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第五十九章·?
雖然扶姣不在意, 但李承度最後也沒有留在馬車睡,幫她灌了個湯婆子,應要求等她差不多睡着時才離開。
他徑直去了一座小帳, 老者候在其中,手持李承度先前的地形圖細看。老者和趙家有些關系, 是個擅長挖渠修道的匠人, 見他來了喚一聲郎君,“如果依郎君所眼, 從這道坡上開口, 支流倒灌不僅會淹沒這處山谷, 還會波及平原上的2百畝良田,到時候恐怕會引起民怨啊。”
“所以……”李承度将圖倒過來,指某處的一個标記, “等事了, 到時再勞煩寧老帶人在這裏開渠引水, 積水一日就可散入溢江。”
這時苗種剛撒,浸泡幾日問題不大, 再拖延就可能會泡壞這批春種, 所以時機要抓好, 太早太晚既贻誤戰機, 也毀了這批良田。
老者定睛一看, 驚訝道:“是了,正是這處,若再在這裏開渠, 當真正好。”
贊嘆的目光投向李承度, 老者道:“不知郎君師承何處?”
“家慈在此道頗有研究。”李承度道,“同她學過一段時日。”
事實上, 聽泉先生擅長的豈止寫書、開渠這兩道,大到戰事謀略小到農桑織布,在李承度的認知中,還沒有母親不懂的,端看她願不願深入探究。當初父親幾次出戰,背後出謀劃策都少不了母親的影子,但并非教他如何作戰,因為在這方面,父親有種近乎野獸直覺的天分,往往能百戰百勝,母親所出的計策是教父親如何去謀劃糧草,如何應對朝廷派遣的督軍,戰後又如何回禀。
若非如此,以父親的脾氣,無需等到那封信爆發,早就被無數人攻讦落馬。
知道他母親就是趙郎主的恩人,已經過世,老者略有遺憾,轉而道:“我只負責開渠改道,其他事也不該管,但這會兒還是要多問一句,郎君确定屆時會把人引到那片山谷罷?”
李承度嗯一聲,道萬事無需操心,只要按照計劃如約挖好渠便可。
離上次沈峥大敗扶侯與西池王聯軍,已經過去一月有餘,近日還發生了一件事。那邊的聯軍潰散,西池王直接攻取了雍州一郡,而後宣告天下,道宣國公狼子野心,挾君意圖篡位,邀天下有識之士共同殺逆賊、攻洛陽。
林林總總算來,短短半年裏,發生的大小戰事也有十幾起了。大鄞逐漸卷入戰火漩渦,首當其中的那幾郡受戰事影響,導致不少百姓流離失所,已經有流民向四處逃散。
據說徐州也陸續來了不少流民,被徐淮安集中放在了一郡之中。
臨淮郡不安置流民,作為與另一州的分界,徐淮安往城外增兵五千,如今都守在那邊,等候與他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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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着這些事,下發數道部署,李承度直到後半夜才睡,一個多時辰後就令衆軍拔寨起營,按照先前的速度行軍。
行軍過程中,李承度肉眼可見得愈發忙碌,有時扶姣都只能在夜裏才能稍微見到他的身影。
這趟路程不同以往游山玩水似的清閑,除去整軍歇息時,其他時候只能窩在馬車上看看書睡覺,不過加入太子後,扶姣也不至于太過無聊,和自家阿兄說說話玩一玩,實在不行,還能揍揍他。
如此過了三日,午時做飯時,扶姣在太子的熱情邀請下,到不遠處江畔的蘆葦叢去走一圈,據說這是王六教的,太子興沖沖道:“王六說這兒能摸出鴨蛋。”
與依舊每日穿着精致的扶姣不通,為了輕便行路,太子衣着和王六等人已經毫無差別,且在外面有愈發放飛的趨勢。整日不是好奇跟着抓野雞就是去掏鳥蛋,把往日在宮裏被皇後管得極嚴的天性都釋放了出來。
扶姣停步,再往前她的鹿皮靴就要沾到濕泥了,便遠遠站在一邊,探腦袋望了望,“我不過去了。”
太子說好,鄭重地把取名為娉娉的小灰兔交給扶姣,“那纨纨等着,我去裏邊摸一摸。”
嗯了聲,扶姣站在原地,看太子在王六的帶領下鑽進蘆葦叢中,身影消失不見,盯了會兒就百無聊賴地移開目光,摩挲腰間的小皮鞭,另一手牽着縛住娉娉的細繩。
這只兔子着實能吃,只要把它放出來,從菜葉到草杆,只要是它能吃的,必不會放過,三瓣小嘴時刻都在嚅動。
扶姣用皮鞭戳了戳,小灰兔動也沒動,等她加大力度,也只是往旁邊挪了幾步,實在懶得?,無怪那麽一大窩中,只有它被逮住了。
?快,整片菜葉消失在了小兔口中,扶姣眼見它稍稍豎起前腿,對着空中嗅了下,就開始往左蹦。好奇它要去哪兒,扶姣拉住繩子跟着它走,慢慢走着,繞過一個小坡,小兔終于停下,往地上輕嗅,随後咬住什麽,開始啃起來。
本以為它是喜歡這片的草地,仔細看去,才發現這是一種長長的菜葉。
扶姣不認得,俯下身好奇看了幾息,就聽見李承度喚她,便應了一聲。
“它好像?喜歡這邊的野菜。”扶姣讓他等等,“反正楊保保他們還要好一會兒,也不急。”
李承度颔首,低眸看了兩眼,忽然俯身,從小兔口中抽出了菜葉。
小兔被抽得險些往後一栽,咬了個空,發出類似唧唧的着急叫聲,但也就幾息,?快就低下腦袋又找了片葉子啃起來。
李承度對着菜葉端詳,再拈起些許泥土,若有所思地環視四周,這裏有紮營煮飯的痕跡,且不會超過半日。
“怎麽?”扶姣認真地跟他一起看了會兒,沒瞧出蹊跷,不解地問李承度。
“附近有另一批人馬。”李承度平靜道。
扶姣一怔,沒害怕,反而帶了些興奮問道:“是敵軍嗎?特意來追我們的?還是正好碰上?我們是去找他們,直接打上去嗎?”
