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

連敗對面十局後, 李承度看得出,小郡主是很想生氣的,臉色青青白白紅紅變換了遍, 最終大約是覺得在聽泉先生的故居鬧脾氣不好,便不情不願地放下棋子, “好罷, 怪我小看你了,只顧着看棋子沒有認真對局, 有什麽要求盡管說, 只要我能辦到——”

她昂着首, 敗了也要拼命給自己找回顏面的模樣有點可愛,李承度含笑看了會兒,道:“我的要求是, 請郡主上榻入寝。”

“這算什麽要求?”扶姣不滿地睜大眼, 她雖然不樂意, 但自覺很守信用,并不喜歡這樣被人謙讓, “這個不算, 必須另想。”

可是李承度對她似乎也沒什麽要求可提, 于是沉吟道:“那先放着, 等來日想到了再說, 可行?”

勉勉強強可以罷。扶姣補充道:“一年之內,過期不候。”

說罷再也不提玩雪的事了,擡腳就往內室走去, 步伐間隐有幾分匆匆, 在李承度面前将門合上。

這兒只有兩間寝屋,一東一西, 李承度仍待在他的那間,扶姣自然只能睡在原先聽泉居士和李蒙将軍的內室。方才聽李承度安排時,她還眨眼說不大合适罷,實-際-神色比誰都要雀躍歡快,如今入內後,倒是格外小心。

如李承度所言,隔壁甘叔一家時而會來打掃,屋內不染纖塵,物件依舊保持夫婦二人生前擺放的模樣,依稀能看出聽泉先生居住的習性。

聽泉先生寫書,自然也愛看書,離榻不遠處就有一方大書櫃,應是方便她入睡前翻閱。除了書櫃,陳設就只剩臨窗的桌椅和衣櫥,扶姣擡眼掃去,噢,還有壁上的一幅畫。

她對這畫不感興趣,一眼帶過,因為聽泉在書中說過,自己不擅畫,也不曾學過,所以這約莫是李蒙将軍的手筆。

走走停停看看,将每處都細細看了遍、猜了遍,扶姣真正動手觸碰的卻沒幾個,她生怕有損故居,故在看到明顯是聽泉先生在萬裏寫下的書時,也沒有抽出翻看,而是保持距離看了好一會兒的書名,最後依依不舍上榻。

風雪依舊飄揚,隔着糊了厚厚一層紙的窗戶,也能隐約看見它舞動的模樣。扶姣想,幾年前,聽泉先生就是這般躺在這裏看書聽雪的罷,如今她也睡在這裏……大概就可以看作,她和聽泉先生同榻而眠了。

她不自覺露出略顯傻氣的笑,在枕上輕輕蹭了蹭,而後閉眼,任自己慢慢沉進夢鄉。

**

有聽泉先生名號的坐鎮,二人在萬裏的大半個月過得還算安生,扶姣也不曾鬧騰。

萬裏大都是世代居住此地的村民,與最近的村子相隔也有幾十裏,外人罕至,所以大都熱情好客。正如李承度一家初入此地時受到的歡迎,扶姣也享受了同等待遇,何況她生得如此漂亮,通身氣派,在當地百姓看來,就如同雪山神女般令人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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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積極的,當屬最初被她丢糖的一群小孩兒,天天扒在栅欄外眼巴巴地看着,不知是想和她一起玩兒,還是期待再次投喂。扶姣對此一律視而不見,李承度問起,就別過腦袋說小孩兒太幼稚了,随後又輕聲嘟哝了什麽,李承度雖未聽清,但大概能猜出,應是這群小孩兒讓她這大半個月都吃不到糖,所以不高興呢。

但不管她冷淡或疏遠,都不改當地百姓的盛情。除夕用年夜飯前,李承度本為二人準備了三菜一湯,最後卻被他們添到了八菜一湯。扶姣面上猶豫,最終還是拾筷各嘗了不少,随後吃得肚腹撐撐,不得不走了一圈又一圈。

慢走時,她想起和李承度做的約定,今夜就是他們在萬裏待的最後一夜了。

視線不自覺凝在牆壁的倒影,扶姣看向正在收拾行李的李承度,忽然問道:“如果戰火興起,這裏也會受影響嗎?”

原本的明月小郡主絕不會提出這種問題,但興許是住了段時間有些許依戀,她也開始生出關心了。

李承度一頓,說不會,萬裏遠離人煙,偏僻無比,既非戰略要地也非某地路徑,且基本可以自給自足,戰火不至燃到這裏。

萬裏萬裏,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其中含義了,它身處世間,卻也遠離人間萬裏之外。

扶姣喔一聲,肉眼可見得放松了,轉而問:“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呀?”

“寅時一過就走。”

如他以往每次來的那樣,離開時,總是悄無聲息。

扶姣眨眼,說了個好字。

翌日一早,扶姣迷蒙間上車,被厚被包裹,一到座就蜷在上面繼續睡。李承度幫她放好手爐,回看一眼萬裏。

這座小村莊一如既往得安寧,宛如平靜的湖面,亦如旅途中偶遇的一棵樹,它遠離山林,卻沉默安然,供旅人在其下暫歇,又靜靜地看衆人遠去。

他收回視線,輕輕揚鞭。

…………

行出萬裏幾十裏,一路的積雪就變薄許多,近兩日連出暖陽,枯枝間倒懸的冰淩也在漸融,滲出刺骨的寒。

扶姣醒後正準備推窗看看,手才搭上去就被冰得一個激靈,下意識收回,“外面怎麽這麽冷啊?”

