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第五十八章·?
馬蹄篤篤之聲, 沉睡中催眠,對弈失利時便成了攪人心煩意亂的罪魁禍首。
扶姣眉頭緊鎖,不覺間輕咬下唇, 對着即将被圍殺的第六局滿臉凝思,明知再無挽救之路, 依舊不死心地盯着, 拈棋在空中盯了許久,都沒找到落子的地。
半晌, 還是被圍得生機全無, 扶姣擡眸悶悶道:“你這是欺負人。”
他下棋時太兇了, 一點都不讓着她,還擅于布陷阱迷陣,叫她稍不注意就踏了進去, 然後被吃得渣都不剩, 簡直像個陰狠狡詐的狐貍。
“郡主需要我讓子嗎?”李承度指間仍握着一枚黑棋, 将它落到左上角,成功将她那十多子收入囊中, 才問了這麽句。
扶姣微微一怔, 扭過頭, 輕輕哼了聲, 說不需要。
如果是她從未涉獵過或不怎麽會的領域, 譬如騎射練武,別人讓一讓沒什麽。可這下棋她是自認很精通的,若要被讓着才能勉強贏一局的話, 那還是算了, 太丢臉。
李承度颔首道:“我也認為是如此,與郡主對弈時, 每每全力以赴。”
這勉強算是誇獎罷。扶姣微微擡首與他對視,那幽邃的眼中含了點點笑意,還未等她細看,已經移向別處,修長的手指搭上砂扁壺,為二人各倒了杯茶。
茶盞遞到唇畔,扶姣輕輕啜飲了口,甜香氣息沖淡了她連輸六局的小小不快,擡手接了過來。壺裏泡的都是合女孩兒口味的茶,毫無苦澀,她都當香飲子喝。
李承度自己則捏着茶杯,視線掃向了車窗外,近處平野空曠,遠眺群山茫茫。
黃昏的風拂過他發梢,鬓發微動,撩動他眼睫,好似吹皺了一潭靜湖,半張臉沐浴在夕陽下,襯得格外英挺,如畫一般,扶姣不覺撐腮歪頭凝看。
沉穩內斂是他,鋒芒畢露是他,風流肆意似乎也有他。李承度好像可以把握住許多面,每一面都各有魅力,毫不突兀。
最重要的是,眼光也很好。
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李承度回首望來,扶姣依舊光明正大,毫不心虛地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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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到紮營的時候了。”李承度道。
已是酉時的時辰,金烏西斜,光芒幾乎盡數掩在山後,很快天幕就要暗下來了。
他這聲落下,很快就有小兵前來,請示紮營歇息,李承度颔首道:“選個臨水處,注意沼澤地。”
說罷,先向扶姣道了聲,撩袍下馬車,同人商議去了。
江北來往的一路上,因只有兩人一馬車,他們露宿山林或借宿農戶都很簡單,随便找個地方就行。但如今浩蕩三千人,既然無需急行軍,那每晚的選地紮營就少不了。
趙渚給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兵士,探路之人回來,尋了塊合适的平地,臨近一條小溪,水源潤澤下還有沃草,正适合喂馬。
扶姣倚在車壁,目光由遠及近,不無好奇地看着他們飛快搭好簡易帳篷,應當是一種極厚的布料所致,可以防風,一頂就能供數十人夜裏抱團取暖。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每日都是如此。
她推開車門,輕輕躍下車,腳踩在厚實的草地上,一眼就瞄到了不遠處攀在樹上的太子。
幾步走去,聽到太子和王六的聲音,“還不夠嗎?已經很高了,我待會兒摔下來,你能接着嗎?”
事實上他現在離地才那麽半丈的距離而已,王六聽得臉色複雜,“要不還是我來罷……殿、大郎,你既然畏高,就不要爬樹了。”
“這麽點高度而已……不算什麽。”太子的聲音發顫,盯着上面的鳥巢,又慢慢爬了下。
“楊保保——”扶姣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太子下意識低頭,見妹妹不解地站在那兒,“你做什麽呢?”
