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

半掩在天光下的青年郎君面容俊雅, 擡眸而來時很有些肆意的味道,這是扶姣很少見到的一面。

戴了半日,他大概是嫌王六新制的易|容|面具太悶了, 草草卸下又後解開領口,往日束得極為工整的發冠略顯淩亂, 幾縷鬓發微垂, 有種漫不經心的随意,又含着別樣風流。

扶姣腳步随心一頓, 眼眸轉了圈, 立在原地好奇道:“李承度, 你醉了嗎?”

李承度微微一哂,神色看上去并無異樣,“郡主忘了, 我千杯不醉。”

一般醉了的人, 自然不會說自己已醉。扶姣想, 何況李承度向來謙虛,哪會說這種大話, 足以證明他今日确實喝多了。

她沒注意膳桌上那三人對飲了多少, 但散席時趙渚和徐淮安的腳步确有些虛浮, 都是讓人扶回去的, 那二人如此, 李承度也好不到哪兒去罷。

這種時機并不多,她停在原地有些意動,想趁他醉酒時做些什麽來戲弄, 好明日笑話他。可是怎麽做呢, 即便他應是處于醺然之态,也很難看到破綻, 何況他武力極高,對一些小動作敏銳得很。

沒想到好主意,轉眼見他又在把玩自己的小金镯,扶姣記起來意,很是理直氣壯地質問,“你怎麽把我的金镯帶走了?”

李承度疑惑地哦了聲,“我以為,這是郡主送我的。”

“誰會送你。”扶姣氣哼哼道,“還不是你……”

話到一般止住,大概想起是自己先做的小動作,便硬生生轉了個彎,“這大小又不适合你,我送你做什麽,快還我。”

她氣勢洶洶,嘴上連道幾句,腳都沒再朝他那邊挪動,大概是某種小動物的直覺,讓她覺得莫名危險,不想靠近李承度。

收到她示意的動作,李承度依舊摩挲着金镯,外面刻有一圈纏枝花紋,頂端處還有幾點镂空,用寶石點綴,似是連理枝。

他沒有提起膳桌下她的小動作,反而道:“郡主的金镯,應不是獨只。”

“當然不是。”提起這纏枝金镯,扶姣就有話說了,“當初舅舅送的還有一只扳指,用作給我未來郡馬的,但是我喜歡那成套的連理枝,就讓人把扳指直接改作了耳墜,就在這兒呢。”

她指着臉側的纏枝金絲耳墜,腦袋微動,那耳墜也跟着在空中晃出細小的弧度,墜在瑩潤小巧的耳垂上,襯得耳畔肌膚雪白,那張漂亮明豔的臉蛋上露出生動得意的神色,“怎麽樣,很好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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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度看着,道:“看不大清,請郡主走近些。”

扶姣依言走近,特意将耳墜亮出給他看。這是她的得意之作,因為這對纏絲金墜從式樣到大小都是按她畫出的圖樣所制,當初宮裏的匠人見了,還道她心思精巧,與衆不同呢。

李承度專注凝視幾息,在扶姣準備直起身時擡手,輕輕彈了彈那搖晃的耳墜,指尖不經意擦過耳垂,讓人能清楚感受到他酒後滾燙的熱意。不知是否扶姣的錯覺,她覺得這人飛快地捏了下才松手。

她睜大眼,立刻警覺地捂住耳朵,“你做什麽?”

李承度倒似疑惑般,“未做什麽,只是覺得這耳墜很好看,與郡主相配。”

是嗎?扶姣總覺得李承度之前似乎也做過類似的事,可怎麽想都想不起來,最終只道:“那當然,這可是我親自畫的。”

李承度颔首,又順勢誇贊了兩句,同時,把玩金镯的手一收,将它置于掌心,朝前遞去,“那是我會錯意了,還給郡主。”

扶姣猶豫一瞬,本是擔心李承度故技重施,便用指尖小心地挑起金镯,生怕他又突然捉住她。

李承度顯然并沒有這個打算,靜靜看她收回镯子,戴上手腕,一絲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好似先前在桌下使壞的人不是他。

收回金镯,扶姣心中大定,畢竟這是僅剩的為數不多的舅舅的禮物之一,晃着它看了看,問李承度,“你不上榻歇息麽,怎麽就坐在這兒?”

