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

若将戲園分高下之流, 雀園就是專為達官貴人興建的取樂之處,裏面養了五六個戲班子,除卻唱戲, 諸如燈影戲、打板之類的小玩意也有不少,但來客最愛的自然還是聽曲兒。

趙渚本預備把戲班子請到家中, 但徐淮安想見識淮中郡的風土人情, 一行人便親自來了這兒,也未包場, 只是高坐在了二樓雅間。

趙渚的出現, 驚動了戲園子的主人, 親自迎接衆人,小意逢迎,看得出徐淮安是趙家貴客, 便識趣将今日的曲目一一報給他, 請他點曲。

徐淮安暫未定決, 偏首問道:“不知兩位小娘子喜歡什麽?”

趙雲姿輕聲說無甚偏好,由使君做主, 徐淮安便看向了扶姣。

扶姣倒不客氣, 想了想, “聽說淮中郡的昆曲是一絕, 就來兩出你們園中最拿手的昆曲。”

徐淮安一笑, “就按三娘子說的來。”

戲園主人立刻應聲退去。

衆人接連入座,關于這座位之分,還發生了些小插曲。

徐淮安作為客人, 謙讓地把前列正中的位置讓給了兩位小娘子, 自己則位于第二列。趙渚要陪他,自然同坐第二列, 他左李承度右。

這本算是安排好了,但沒過幾息,扶姣卻說要換座,直接到了李承度的右邊,趙雲姿自也不好獨坐前排,換到了自家爹爹的左手邊。如此,所有人變成了齊坐一排。

趙渚說了什麽,應是對徐淮安表示歉意,徐淮安含笑,隔着李承度望了眼扶姣,搖了搖頭。

臺上唱的昆曲,腔調帶着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細,悠悠之聲讓臺下衆人聽得搖頭晃腦,閉目享受。

受皇後影響,扶姣也愛聽戲,略通各類戲曲,今日亦是想久違地賞曲,坐在李承度身側純粹是近幾月的習慣使然,覺得更有安心感。但不知怎的,熟悉的氣息在旁,讓她不知不覺出神,午時那場模糊的夢一直在腦中浮現。

夢中內容實在想不起了,只記得有李承度。扶姣的視線,不知不覺從臺上移到左側,本是無意識為之,但目光一觸到那張趙鳳景的臉,瞬間就清醒了。

好醜。扶姣嫌棄地別過腦袋,頓時覺得身邊人失去了吸引力,遠不如臺上秀麗非常的小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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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神貫注地聽戲,半晌後,眉頭微微一皺,總有種被人暗中窺伺的感覺。

扶姣對目光本不會那麽敏感,畢竟受慣矚目,可這個眼神不同,讓她下意識寒毛微豎,如小動物遇到天敵那般。

借揭盞喝茶的時機,她悄悄掃一圈周圍,沒發現蹊跷,便一拉李承度衣袖,示意他側耳。

李承度側身,用詢問目光看來,扶姣湊去小聲問:“是有人在暗地偷看我們嗎?”

“大約是臺下之人。”李承度平靜道,臺下坐的大都是些富戶小官,對雅座的貴人好奇也正常。

“是這樣嗎?”扶姣略帶茫然地問,李承度說是,輕聲道,“無事,郡主聽戲便是。”

說着,他從袖袋中取出幾顆糖遞去。扶姣相信他,當下也不再想其他,唔了聲,随手剝開糖衣含入口中,腮幫微鼓地繼續看戲。

不知是否錯覺,在她和李承度說出這個問題後,那股窺伺感就消失無蹤,讓扶姣漸漸再度沉了進去。

洛陽亦有将昆曲唱得十分到位的大家,但和江南本土相比,總少了那麽點意韻,扶姣聽着聽着,也和那些戲曲老饕般,輕輕晃着腦袋,一副享受模樣。

一曲聽罷,待她再度回神時,才發現趙渚有事外出,已經不在雅座,本以他為間隔的徐淮安和趙雲姿二人,正在不時含笑輕聲交談,氣氛瞧着很是不錯。

思及之前和趙雲姿的對話,扶姣沒太在意,只是看着臺下的小戲子又有點心癢癢,想起了宮中養的那個伶人。小伶人名喚猶月,除了戲唱得好,人也長得非常漂亮,扮起女裝來能迷倒諸多權貴子弟,嘴甜得很,每次見了她都郡主長郡主短地擁上來,為她端茶倒水捶腿,眼兒撲閃,似帶了鈎子,叫扶姣十次入園,倒有七次讓他作陪。