李承度的聲音隔門傳來,“化雪最寒,郡主多穿些,這幾日無事不要出車門。”

無需他說,扶姣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出去玩兒了,穿上厚厚的氅衣,抱着手爐都仍能感到一點冷,更別說外面。

她看向車邊透出的輪廓,李承度的衣衫好像永遠厚不了,深冬也是兩層了事,令她羨慕極了。

如此想着,扶姣忍不住小小打了個噴嚏,不由又往身上覆了層軟被。馬車內不好生炭火,這種時候似乎只能靠硬捱了。

幸而他們不趕時間,李承度每隔一個時辰就會停車幫她換炭餅,再重新燒壺熱水。冰天雪地裏,他燃火似乎都很輕易,随随便便就能點起火花,這讓曾經好奇嘗試過兩次卻都以失敗告終的扶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嘩——一聲,車門內厚厚的簾子被掀起,李承度攜冷風入內,讓扶姣打了個哆嗦,在角落縮成了小鹌鹑,恨不得把腦袋也鑽進去,口中喊着快出去關門。

但李承度手中還捧了碗姜湯,“姜湯驅寒,郡主喝下會好很多。”

扶姣頗為意動,可是一湊近,那辛辣刺鼻的味道就撲面而來,且李承度大約下了猛料,比以往她喝的任何一次都要難聞,頓生抵觸,“我不喝,你喝罷。”

說完又打了個噴嚏,整個身子都團在軟被下,連臉都不曾露出。

李承度原地沉思幾息,預備故技重施,“這湯是我按母親改良的法子煮的,味道應當……”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小郡主在被子裏哼聲,“你當我是傻子嗎?聽泉先生在書裏寫過,她也最讨厭喝姜湯了!”

原來不是那麽好騙了。李承度惋惜,沒想到她把母親的書看得那麽細,連這都記得,便問她,“當真不喝?”

“不喝。”

“那新做的糖,郡主應當也不想試了。可惜,姜湯裏還融了一顆,不知味道如何。”

幾息,軟被下一陣簌簌聲,忽然探出一個小腦袋來,眼兒烏溜溜,“當真?”

她已有半個月沒吃糖了,這對嗜甜的扶姣來說很是難受,即便知道李承度是為勾她喝湯,也還是忍不住。

李承度颔首,“十顆。”

看着他,扶姣認真道:“一言為定。”

說完伸手接過姜湯,視死如歸般一飲而盡,然後驚訝地發現味道竟然不錯,并沒有聞上去那麽可怕,且姜湯驅寒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片刻間就有暖流淌遍四肢百骸,叫她不再打哆嗦了。

李承度依言給了她十顆糖,轉身繼續去駕馬車,留扶姣在車內含着糖,不覺撐腮望着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想起在萬裏時,聽他輕描淡寫帶過的李家流放一案。

剛過完年,李承度今歲已二十有三,在這二十三年歲月中,他的人生大致可以以十六歲為界線,前後泾渭分明。備受景仰的将軍之子、洛陽雙璧之一,和流犯之後。

扶姣認識他時,他十七歲,仍是少年,卻已經足夠沉穩了,面對她的故意挑刺也不動如山,只是不像現在這樣會順着她哄着她,大部分時候是無視,所以被她嫌棄無趣。

現在想來,他那時候好像有點可憐,剛剛遭逢大變被人從江北救出來,然後還要被她捉弄,現在還要為她賣命……唔,扶姣心底難得生出小小的愧疚,決定從今日起要對他稍微好一點。

小女孩兒的心思比六月天善變得多,饒是李承度,當夜看着乖乖巧巧一點毛病都沒挑的小郡主時,也不大反應得過來是為何。

他伸手一探那額頭,并未發熱生病。

小郡主睜大眼睛問他,“你冷嗎?”

“不冷。”李承度搖頭,重複先前的解釋,“我練過武,寒暑不侵。”

“那也不包括這樣的天罷。”扶姣讓出身邊的位置,示意,“坐過來罷,這裏已經給你捂熱了。”

真是稀奇,竟有她給人暖被的一天。李承度沒拒絕,看她想做什麽。

扶姣也看着他,想了半天,依依不舍地遞去手爐,“你手是涼的,也暖暖罷。”

其實并不涼,只是比起她被手爐烘得熱乎乎的手,稍顯涼意罷了,李承度依舊沒拒絕,不動聲色地觀察。

如此幾個來回後,他慢慢弄清楚了,原是小郡主現在才發覺他身世的不易,又覺得他已經是她的下屬,得對他好些,才能讓他更忠心。

這經過半個月才反應過來的意識和這不知從何學來的禦下之術……也不知該不該誇贊。

總歸是難得的懂事,李承度一一收了,在她的邀請下同蓋了一床暖被,然後毫不意外地在半夜發現小郡主獨自用暖被把自己裹成了球,繼而往他身側一直縮,等他用手攬住那團球,并輕輕拍打時,才心滿意足地繼續沉眠。

他微哂,屈指輕輕彈了下那額頭,複閉眼。

趕路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七八日後,馬車漸漸進入南地,總算不再讓扶姣凍得瑟瑟發抖了。

她悶得久了,便主動坐到車轅邊陪李承度趕車,路過的立碑上書【淮中郡】三字。

“我們到這兒做什麽?”對于洛陽之外的地方,她了解得并不多,僅僅是從輿圖中了解這些名字和方位罷了。

淮中郡離徐州很近,讓她想到爹爹曾在口中念叨過幾次的徐淮安。

李承度道:“母親曾在這裏給我留了個東西,必須來取。”

一頓,繼續道:“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是郡主的發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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