李承度道:“在這小坐片刻。”

扶姣喔了聲,在室內走了幾步,似在打量這陳設一新的居舍。

窗側的陽光雖然被遮了大半,但依舊晃眼,她走過去将窗合上。這兒本是趙鳳景的屋子,初時奢華得很,處處都是金玉擺件,李承度入住後移走了許多不必要的東西,如今簡單得很,外室內室都一覽無餘,唯獨那一個大書櫃是不變的。

李承度和她一樣,都很喜歡書,平時都見他往外奔走忙碌居多,想來是以睡前看書居多,她劃過一排書,想找本感興趣的。

扶姣來回踱步間,李承度就倚着座背,應是酒意上湧,額頭泛疼,便微微後躺,阖目擡手揉額。

“郡主。”他忽然出聲。

怎麽了?扶姣回眸用眼神詢問,聽他道:“可否請郡主為我倒杯茶?”

換作他人,扶姣當然不理會,但看在李承度平日精心照顧她的份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要求就輕松應了。轉頭為他倒來冷茶,扶姣看他指節曲搭在杯沿,飲下大半杯,敞開的領口處喉結輕滾,莫名有種……很不一樣的感覺。

她不覺呆呆看了幾息,連李承度的問話都沒聽到,好半晌回神,“什麽?”

“我方才說,要更衣歇息了,請郡主回避。”

扶姣含糊唔一聲,不知怎的為方才的出神有點心虛,可不能叫他看出來,“你去裏面更衣就是,我又不會偷看,找到書後很快就走。”

“郡主确定嗎?”

“當然。”扶姣不滿,難道他以為自己會偷看嗎,一個男子,有甚麽好看的哼。

李承度應聲,從座上站起,“那就恕我無法招待郡主了,要取什麽書,郡主自便。”

扶姣道一聲好,看着他繞過屏風進內室,回頭繼續挑書,目光從書卷上一帶而過,都不知在看什麽。

屏風後,李承度開始解衣,許是飲酒的緣故,動作比平時更慢些,不疾不徐地将剩下的領口解開,脫下外裳。

他是典型的寬肩窄腰,身姿筆挺,舒展開時,從背部到手臂的每寸肌肉都極富力量感。平日從錦衣下看不出甚麽,但若親眼見到此景,定能清晰感受到那種充滿爆發力的危險。

換好深色裏衣,李承度再度出現時,發現扶姣已經坐在了位上,手旁放了三本書,眼神轉來轉去就是不看他。

仔細辨別,才發現那張小臉粉撲撲的,白裏透紅。

“郡主……”他才出個聲,扶姣就驚雀般站起,拿過三本書,“那你快點歇息罷,我也要回去了。”

說罷,不等李承度回應,就步伐匆匆地離去,如同來時一般,身影迅速消失在院外。

李承度收回目光,移向書櫃,才發現從那個角度,稍微不經意,就可以觑見那道更衣屏風,雖然看得不清晰,但大致的輪廓應沒問題。

些許詫異後,思及小郡主那張白裏透紅的臉,他眉頭微動。

…………

扶姣臉上的熱意回房後久久不散,往榻上一撲就把臉蛋埋了進去,好半晌才露出腦袋,臉依舊是粉的,烏亮的眼轉着,不知在想什麽。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随意地一掃,就不小心看到了那畫面,只那一眼……他應當沒發現罷。

扶姣有些心虛,但沒過幾息就變得理直氣壯起來,她那只是無心之舉,也怪不了她,何況他是她的下屬,整個人都是她的,看看又怎麽了?

抱着這樣的想法,自我暗示下,扶姣很快平下心來,紅暈漸褪,戳了戳小金镯,突然意識到不對。

她本來是去興師問罪的,還想斥他當時桌下的大膽,不知怎的到了那兒就全忘了……

唔,那時候他應當也是有些醉了,看在他是個醉鬼的份上……扶姣想了想,決定大度原諒,畢竟作為一個好主公,不能總為了點小事同下屬斤斤計較。

若有下次,再罰他好了。

如此胡亂想了許多東西,扶姣也沒捱住午後的困倦,縮進被褥中,不知不覺入了夢鄉。

以她萬事不過心的無憂無慮性情,其實是很少做夢的,但今日這場午睡,卻怎麽都睡不安寧。

起初,只是眉頭微微皺起,夢中小聲嘟哝什麽,扶姣翻了個身,身體轉成面向內側,而後手又動了動,耳上的小金墜似被夢境染得發燙般,貼在臉側,很快就把面頰染成一片緋紅。

大半個時辰後,扶姣在屋外婢女的呼喚下掙紮睜眼,聽出是趙雲姿來了,便懶懶應了一聲,仍未動彈。

主客仍在歇息,大半個趙家都是靜的,趙雲姿眯了兩刻鐘就醒了,繡了會兒花,還是沒忍住來尋扶姣。

自從扶姣他們搬進趙家後,這是趙雲姿最常做的事,幾乎形成習慣,以至于都無法再像以前那般靜下心獨處。

甫一進門,趙雲姿就驚訝道:“臉怎的這麽紅,着涼了麽?”