如果不是知道爹爹不喜這些,她早就把人要到府裏養着了。

如今想起來,扶姣還有點兒想念,撐腮随意想着,不知猶月這時還在不在宮裏,如果今後計劃順利,把舅舅他們帶走時,也可以順道帶上他。

兩曲等待的間隙間,忽然王六入內,湊到李承度耳畔說了什麽,不知內容為何,李承度面色如常,颔首嗯了聲,表示知曉,令他退下。

不多時,徐淮安的親随亦入內,奉上一封信箋,徐淮安拆開細看,眉頭微微一皺,往李承度這兒掃了眼,很快舒展開。

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經沒有了繼續聽戲的心思,但也沒直接離開,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同趙雲姿說話。

第二出昆曲,除了扶姣,大概沒人把心思放在臺上,以至于她看到和趙渚一同急着回去的徐淮安,連帶李承度也被叫去,還有點疑惑,“他們怎麽了?”

趙雲姿搖頭,同她坐在馬車上,“興許是□□那兒出了什麽事罷,使君收了一封信後就心不在焉了。”

扶姣喔一聲,不大關心地倚着引枕,偶爾撩眼皮望一眼外面的夜景,但約莫是夜深了,除卻有些人家門前挂的紅燈籠,路上行人三兩,沒什麽熱鬧之處。

趙雲姿靜靜觀她側顏,無論哪次看,她都覺得纨纨的面容和氣質美而獨特,也無怪方才和使君談話間,使君有幾次都無意般問到她。

出于女子某種敏銳的直覺,趙雲姿輕易就察覺出了徐淮安對扶姣的興致,情緒略有複雜,不過還是謹記先前編好的話兒,不露破綻地應付了過去。

此事……要告訴纨纨嗎?趙雲姿沉思之下,還是決定閉口不言,畢竟此事和纨纨關系不大,說出來,只是徒增她的煩擾罷了。

馬車回府後,衆人各自分開,徐淮安他們要議事,扶姣直接回房歇息,簡單梳洗了番,拆卸釵環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回程路上趙雲姿好像格外沉默。

應當和徐淮安有關罷。她不大确定地想,順手拿起聽泉先生的書,看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就沉沉睡去。

翌日,日上三竿時,扶姣慢吞吞地起榻洗漱,一問其他人,才知道趙渚辦事外出,徐淮安和趙雲姿同出門去了,府中只剩李承度和她。

“四郎正在等三娘子一起用朝食。”婢女為她梳好發髻,輕聲道。

扶姣應聲,想着反正沒有外人,便讓人把朝食傳到李承度那兒去。

悠悠穿過小徑,她頂着暖洋洋的日光,忽然發覺清風不再刺骨,帶着柔意,園中有些枝頭已經開始吐蕊發芽,春日真正來臨了。

再過小段時日,應該就到踏青的好時候了。

這樣的想法,在她踏進門後沒多久就消失無蹤。

李承度正在書桌前端看什麽,手持羊毫,沉眉細思,扶姣見狀不由湊了過去,發覺是熟悉的大鄞輿圖。

她以為是自己所繪那幅,仔細看才發現不同,比她那幅更有細節,且在一些州郡之間作了特殊标注,不覺湊得更近,“這些标的是什麽?”

“各州郡的兵馬和屯糧之處。”李承度見她好奇,便指着圖中每一處作詳細解釋,并把每條攻伐路線的用意都道出,扶姣聽得不大明白,畢竟她實在不通兵法,不過有一點意識到了,似懂非懂道:“我們是要開始攻向洛陽了嗎?”

李承度一哂,先道:“郡主知道,昨夜王六帶來了什麽消息嗎?”

“嗯?”