連着幾日在馬車裏待,她都震得腦仁疼,騎馬時間長了又不舒服,如今總算找着事做,問題接連出口,?有些雀躍。
“……不一定。”李承度微不可見地彎了下唇,“先探探是哪邊的人,再作決議。”
話雖如此,但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猜測。徐淮安曾說過,近三個月這一帶興起了一夥靠劫掠為生的匪寇,應是洛陽戰事爆發後,從哪處跑到徐州附近的人,?可能原本就是靠這行為生的匪徒,即便到了徐州也不曾收斂。
好在這群人應該不多,至多不超過一百,規模有限,對百姓造成的損害也不多,所以起初都沒引起官府注意,任他們逍遙了幾個月才有所察覺。
徐淮安治州極嚴,已經對當地郡守下令,騰出手收拾這群人,若是今日碰上,倒是正好了。
他和扶姣回身,吩咐王六迅速把太子帶回隊伍,召來探路小兵和幾個熟悉這一帶地形的老手,讓他們順着痕跡悄然跟去,看看這群人如今何處,又到底是否如猜測那般。
不出一個時辰,幾人就回來禀報,道果然是那群被通緝的匪徒,且看他們行進的路線,估摸今夜是要去往東二十裏外的一處村莊劫掠。
“點三十人,與我同去。”李承度道。
王六驚訝,“他們估量那群匪寇近來收了些人馬,已經有一百餘人了,且有半書都配了馬,三十人是不是太少了?”
“不用。”李承度平淡的語氣中含着輕蔑,“三十足以。”
主子出身将門,父親還是李蒙将軍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瞧不上這些烏合之衆也正常。王六如此想時,仍免不了緊張,然後更叫他擔心的事來了,小郡主也跟着開口——
“我也要去!”扶姣踴躍自薦,眼眸亮晶晶的充滿期待,蹬蹬跑到李承度身邊,“我要去剿匪。”
反正只有那麽點人,還是些不入流的匪寇,扶姣聽着覺得毫無危險,又不是兩軍對戰。
太子第一個站出來,極力反對,“不行不行,太危險了,纨纨你一個女孩兒,跟着去剿什麽匪,萬一傷了你怎麽辦,傷了臉就更不好了。”
“才不會。”扶姣根本不理睬他大驚失色的臉,“我跟着李承度,他?厲害的,那些人傷不到我。”
王六跟着勸,“這不是尋常的玩鬧,即便主子身手再好,也不……”
“可以。”打斷他的,是李承度的一聲應允,他也像是選擇性失聰,忽略了王六和太子的話,“一刻鐘之內,郡主換好衣裳,就一起去。”
扶姣聞言,當即歡快地應聲,也不管太子急急追來的身影,轉身跑去換衣裳,留下苦着臉的王六。
完了,近墨者黑。王六想,順着小郡主這麽久,主子也開始胡鬧了,連這種事都縱容。以後該不會行軍作戰時,還要帶着小郡主罷?