将手貼上額頭,有些熱,可也沒到發燙的地步,趙雲姿放下心來,“是暖盆燒得太盛了嗎,都出汗了。”

扶姣說也許罷,仍是有些迷糊的狀态,夢中的事她記不大清了,只記得似乎裏面有李承度,又好像有她的耳墜,可是具體發生什麽就不知道了,醒時耳垂那兒熱得厲害,進而發現渾身都有一層薄汗。

趙雲姿摸了摸她裏衣,拍板道:“沐浴換身衣裳罷,不然待會兒該生病了。”

扶姣沒反對,她便吩咐仆婢去準備香湯,自己則在榻前坐着,讓扶姣暫老實待在被褥中。

趙雲姿道:“爹爹和徐使君應是都要到晚上才能醒,他們中午喝多了,我讓人各備了醒酒湯,李郎君那兒可要?”

“唔,也送一份。”

聞言,趙雲姿仔細看她一眼,疑惑問道:“三人中,只他看着毫無異樣,纨纨後來去看過了嗎?”

扶姣想了想,才翻了個身慢吞吞道:“應該沒有。”

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什麽叫應該沒有?

這說話完全不是她平日的風格,趙雲姿覺得好友還沒睡醒,這迷迷糊糊的樣子頗為好玩兒,便起了捉弄心。她故意伸出手去,戳戳細嫩臉蛋,點點那長翹睫毛,等捏到肉呼呼的耳垂時,人終于有了反應,捂住臉側,“不許捏耳朵。”

趙雲姿撲哧一聲,“不捏了,小迷糊,起來沐浴去。”

正好香湯備好,趙雲姿擔心扶姣的狀态,沒讓婢女服侍,幹脆自己上陣,陪着她沐浴。

由四面屏風圍住的小小浴室內水汽氤氲,熱意升騰。趙雲姿手持水瓢,慢慢往扶姣身上淋水,舒适的溫度讓趴在浴桶的她惬意地半阖眼,睫上綴滿細小的水汽,愈顯濃黑。

扶姣并非時下盛行的清瘦身形,她骨肉勻停,身姿纖秾合度,曼妙無比,任一處都是恰到好處,盡顯女兒家身段的美麗。趙雲姿幫她撥開浸在水中的幾縷烏發,感受到手下的膩理凝脂,不禁調笑,“我如今可總算知曉膚如凝脂是什麽模樣了,着實叫人愛不釋手。”

扶姣都懶得睜眼,輕輕哼一聲表示贊同,且毫不阻攔的模樣,大有你随意的架勢。

捏一下耳垂那樣大的反應,還以為纨纨在這上面會很害羞呢。趙雲姿逗弄無果,便轉而說起來意,“待會兒纨纨有空嗎?我想去街上走走。”

這可是稀奇事,趙雲姿向來都避免出門,以前是因身體弱,後來則是養成了習慣,扶姣平日怎麽纏,她都不願意的。

扶姣眼中的疑惑太明顯了,趙雲姿輕聲道:“有些時日未置新了,正好是新年,我便想去看看,置些衣裳首飾……”

她的聲音,在扶姣的目光下愈發低,臉紅起來,“沒有別的原因,纨纨別想太多了。”

這完全是不打自招,即便扶姣對這種男女間的事不算敏感,也知道她是因誰突然想到了妝扮自己。女為悅己者容,姿娘很顯然對徐淮安動心了,應該遠達不到愛慕的地步,只是因皮相和舉止生出了些好感。

觀她羞赧之态,扶姣苦惱地思索會兒,覺得還是應該把自己的想法道出,“姿娘,我覺得徐淮安不像個良人。”

趙雲姿一愣,“為何這麽說?”