太子有些高興道:“這兒有窩鳥蛋,纨纨等着,我很快就能夠着它。”
似乎是因為知道扶姣在下面看着,太子頓時手腳都不抖了,唰唰兩下攀上樹枝,探手一抓,把窩中三枚鳥蛋全抓到懷裏,而後摩挲着樹幹蹭了下來,腦袋上不知何時飄了根羽毛。
扶姣本來不想理他的,見他爬樹忍不住問了句,此時又被他滑稽的模樣惹得不由笑起來,“低頭。”
太子雖然不及李承度那般高,但比扶姣還是勝出許多的,被她說了句,就乖乖低下腦袋,由着扶姣拈去了那根羽毛,戲弄般的揉頭發也被他當做了親昵,像只高興的狗狗搖尾巴,“纨纨,我今日連着騎了三個多時辰的馬。”
比那個半路就蹭上馬車的李承度厲害多了罷?
不提馬還好,一提扶姣就不高興了,“之前叫你,你都不理我。”
太子一愣,咳了聲道:“當然不是,只是才騎馬兩個時辰而已,就上馬車歇息不大合适,其他人走了那麽久都沒說話呢。”
他小聲補充,“除了那個李承度。”
是嗎?扶姣會錯意了,想想也覺得那樣似乎有些丢臉,畢竟楊保保是個男子,還是太子,總不能顯得太弱,頓時覺得理解了他的心思,“好罷,那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我一人在馬車上不好玩兒。”
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何況兄妹倆自幼就是打鬧中過來的,之前想的三日不理瞬間被抛到腦後,又親熱地說起話來。
太子跟着王六到這旁邊的小林子來,因聽王六說要摘野果抓野雞,頓時來了興致,才有了先前的掏鳥蛋。不得不說,這對表兄妹有些時候出奇得相似,譬如在王六三兩下攀到樹上摘果子時,都是仰着腦袋睜大眼,一副好奇寶寶的模樣,看得王六暗笑。
他介紹道:“這種果子早春就有了,不過要等春末才是最甜的,這時候要摘,只能摘樹梢紅透的那些,稍微帶青都不好吃。”
扶姣跟着李承度好歹長了些見識,認識了好些秋冬山林的果實,只是對這個時節不大熟罷了。太子卻幾乎是第一次見識這種自然風光,他肖父,和皇帝一樣膽小得很,雖然學了騎射的功夫,但甚少去獵場,見王六輕輕松松就從山林中搜羅了美味,驚嘆不已,心道等自己學了這手功夫,以後帶着妹妹流浪,也不用怕餓着他們了。
這個季節的動物都還很小,王六從洞中抓了只灰毛幼兔,想着肉太少吃起來沒勁,還不如給小郡主玩兒,這個年紀的小娘子應當都會喜歡罷。
沒想到扶姣搖頭,絲毫沒有接手的意思,“它好髒,我不要。”
扶姣不喜歡養寵物,破例的也只有那只從喬敏那兒搶的紅雀,因為看着小巧幹淨,養起來也不費什麽功夫。
小灰兔最後落入了太子之手,他倒是很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小心翼翼按在懷裏,然後被扶姣遠距在了一丈之外。
玩鬧這些時辰,平野已經完全暗下。天頂冒出幾點星子,小帳外燃起幾道篝火,角落處傳來乒鈴乓啷的聲響,夥頭兵在為衆人烹煮晚飯,縷縷煙火沖上夜空,又漸漸散逸,最終留下的只有柴火氣息和慢慢飄出的飯香。
問過李承度所在,扶姣穿過小帳,朝角落慢慢走去。跟随行軍,她穿的衣裙不至繁複,但也極為漂亮,行走間篝火映照,裙擺處便宛若繡入星子般微微閃着光,襯得人肌如細雪,發若鴉羽,驚豔極了,不少年輕小兵才掠過一眼,視線就下意識跟着那衣角而去,回神後才摸着鼻子赧然。
他們早知随行去臨淮郡的還有趙家郎主的外甥女,只沒想到這位小娘子如此明豔姣麗,乍看去仙女兒般。
李承度正拿着圖同一位老者說些什麽,就着篝火,臉龐被映的明明滅滅。扶姣從後方看着也不知他在做什麽,放輕了腳步想走去悄悄看一眼,但才到身後,就被李承度攔住,背後長了眼睛般握住她手腕,繼續同人說了幾句話才回頭,目中露出詢問之意。
這段時日的朝夕不離,讓二人有時能輕松領會到對方眼神的意思,扶姣搖頭,“我看他們都快用晚飯了,來提醒你。”
老者聞言,看了扶姣一眼,微微一笑,“郎君,那我先去了,剩下的晚些再說。”
李承度嗯一聲,暫時未動,視線又在那張圖上停留了幾息,似在思索。
這張圖……扶姣也跟着看了看,一張很尋常的手繪地形圖,只不知是哪兒的,稍稍瞄了下,她就沒再注意。
很快,李承度将圖慢慢卷起,收入筒形長袋中,“王六做了什麽?”
