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
萬裏寒光生積雪, 三邊曙色動危旌。這是李承度的母親聽泉居士在見到萬裏村前的立碑時,道出的第一句話,她因此選擇了此地, 作為夫婦二人頤養天年的居所。
在被扶侯救下後,他們未曾再回故地, 也不曾對李承度有所要求, 似乎不欲再參與洛陽的争鬥。當然,依舊熱血澎湃的李蒙将軍, 其實是很想再回去盡忠的, 只是這次在毫無自立之力的皇帝和夫人之間, 他選擇了後者。
李蒙将軍的大半生都獻給了大鄞,最後幾年,終于單獨留給了夫人。
李承度身為人子, 代一家人在扶侯身邊報恩六年, 期間只要有空閑就會回來看望過雙親, 自然清楚他們在這裏過得如何。雖比洛陽清貧,卻足夠平淡惬意, 最後離世時, 也是一前一後地閉眼, 再無遺憾。
這座合墓是他應他們要求所立, 每年都會祭拜, 并托付了甘叔一家看護。
扶姣仍止不住震驚,話都不會說了,只剩雙眼拼命眨動, 似想确認是不是看錯了, 或在做夢,“……你是李蒙将軍之子?!”
李承度颔首, 将墓前新積攢的雪掃開,擦拭墓碑,再取出兩個小盞,傾上烈酒,撩起袍角下跪叩首。
他做得很平靜,甚至一句話沒說,扶姣也是和他相處這些時日,才能隐約感覺出他此刻的柔和與些許欣悅。
她終于明白那次他說的“大約就長我這樣”是什麽意思了,原來李蒙就是他的父親,自然相像。
往日無比大膽自信的小郡主憋了一肚子話都不敢再說,愣怔地看着合墓上的聽泉居士幾字,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也可以祭拜一下他們嗎?”
她景仰聽泉居士,李承度清楚這點,自然應下,“可以,母親知道應當會很高興。”
他再度出聲,這方的空氣才好似再度順暢流通,扶姣悄悄舒出一口氣。她想起什麽,忽然到一旁理了理衣襟發髻,然後回身鄭重無比地接過那一束香,對墓碑三跪九叩。每一叩都無比認真,砰砰砰的聲音讓李承度側目看去,看着小郡主額前迅速變紅,不由莞爾,但也沒阻止。
祭拜不過寥寥幾息之事,李承度不是多話之人,扶姣在那墓前也不敢大聲喘氣,在他從附近取出什麽準備離開後,就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扶姣再也沒提要李承度背的話,老老實實被他牽着,烏溜溜的眼時不時就要小心觑一下,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般,充滿了好奇與探究。
李承度先把她送回自家小屋,再去甘叔那兒借了些菜肉等物,再回時發現她仍站在那兒巴巴地等自己,開口提醒,“每隔幾日甘叔都會來清掃,桌椅很幹淨。”
“喔”扶姣這麽應了聲,仍亦步亦趨地跟他,黏人的小尾巴看着乖巧,實則總讓李承度覺得轉身時會不小心撞着,便用眼神詢問。好半晌,扶姣猶豫問道:“這兒……是不是都是聽、你阿娘常坐的地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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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過來,李承度不由訝異,原來景仰一人會有如此力量,連無所畏懼的小郡主也會縮手縮腳,是怕有損聽泉居士生前住所嗎?他回憶片刻,道:“母親很少出寝屋,其他地方都可随意走動。”
他指了指東側的內室,示意只有那裏是母親常待之地,扶姣唔了聲,背着手糾結了會兒,又探腦袋踮腳,認真端詳他的面容,問“那、你和你阿娘長得像不像?”