“扶侯和西池王聯手,在上谷郡外對陣宣國公的第一戰,大敗。”

扶姣露出驚訝之色,皺眉道:“是兵力相差懸殊,爹爹他們那邊人太少嗎?”

李承度搖頭,“相反,扶侯他們彙集三萬兵馬,宣國公這邊只有一萬多。”

此前傳的消息是陳兵十萬,但那只是對外人所道,實際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各州人口擺在那兒,即便扶侯和西池王聯手,最多能夠拿出的兵力也只有二十餘萬,這還是往多了算,怎麽可能第一戰就舉半數之力。

近乎三倍的兵力之差,誰都沒想到是扶侯那邊慘敗。雖說宣國公那邊有地利,易守難攻,但戰局會如此颠倒,仍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據說宣國公未用經驗豐富的老将,反而讓世子親自領兵上陣,知曉之人當時都評判了一句輕敵,做好了看宣國公笑話的準備。如今的結果,只能說宛如戲劇般。

沈峥一戰成名,都道虎父無犬子,宣國公有此子,如虎添翼。

可李承度好似并沒有那麽驚奇,他道:“沈峥雖然從未真正領兵,但他早年就随老将在軍營中歷練數年,且多有奇計,并非只會紙上談兵之輩,這次是扶侯他們輕敵了。”

一個二十來歲第一次領兵的世子,在洛陽有的多是溫厚的君子美譽,也無怪扶侯他們會小看沈峥,以致突遭大敗。

沈峥沒有越過雲河追殘兵,只留了些兵力鎮守,随後就揮軍南下,看架勢,竟是直逼□□。

這也是昨日徐淮安皺眉的原因。

“他是不是太急了?”扶姣訝然,憶起□□狀況,“宣國公不可能拿出太多兵力來攻□□罷,你曾說過□□占地極好,不僅易守難攻,還能輕松補充糧草,即便三面環敵都不怕。”

“不算太急。”李承度道,指着輿圖中□□位置,“如果是我,也會先攻□□,能先打亂徐淮安的部署也不錯。”

□□的位置太特殊了,徐淮安又不是好相與之輩,沈峥看得極為長遠,怎麽可能讓別人坐收漁翁之利。李承度甚至能夠想到,此事宣國公應當并不贊成,是沈峥力排衆議為之。

他們算是消息靈通,等再過段時日,大多數人知道後,□□和淮中郡就不會像如今這般安寧了。

扶姣聽着,亦有些緊張,“那現在你們是什麽打算?”

“過幾日徐淮安就要回□□坐鎮,往臨淮郡增調兵力,若沈峥繼續南下,我便要去臨淮郡一趟,興許就在一月之後。”

“你領兵嗎?”

李承度颔首,這樣凝重的氛圍,見扶姣愁眉緊鎖,竟饒有興致地問了句,“郡主認為,我和沈峥對陣,誰更勝一籌?”

“當然是你了。”扶姣不假思索,“你可是李蒙将軍和聽泉先生之子,又是我看中的人,怎麽可能贏不了。”

說罷,又補充道:“不過沈峥是個笑面虎,一看就是狡詐之徒,你對上他,要格外小心些。”

李承度聽了,道了聲多謝郡主誇獎,轉身淨手和她同用朝食。

平時用飯,扶姣都是最心無旁骛的那個,她對淮中郡的美食正處于新鮮的時候,這兒口味偏甜,在她這兒,只要帶甜的東西都不會難吃。

可今日聽了關于戰事的一番解析,她顯然有些心不在焉,酸甜苦辣都辨別不出,用到一半,順手拿起李承度的酒杯就一飲而盡,被李承度叫住時還茫然,問他怎麽了。

“……無事。”李承度将杯盞移開,見她雖心事重重,但眼神還算清明,料想一杯應無大礙。

慢慢用了這頓早膳,看着下人收拾好桌子,扶姣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如果你去臨淮郡,那我呢?”