即便随軍行走,以扶姣的性子,也不可能同那些人一起吃大鍋飯,王六廚藝尚可,單獨開小竈的任務就交給了他,這也是他去林中的原因。
扶姣把幾道菜名報了下,唔了聲,“王六的廚藝不如你。”
她本就嬌氣,被李承度的手藝一養,更挑剔了許多。不過扶姣自覺還是很識大體的,李承度畢竟初次領軍行走,當然不能讓他去下廚,失了威嚴,她也沒面子嘛。
“等到了臨淮郡,你要補償我,任我點菜。”
李承度說好,跟着她一起往馬車邊走去,途徑一塊濕草地,見小郡主步伐輕快,東張西望地走路,便出聲提醒。扶姣聞言,則幹脆地把手遞了過來,任他牽着走。
王六和太子早已等在馬車旁,一方小桌,恰好供四人用飯。
太子本想親自去撈煮好的鳥蛋,但燙了手不說,膝上的小灰兔也受驚蹦了下,不是往下蹦,反而蹦到了他肩上,往上扒拉兩下,趴在他腦袋上不動了,安安心心地嚼起先前喂的蘿菔葉。
見太子縮着脖子不敢動,生怕驚了小灰兔的模樣,王六心裏也是驚訝,沒見過待野兔子這般小心翼翼的,這還是一國儲君。
如果說宮裏的皇帝也是這個模樣,那被人輕易篡了位,好像一點都不稀奇。
“纨纨。”太子遠遠瞧見扶姣,忙叫王六幫他把兔子提溜下去,再招手介紹,“這個水煮蛋和炒蛋,都是我做的。”
扶姣不大相信,看看他,再看看王六,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才小心翼翼嘗了口,意外地發現味道竟還可以,讓太子得意道:“這些事本就不難嘛,對阿兄來說輕輕松松。”
說着,他還特意瞄了眼李承度,這話是說給誰聽的不言而喻。
太子暗暗的争寵行為,扶姣全然不覺,反正都是在讨好她,她開心就足夠了。
但到了夜裏入睡的時候,還是有了點小分歧。由于江北那一程,扶姣習慣了和李承度一起在馬車上過夜,這時節的夜還有些冷,她便喚了聲李承度,才剛露出那麽點意思,就被震驚的太子攔住。
這會兒,太子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偷偷把妹妹拉到一旁,吞吞吐吐道:“纨纨,你不會是……喜歡他罷?”
扶姣本要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喜歡,很快發現太子說的和她想的不是同一個意思,眼兒轉了圈,故意道:“如果是呢?”
“這人看起來不茍言笑,待人一點也不溫柔,不是纨纨你以往喜歡的類型啊。”太子納悶又不解。
“唔,雖然看起來不好相與,但他面冷心熱啊。”扶姣掰着手指頭數李承度的好處,從相貌到才智到武力,再到制糖做花燈這等小事,“他什麽都會,而且對我百依百順。”
“那,那……”太子聽了,發現竟沒有可以挑的缺點,愈發結巴,“那也不行啊,男女授受不親,怎麽能随便叫他占便宜。”
扶姣喔了聲,“可是馬車上好冷。”
“阿兄先給你暖好床——”太子挺起胸膛,然後就被扶姣毫不留情拒絕,“不要,往年冬天你沒有炭盆都睡不着,一點都不暖。”
太子又說幫她在外面燒篝火,扶姣仍嫌味道大,如此挑了幾次,太子也發狠了,拿起兄長的威風,“反正我說不準,就是不準,兄長為大,聽我的——”
他自覺很有威嚴,端着沒幾息,轉眼就瞧見了扶姣鼓起腮的模樣,頓時洩了氣,委屈巴巴地勸:“反正,反正就是不合适……”
其實扶姣本來只是逗自家笨阿兄玩兒的,被他這麽一說,反而起了逆反心,面上不情不願地應下,慢吞吞上了馬車,回頭就悄悄對李承度使眼色。
待李承度避過太子的視線,繞到車窗邊時,扶姣眨眼輕聲道:“你上來。”
不知小郡主想做什麽,李承度手撐着車壁,輕輕一躍,入了馬車,“郡主?”
看着他俊朗的眉眼,扶姣腦中不知怎的,閃過了不合時宜的一句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