王六的腹诽,李承度不得而知,他應下之事、做下的決定通常都不會反悔,亦不容置喙。點了三十個騎射功夫都不錯的好手随行,衆人整裝待發間,李承度站在馬旁,等待扶姣前來。
一刻鐘截止的最後幾息,換了聲利落男裝的扶姣急急跑來,身後沒了太子的身影,腰間仍系着她那條重新翻出的金鞭,整個人顯得英姿飒爽。
若不瞧她那張過分漂亮的小臉蛋,也是個英氣勃勃的小郎君了。
同行了這三日,其餘人也看得出她的身份,不過都未出聲反對,畢竟只是剿滅一群百人出頭的匪徒,他們見識過這位四郎的本事,知道他從不放大話。帶着小娘子去見識一番而已,沒什麽。
了解自己的短處,扶姣沒有堅持獨乘一騎,在李承度托扶中上馬,随後見他一躍而上,高高揚鞭,就朝先前探路的方向奔去。
衆人欲在村莊遭難前追上那群匪寇,李承度沒有放緩速度,對扶姣低聲道了句抓緊,随後馬兒愈發迅疾,在草原邁開四蹄快速奔跑。狂風吹舞,衣角獵獵,三十人齊齊縱馬,馬蹄聲一時響徹這片天地。
迎面而來的烈風幾乎迷眼,扶姣卻難得沒有往李承度懷裏縮,身板坐得?直,聚精會神地看向前方。
從天光猶存到幕布蔽空,也不過這半個時辰內的事,扶姣臉蛋被冷風凍得微紅,幾乎要看不清更遠處時,終于聽上方傳來一聲,“減速。”
這一聲恰好傳遍後方,衆人陸續減緩速度,聽李承度道:“不遠了,慢些,注意打草驚蛇。”
畢竟這裏是平原,提前驚擾了那些人,?可能叫他們四處逃散,想一個個抓住就難了。
草地能夠減緩馬蹄震動,壓低聲音,在遠遠眺見前方那隐約的身影時,衆人更是停下,直到前後都無法彼此瞧見才重新動身。
觀那些人勢,這群匪寇今夜應當是傾巢出動,他們要劫掠的應當不止一個小村,?可能盯上了村莊不遠處的鎮子。
徐州官府之前沒怎麽注意到這群人,是因為他們除了偷和搶些糧食之外,甚少造成傷亡,而且從不會盯着一個地方,搶搶走走,行蹤難辨。
看今夜的陣仗,應當是他們終于準備正式洗劫一地。只不想,恰好被李承度發現了蹤跡。
微眯了眼,李承度召來三人,讓他們各領七人從三方去圍堵,剩下的六人則跟着他的身後。
在他們分散布開陣型之時,漸漸的,一座村莊映入眼簾。
村子裏歇得早,這個時辰已經沒什麽動靜了,除卻三兩房屋內映着燈火外,其他一片漆黑,顯得分外平和。
忽然,一聲狗吠打破寧靜,緊接着連串狗吠響起,在夜空交織。許多才歇下的農戶被驚醒,紛紛下榻開門,披着外衣察看,左右詢問,是不是來了什麽外人。
在村莊外圍了一圈的匪寇見已經被狗發覺,當即也不再掩飾,踏馬沖進村莊,見到村民大驚失色地跑回屋就大笑起來。領頭人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家畜抓起來,尤其是每次都擾他們好事的狗。
一時間人還沒什麽,倒是雞鳴狗跳,匪寇舉着火把把這座小村子圍了起來,領頭人在那兒慢慢踱馬說着什麽,還不時故意用馬蹄踩踏他們。
?快,所有人都從屋子裏被趕了出來,或瑟瑟發抖地擠成一團,或出聲讨饒。
不遠處的小坡上,駿馬挺立,上坐的正是李承度和扶姣二人。
将村內的情形看入眼中,扶姣皺眉,毫不掩飾對這群匪寇的厭惡,太不入流了,“那個領頭人好讨厭。”
李承度方才在注意四周,确定自己人已經布好陣型,都在等待他一聲令下,聞聲才把視線落在匪寇的領頭人身上,幾息,忽然道:“郡主想不想親自取他性命?”
“可以嗎?”扶姣驚訝擡首,回看李承度,見他微微颔首,示意她伸出手來。
從箭筒中取出竹箭,裝上箭矢,李承度握住扶姣雙手,一手搭弓,一手拉弦,低聲一字一句教導扣弦開弓的要領。
扶姣認真起來,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人此刻極度親密的姿勢,整個人被李承度裹挾在懷中,手被他牢牢握着搭在弓上。
這把弓需兩石之力才能拉開,李承度帶着扶姣極穩地搭着,讓她瞄準那領頭人的左眼,滾燙的呼吸吐在扶姣耳畔,“兩軍對戰,欲煞對方銳氣,第一箭便不能有失。”
他輕聲道:“郡主可有信心?”
不知不覺間,扶姣竟有了絲緊張,繃着臉道:“有,我對準了,絕不會錯。”
李承度似輕輕一哂,加大力量,将弓弦繃到極致,如此放了片刻,在扶姣額頭蒙出一層汗水之際,終于松手——
咻的破空之聲,箭矢帶着千鈞之勢朝領頭人奔襲而去,如流星踏月,幾乎在空中擦出火光,直中領頭人左眼。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臉上帶着驚愕之色,直接被這股無可抵擋的力量沖到馬下,足足有好幾息,才發出震天的一聲慘叫。
一箭射殺,那群匪寇齊齊怔了下,瞬間陷入騷亂。他們本就不是什麽訓練有素的将士,光會欺軟怕硬罷了,見領頭人沒了性命,吓得根本顧不得村民,紛紛朝四周逃竄而去。
正是此時,李承度的人成陣型将這些人圍裹其中,以一當十,輕松就把這群人斬落下馬。
下方的厮殺聲讓扶姣漸漸回神,但最大的聲音,還是那一箭射出後幾乎震動耳膜的心跳,她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樣,胸中熱血沸騰,“是我嗎?是我嗎?那一箭真的是我射出的嗎?”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完全沒想到那一箭會有這樣強的力量。
李承度輕輕颔首,肯定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