“不大像。”李承度如實回答,“我八成像父親,另外兩成……大約是像祖父。”
所以有時候母親看着他,都忍不住笑李家男兒一個比一個厲害,還道他日後有子,定和他十足十得像。
扶姣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地松氣,但總算不再像之前那樣,看見他做什麽都要眉頭跳一下,生怕他受傷般。
她也沒出廚房,自發端了小凳坐在不遠處,開始叭叭地問問題,譬如他們是何時到的萬裏,他又是為何去的長公主府,然後問聽泉居士平時喜歡做什麽、吃什麽,最後過得如何,有沒有留下什麽話之類。
先前的問題還算正常,後面幾乎就變成了對聽泉居士一人的追問。
李承度早料到有此一着,邊有條不紊地做飯,邊一一答她,聽得扶姣眉頭忽緊忽松,喜怒哀樂竟在短短時間內都呈現了一遍。
随小屋煙囪慢慢吐出煙火,屋內熱意漸升,飯食也做好了。
尋常的三道小菜,經李承度的手一烹,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扶姣确實餓了,停止提問,乖乖上飯桌用飯,只是挑食的毛病仍改不了,對于她不喜歡吃芋根碰也不碰,筷子連那盤菜的邊緣都不曾擦過。
連日在山林中奔波,他們大都用的肉食,本就少吃果蔬,李承度略一思索,看向芋根,沉吟道:“這個……”
扶姣看向他。
“母親說它又名土芝,堪比靈芝之效,很是喜愛,冬日時常食用。”
……這樣嗎?扶姣不由微微睜大眼,仔細看去,芋根仍是那個模樣,雪白的塊狀,卻無來由添了層不尋常的光芒。
聽泉先生都很喜歡它,說明肯定不是它的味道不行,那……果然是她還沒有領略到其中奧妙罷?如此想着,扶姣鼓起勇氣試探性地夾了一筷,嘗嘗,并不那麽反感了,再嘗嘗,似乎就覺察出美味了。
眼見幾句話就讓她喜愛上這盤芋根,李承度險些止不住笑意,以拳抵唇輕咳一聲,起身倒了杯水。
最後大半盤芋根都進了扶姣腹中,她被教導要每餐少食,從未吃得這麽撐過,不得不在屋內來回走動消食。
江北的冬日天黑得極早,如今申時剛過,天頂最後的光芒就已消失殆盡。從窗口看去,能瞧見附近人家接連亮起隐約的燈火,偶有孩童的歡聲笑語,窗外又陸續開始飄雪,但瑟瑟寒意已被厚重的棉簾和屋內炭盆隔絕在外。
扶姣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麽聽泉居士會選擇定居此地了。
她望了會兒回身,李承度正在慢慢地拭劍,在燭火下極其專注,眉眼微垂,将劍身的每一寸都擦拭如新。
“這是李蒙将軍的劍嗎?”她好奇道,湊過去仔細瞧了幾眼,沒看出什麽特別之處,她對兵器沒什麽研究。
李承度說是,将劍身放下,又握起劍鞘。
這把劍在萬裏塵封太久,他此來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将它帶走。見扶姣仍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模樣,李承度提醒道:“郡主不是說,要去招兵買馬營救聖上嗎?”
他聲中含着不易察覺的笑,果不其然,扶姣長長啊了聲,顯然幾乎忘了此事。
這些日子過得太高興了,游山玩水,無任何憂慮,讓她差點以為自己除了這些沒別的事做了。
如果舅舅知道……唔,知道也不會生她氣的。扶姣暗暗想。
“其實。”李承度微頓,不緊不慢道,“郡主若喜歡此地,就此定居也未嘗不可,營救聖上之事,本就不是郡主必須所為。”
他像是随口一提的建議,扶姣下意識就開口否決,很認真地道:“那怎麽行,除了我,肯定沒人會再去救舅舅了。何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果一開始就生了懈怠,那之後就更難辦成了。”
說完不滿看他,“不可以再動搖軍心。”
最後那句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對于險些忘記舅舅他們一事,扶姣很有些心虛。
李承度說好,緊接着又被扶姣教育了幾句,但這幾句都很小聲,似乎生怕被什麽聽到,最後問:“我們要在這裏停留多久?”
“再過半月多,就是除夕了。”李承度将決定權交給她,“郡主是想在路上過年,還是留在此地,年後再走?”
扶姣再次陷入糾結,依依不舍地環視一圈屋子,“大冬天的,又是過年,即便去招兵買馬,也沒人罷?”