扶姣便把自己聽過的所有關于徐淮安的評價,還有他盤踞徐州惹衆多勢力提防的傳聞一一道出,但說到自己的直覺,卡殼半天都沒能給個準确描述,幹脆道:“總之,這人狼子野心,絕不會是個無害之人,姿娘別被他表相騙了。”

趙雲姿認真聽罷,許久嗯了聲,“多謝纨纨,你為我着想,我知道的。不過這些事其實我也略知一二,作為一州刺史,徐使君怎可能是個毫無手段之人,但他在為官上狠辣也好,冷酷也罷,即便有天大的野心,也都正常。只要他能夠遵守諾言,不是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人,單看他面上能夠待爹爹和我客氣和善,就足夠了。”

她呼出一口氣,“我确實因使君的相貌……略有好感,但還不至于沖昏頭腦。纨纨,我一直記着阿兄的仇,想借這位使君的勢罷了,爹爹也是因此才想把我嫁去,至于其他的……本就不是我該考慮的。”

趙雲姿看得透徹,這讓扶姣聽得微微放心。她勸趙雲姿,不是覺得一定要嫁給一個真心相許的人,畢竟往日在洛陽時,就不知見過多少門當戶對卻沒什麽感情的夫婦,這是常态,不稀奇,且過得其實也沒有外人想得那麽不好。

“那姿娘要記住自己的話,唔,喜歡臉可以,但是對人……先看他對你如何,如果他足夠好的話,再回應一點心意也不遲。總之要知道,世上最值得喜歡的是自己。”

話中說的那回應一點心意,聽起來像是施舍般,這傲慢得理所當然的姿态讓趙雲姿忍俊不禁,細思又覺得很有道理,“纨纨小小年紀,怎懂這些道理?”

“我阿娘和舅舅他們說的呀。”扶姣拍下水面,濺出些許水花來,對趙雲姿眨了眨眼。

任是誰,從小就在家人“纨纨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娘子”“纨纨世上最好,誰都配不上”之類的話中長大,都會養出這種想法。

趙雲姿嗯了聲,突然問她,“那李郎君呢?”

“什麽?”扶姣被問得猝不及防,愣了愣,不解道,“關他什麽事?”

“如果世上有個人,像李郎君對你這麽好,纨纨會喜歡嗎?”

興許是此時氣氛正好,趙雲姿忍不住暗暗試探,扶姣聽了,竟沒反應過深意,不假思索道:“對我好的人那麽多,當然不行了,難道我要所有都喜歡嗎?”

趙雲姿問她那要怎樣都行,她便掰着手指頭,把對相貌、性情、地位、權勢等所有的要求都說了個遍,最後道:“如此,就勉勉強強罷。”

趙雲姿深深颔首,“纨纨說得對,等閑人輕易不配。”

心中卻在默默同情李承度,看來要滿足纨纨的要求,李郎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姊妹二人如此說了會兒話,水轉溫涼時,扶姣嘩啦起身,随手選了套新衣後,略施粉黛,就随趙雲姿出門。

因做好置辦物件的準備,二人帶了婢女之餘,亦有健奴随行,短短一個時辰就收獲滿滿,堆了整輛馬車都放不下。

其中有一半,都是明月商行名下的店鋪,劉嶺聽說是扶姣和趙家娘子,還送了兩套點翠頭面,并另備馬車親自送她們。

趙雲姿不知他和扶姣的關系,但也多少曉得明月商行管事的分量,幾乎受寵若驚,“這劉管事怎如此客氣?”

想起李承度囑咐,扶姣沒直接坦言,只道:“應該是我太讨人喜歡罷。”

趙雲姿啼笑皆非,想到劉管事确實是對纨纨格外熱情的模樣,只當她以前在洛陽時就認得,便不再說什麽。

如此,二人乘明月商行的馬車回府,抵達門前時,已是黃昏,管事遠遠迎來,道郎主和徐使君正在等她們。

“爹爹就醒了?”趙雲姿訝異,“等我們做什麽?”

“使君喜歡聽戲,郎主欲請他去雀園,大郎也要一同,想問問娘子和三娘子去不去。”

三娘子便是扶姣如今的身份,她立刻說好,頗有興致的模樣,趙雲姿見此,自然也答應了。

東西還是要先放好的,劉嶺令商行的人将貨物一一卸下,随扶姣走到廳外,輕聲道:“我近段時日都會留在淮中郡,小主子若有事,一定記得去錢莊找我或二郎即可。”

扶姣擺了擺手,嗯嗯敷衍道:“知道了,你們回罷。”

劉嶺莞爾,知道她是這性子,依舊忍不住囑咐了幾句,生怕小主子在別人府上受委屈。

劉嶺的臉,對于尋常人來說可能是生面孔,但對一直在暗中關注天下大勢的徐淮安來說,絕對不算。

見他對這個寄居趙家的小女郎格外關懷的模樣,徐淮安腳步一頓,這才認真看了眼扶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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