“淮中郡目前很安全,郡主就待在趙家,王六亦不會走。”

扶姣搖頭,“不要,我要跟着你。”

李承度意外,“戰前太危險了,郡主無需親自去,留在此地即可。”

扶姣仍表示拒絕,“你那麽厲害,可以保護我呀。”

雖是如此,真正到了那兒,還不知會有怎樣的危險,饒是李承度也不敢托大,并不輕易應下,道:“不一定只會在臨淮郡外開戰,若是主動迎敵,會駐紮在城外草原之上。郡主若待在臨淮郡城中,遠不如淮中郡安全,若是随我行軍,會極為辛苦,可能數日不得沐浴,還要日夜行軍。”

聽到會無法沐浴、灰頭土臉,扶姣果然面露猶豫,須臾還是用肯定的語氣道:“我要同去。”

李承度很難分辨這是小郡主孩子脾氣的執拗,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沉吟片刻,“郡主給我一個理由。”

這還要理由。扶姣不高興地皺眉,半晌回答,“作為主公,怎麽可以不管屬下,只安心待在後方呢。”

不得不說,她繃着小臉說出這句話時,模樣頗為有趣,李承度唇角微微彎了下,轉身往書桌去,“還不夠。”

哪有什麽這不夠那不夠的,扶姣惱了,她就是不想和李承度分開啊,淮中郡又沒有其他可以讓她安心的人,所以即便開戰,她也不想離得太遠。

這樣的理由說出來,好像太丢臉了,她幹脆道:“你不讓,我到時候就讓王六偷偷帶我去,哼,他總不敢拒絕我。”

這是她能做出來的事,王六确實也勸不住她,李承度腳步頓住,回頭見小郡主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像個胡亂搗蛋還知道無人能制住她的熊孩子。

對于她,一味勸阻顯然是行不通的,必須要能說服她。

李承度忽然道:“郡主還記得,那十盤棋局後應下的要求嗎?”

扶姣當然記得,立刻反應過來,警惕道:“但當時也說了,不可以直接命令我做不情願的事,如果你用它來提要求,我不應。”

“那就折中。”他一指腰間玉佩,還沒把接下裏的話說出口,扶姣就立刻撲了過來,正是撞進他胸膛的趨勢。李承度本下意識要閃避,但照她的力度,躲開的話,小郡主就會直接倒向地面,便硬是忍住了,略帶錯愕地被她撲倒在書桌。

扶姣眼疾手快地摘下了那塊玉佩,坐在他腰間很是神氣道:“你說得太慢了,一指玉佩我就知道是什麽要求,是不是想說在今日之內拿到它,就答應我?”

在這方面,她真的出奇得聰明敏銳。

“……是。”被她這麽一沖,李承度發冠直接散開,臉色有些奇怪,“郡主已經拿到了,請起罷。”

“不起。”扶姣哼聲道,誰叫李承度磨磨唧唧的不應她,順手拿起旁邊的羊毫,想在他臉上作亂,卻被他早有預料地握住手腕,“郡主,請先起。”

扶姣才不管,被制住右手,還有左手,可都被李承度輕易化解,方才若不是防着她摔倒,這一撲她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因着二人這微妙的姿态,只要扶姣自己不使力,李承度強行起身的話,她依然會往後栽。

“郡主确定不起嗎?”

扶姣眨眼,“你讓我畫幾筆,我就下去。”

自然不能肆意縱容,李承度沉思一息,将她雙手锢在一塊兒,用左手握住,在扶姣不解的目光下,再從後方穩穩托住她,稍稍使力,就将二人的上下的位置徹底颠倒。

“郡主方才是說什麽?”他平靜問道。

“唔……”扶姣別開眼,想說沒什麽,就見李承度接過她手中的羊毫,蘸了墨水,大有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态度,頓時一急,兇巴巴道,“不許畫,你畫一筆,我就要畫十筆回來。”

“郡主畫得了再說。”無視她的威脅,李承度揮毫在她額間輕輕畫着什麽,感受到那清晰的觸感,扶姣氣得臉都紅了,還要吓唬什麽,門被推開,随之而來的是王六的聲音,“主子,洛陽那邊……”

後面的話,被咕隆一聲,吞進了腹中,王六震驚地看着眼前畫面,足足愣了三息,才反應過來,迅速回身,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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