“确實,有些難度。”
這話給了扶姣信心,在屋內踱步思索,拍掌做下決定,“那就過完年再走。”
她猶豫時,李承度其實一直在用餘光跟随她,看她微微蹙起的眉、輕輕眨動的眼,似有了然,亦有些許意外。分明是個還會為沒糖吃而沮喪的小女孩兒,卻總能看向更遠的前路。
他颔首,起身道:“我去給郡主打水。”
在這座小村,要專注心境的享受,就代表同時要忍受惡劣的環境,譬如窄小的內室、床榻,再譬如取水不便等難處。沐浴不用說,自是不可能,這讓即便在外也能等李承度找到溫泉沐浴的扶姣很不習慣,想想只需待半個月,再想想是聽泉先生曾住過的地方,那點不滿瞬間又淡去許多。
看着李承度一盆盆熱水傾倒時,扶姣觀察四周,又随口問了起來,“在你心中,聽泉先生是什麽樣的人呀?”
李承度一時未答,等熱水滿了小半桶,足夠沒過她的小腿時才起身,“聰慧,洞察人心,野心勃勃。”
前面扶姣還能附和,但最後一詞令她很是不解,眉頭都擰在了一塊兒,“她分明是個關心民生疾苦,又溫柔澹泊的人。”
“是麽?”李承度只含笑輕輕說了這麽一句,就沒再解釋。
很難有人相信,相比較手握重兵的李蒙将軍,他的夫人竟會比他更有問鼎天下之心。李承度想,如果母親不曾遇到父親,不曾為他的執拗所動容,以外祖父的名望和她的本事,洛陽不會是如今格局。
情之一字,确實難以預料,更難以解釋。李承度繼承了母親的才智,在年幼時也曾自負傲然,甚至嫌棄父親的愚忠,最後在棋盤上被母親連敗十局。他亦不解母親為何會獨獨看上父親,問其中緣由,她只笑道:“如果他是個世俗聰明人,我反倒不會喜歡。”而後又定定看了他幾息,“你若有奪鼎之心,甚好,也不愧為我兒,但那只是你一人之事,切勿強加于你父親之身,知道嗎?”
說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轉身離去。也許是當時心存震驚和不解,李承度至今都記得母親當時的背影,清瘦筆挺,帶着風雨不驚的從容。
聰明一詞作何解釋?世人所定義的,無非是籌謀心計一道,如李蒙将軍的一根筋和率性,常被用愚字概括。
李承度以前不懂母親所說的這兩個詞,而今才隐隐有所明白,因為有時候,這位小郡主和他父親的性情意外相似。
扶姣不知他心中所想,琢磨半天沒明白過來,最終放棄,也不想問他緣由,兀自嘟哝了什麽,誰也聽不清。
說罷往嘴裏丢了最後一顆糖,甜滋滋的味道化解了那小小的不愉,很快就露出松快的神情。她泡着腳,看李承度在屋內走來走去,不知不覺就哼起了奶娘曾哄她的小曲兒,烏哞靈動地眨着,不知在想什麽。
洗漱後,扶姣仍沒有半點睡意,磨磨蹭蹭地不願上榻,扒在門旁道:“我睡不着,想出去玩雪,就在門口,就一會兒。”
她原先是小霸王的性子,想做做什麽就一定要做,哪會用“想”這個字來商量,這應該算是她對李承度最大的謙讓了。
估摸着應是泡腳後渾身暖融融的,小郡主就忘了先前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模樣,李承度提議道:“郡主若不困,不如手談幾局?”
下棋哪有雪好玩兒,扶姣斷然拒絕,擡腳就往外走,李承度又慢悠悠接了句,“那棋是我母親親手所制,平日最是喜愛。”
瞬間,面前就多了個雙眼亮晶晶的小郡主,“我也很喜歡下棋,棋藝可高了,能把舅舅連殺幾十盤。”
李承度颔首,“那我就要見識一番了。”
于是取出棋盤,擺上燭臺,再倒兩杯熱水,二人就着昏昏燭火開始對弈。
拿到棋子後,扶姣先摩挲了遍,對着這平平無奇的石子棋連聲誇贊,令人莞爾,而後才收斂心神放到對局上。
她說的棋藝高超,還真不是自誇,她不僅曾連殺皇帝幾十盤,連和朝中某個自稱棋藝高超的大臣對弈時,也能不落下風。被大臣意外地誇了幾句,叫扶姣尾巴翹上了天,覺得下棋不過如此,稍微學學就可以了。
此時此刻,扶姣也是這般想法,她自覺天資聰穎,從來都是學什麽會什麽,所以信心十足地定賭約,“三局兩勝,如果誰贏了,就可以提一個要求。”
李承度自然溫聲說好。
然後,毫不留情地将她連殺十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