偷溜走有什麽區別,反正最後八成都要被爹爹派人來追。
她的疑惑,李承度都很清楚,翻身上馬将她護在身前,聲音從上方傳來,“具體內情,稍後我會同郡主說清,現在——我們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說罷猛地一甩缰繩,策馬在這片土地飛奔起來。
…………
李承度帶扶姣策馬疾馳了近半個時辰,期間通過數個分叉路口,直到徹底出了那片山林,行至坦途時,才漸漸放緩速度,耳畔呼呼的風聲也終于停下。
垂首看去,他出聲提醒,“郡主,可以擡頭了。”
扒着他衣襟的手微微動彈了下,又過了會兒,埋在他胸前的扶姣才慢慢擡首,露出被冷風吹得紅通通的鼻尖。途中她的發髻承受不住強風,金釵脫落,烏發散開,此時如浪般蓬松地垂在兩側,将雪白的小臉包裹其中,比平日更添幾分稚氣。
“這是哪兒?”扶姣被風吹得有點懵。
“仍在雍州境內。”李承度穩住她的身形,翻身下馬,牽着馬繩在周圍走走停停,時而撥弄草木,看着像是在給什麽人留記號。
躍上高樹刻下印記後,李承度也給了解釋,“王六過段時間會趕來。”
說罷伸手在面上幾處動了動,整個人就慢慢恢複成原本的相貌,這大變活人的技藝立刻吸引了扶姣心神,讓她看得目不轉睛,在馬背上伏下身,順着李承度的顴骨摸來摸去,“好厲害,這就是人()皮面具嗎?不對,也沒有撕下一張皮來,是怎麽做到的……”
她好奇心一起,就什麽也忘了,若非李承度一直扶着她的背,早就從馬上摔了下去。
“是王六的家傳絕技,具體如何,恐怕要問他才明白。”李承度微微側過身體,将她扶正,“我只是懂些皮毛而已。”
原來王六是他的人。扶姣若有所思地點點腦袋,回想起了當初在洛陽的情形,怪不得他許多事只會交給王六,“那督軍中的毒呢?”
“不是毒。”李承度道只是将幾種藥混合,便有了近似致幻的作用,對常人其實沒那麽大影響,但督軍連日戒備,早已身心俱疲,才會輕易中招。
而李承度對他設下的局,其實也很簡單。先在汪豫房中留了幾封同徐淮安來往的書信,再讓人不着痕跡引扶侯發現。
起初扶侯會震怒,稍稍恢複理智後會分辨出,信中筆跡與汪豫其實有些差別,信其實是人僞造出來的。這口氣還沒松下,卻又找到了汪豫同梁州西池王那邊來往的痕跡——
汪豫正是梁州人,當初他家中落難,是間接受了西池王的恩惠才得以生還。
李承度之所以能發現此事,也是因洛陽被梁州刺客襲擊時,才恍然意識到扶侯身邊一直有梁州的人。眼下知道他真實身份的寥寥無幾,如果說有誰能告訴西池王他的身份,進而引得西池王千裏迢迢派人殺他,除去汪豫,好像也不作他想。
如此說來,李承度也不算完全污蔑他,汪豫真正效忠的是誰還不得而知。
扶侯自負,只信自己親手慢慢查出的結果,譬如當時在書房對婉姨娘的質問,所以李承度才特意設下這雙重局,不需扶侯立刻相信,只要在他心底埋下懷疑的種子,就夠了。
汪豫的信用有了折扣,那玉玺在他手中被送走又被奪回,最後變成了假玉玺一事,就足夠轉移扶侯的注意力一段時日。
時間太短,李承度的局設得很粗糙,不過能用就行。畢竟他的目的是安然無恙帶出扶姣,給兩人一段離開的空隙。屆時扶侯再來追,也無從尋起。
扶姣聽得似懂非懂,指出不解之處,“可是我被人擄走了,你也一同消失了,傻子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我仍在扶侯身邊,年後才會離開。”
好半晌,扶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王六,大約是王六扮作了他的模樣,仍留在張掖郡,等到了可以離開的日子就來和他們會合。
這樣一來,就算最後爹爹會發現也不打緊,短時間內他們能少許多麻煩。
扶姣點點頭,給他投去贊許的目光,“不錯,計劃尚可,可記一功。”
這不知又是學的哪位朝臣,神态活靈活現,李承度微微一哂,“郡主問了這麽多,難道不想知道那兩人的狀況嗎?”
那兩人,自然是指婉姨娘和循念。
扶姣一頓,別過腦袋,含糊道:“不是已經喝了毒酒嗎?人已經死了,也沒什麽可問的,有玉玺在前,應該不會有假。”
她的聲中有着自己都不曾發覺的猶豫,手握住缰繩,無意識地摩挲着,視線随着李承度轉動。
有些事并不好挑明,正如她在暗室中問的那句話。
其實從對扶侯提出那個要求的時候,扶姣就已經隐約預料到什麽了,但可能是小女孩兒的最後一絲天真,讓她想最後相信一次爹爹,所以沒有去過多仔細地看,因為此舉可能讓勉強維系的溫情也破裂。
可李承度特意提起……扶姣的心微微跳了下,終究沒忍住,“所以……爹爹果然又騙了我嗎?”
李承度對上她的目光,那裏面有着失望,再往深處,仍含着微微的期待,倘若他點頭,那點泡沫定會馬上破碎。
說不定,又會忍着說不哭,卻轉頭成了小花貓。
“不。”李承度輕輕搖頭,“郡主放心,人确實已死,那位小郎君,也遠遠被送到了別地。”
只是酒是被他換成的真毒酒,人也确實是被他所送走,這些無傷大雅的細節,就無需說得太清楚。
扶姣微怔,暗暗松了口氣,面上狀若無事地應了聲,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但眉梢卻在不知不覺間揚起,唇畔也有了弧度。
待她重新看向前路時,終于記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我們現在是去哪兒?馬上就去招兵買馬嗎?”
“招兵買馬一事……暫且急不來。”李承度沉吟道,“在此之前,我要回故居一趟取個東西,郡主先随我走一程,可好?”
反正已經随他離開了,扶姣自覺如今什麽都沒,只有時間最充裕,無有不可道:“好呀,故居在哪裏?”
“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