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
第七十六章·?
扶姣昏昏然好眠, 李承度只休息了一個時辰,仗着年輕底子好,他面上看起來毫無異樣。
昨日安排預計今早卯時出發, 啓程前,李承度無聲入了一次主帳, 将準備的東西放在酣然安睡的小郡主枕側, 再出去時,就撞見起早的邱二叔。
“三郎——”邱二叔的臉色, 在瞧見他下颌處的咬痕時瞬間鐵青, 注意到他從何處走出, 明顯誤會了。
他沒想到,自小被各位長輩誇贊、寄予衆望的三郎,竟會做出這等荒唐事, 色令智昏, 就算再喜歡這小娘子, 也絕不該在軍營胡來啊!
眼見邱二叔臉硬邦邦,李承度一時無法解釋, 再道了句并非二叔想的那般, 預備回來時再同他細說內情。
心知他今日要去攻骁邑, 邱二叔也不耽誤大事, 壓下火氣, 細說了骁邑周圍地形,城中如今守軍幾何,囑咐道:“雖然如今守軍有大半受了重創, 但此地易守難攻, 不宜快攻,謹慎為上, 切勿心急。一日不成,便圍二三日,二三日不成,上月也可。”
李承度颔首,“若三日之內不能歸,二叔就随全軍回城,山上那批人馬,我會持二叔信物去安頓,無需擔憂。”
邱二叔說是,見他身形偉岸,披甲戴胄時已然有了男兒頂天立地的凜然豪氣,舉手投足從容不迫,大将之風初顯,那點火氣愈發沒了。
這的确是他們的三郎。
目送李承度翻身上馬,全軍浩蕩而去,邱二叔不由眉頭微松,立在原地怔怔然望了許久,直到隊伍最後一絲影子也瞧不見,才邁着受傷的腿踉跄回走。
待瞥見那裝飾明顯不同的主帳時,臉色又立刻變差,冷哼一聲,徑直回帳。
最近骁邑氣候多變,春雨綿綿,時而昏沉時而晴朗,斷斷續續的雨水讓土地泥濘不堪,行軍用的靴子走起來都不便,更別說扶姣穿的小靴繡鞋。
他們紮營已盡量選在地勢高處,可略微俯瞰四周,不至積水,即便如此,扶姣朦朦醒來時,發現帳前依然變成了“水路”。
得知李承度一早啓程後,她愈發不願出門了。
晨起聽雨,聲潺潺,香萦繞,本是件極有意境的趣事。然在戰場,在軍營,這些都毫無趣味可言。
入眼是四閉的帳篷,一門無窗,天頂亦無光,陳設只有極簡單的一方書案和一條足夠鋪滿大半地面的栽絨毯。
扶姣慢吞吞洗漱後,在毯上翻幾個滾,抱着軟枕長長嘆了口氣,對此地的嫌棄又溢出幾分。
她喜歡熱鬧,喜歡精致,喜歡被人服侍得面面俱到,可是這兒什麽都沒有,連泡茶燃香都得自己來。
想着想着,愈感委屈,有種難受在心底盤旋,讓她愈發低落,目中光彩黯淡,連頭發絲兒都無精打采地耷拉着。
王六得應允端朝食入帳後,見她這模樣,簡直吓了一跳。
“郡主怎麽了?”
扶姣皺皺眉頭,不答反問,“李承度何時回?”
“這個……時間說不準,順利的話一兩日即可,半月一月也有可能。”王六瞧她臉色略帶蒼白,猜想小郡主是不是病了,“屬下給郡主請木菁來嗎?”
“不要。”扶姣斷然拒絕,又問他太子在做什麽。
王六笑答:“殿下昨夜幫兄弟們包紮傷口,燒火煮飯,忙到了淩晨方歇,将将才睡不久呢。屬下不想打攪,就沒去叫。”
他語中有奇異的欣慰之感。
未見面時,王六以為太子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不學無術。見面後才發現,纨绔談不上,身上也有些技藝傍身,只是性情屬實天真了些,有時顯得憨實,對作為妹妹的小郡主縱容無比,被欺負了也甘之如饴。
作為深受皇帝不作為導致亂世其害的他,也無法對這樣的太子抱有怨氣。
昨夜見他毫無架子地任人差遣,王六想,太子也許只是不适合那個位置,其他的,當真不錯。
“楊保保這麽勤快?”扶姣訝然,瞥見王六的眼神,頓生警惕,“我不會去的,你別想。”
她才不要去燒火煮飯,弄得渾身灰撲撲呢。
王六哭笑不得,“屬下沒這個意思,這也不适合郡主……”
他哪敢使喚小郡主,先不說明月商行和主子做靠山罷,單論讓小郡主去,是幫忙還是搗亂都未可知。
不過這也沒什麽。
興許是初見的印象太深刻,在王六這兒,小郡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矜貴早已深刻心底,從不覺得她有做這些俗事的必要。
畢竟小郡主有這個資本。
扶姣唔一聲,欲再說什麽,突然感覺小腹鈍鈍得疼,像是什麽東西在輕敲小腹,下意識皺眉,面色愈白。
“郡主怎麽了?”
扶姣猜測應是葵水來了,她以往從未疼過,甚至都不會有什麽感覺,身邊奴婢環繞,也無需操心此事,但這時候……
她搖搖頭,不願對王六說,令他出去,在王六腳步幾乎雙雙邁出帳篷時又叫住,不情不願道:“幫我叫木菁來罷。”
大概是因惦記着那一笑,扶姣每有病痛,總很不情願叫木菁,寧願讓她那個年紀大的師父為自己看診。
可這次問題不同,有醫女在,自然是喚她為好。
面對木菁時,扶姣仍有些不自然,面上一派淡然,餘光卻在注意木菁的臉,見她凝神為自己搭脈,臉色平靜,不由想起了那本該被遺忘的事。
唔,那天他們二人相視而笑,到底是談到了什麽呢?
左右手脈象看罷,觀她左關脈、尺脈無異,木菁松手道:“小娘子無事,不必擔憂。恐是近日雨水反複,夜裏歇息時寝被沒有蓋好,吃食上可用了生冷之物?”
扶姣搖頭,木菁道:“那應當只是着涼了,以致月事來時腹疼,多喝些滾水熱湯。”
語罷看着她漂亮卻單薄的春衫微微一笑,“這兩日也要多穿些,若嫌穿多厚重,添件披風也好。”
顯然,同為女子,她很理解扶姣愛美的小心思。
對旁人的善意惡意,扶姣感知很敏銳,察覺到木菁的友善,她撲閃着眼,忍不住多看了眼,好奇問:“不用喝藥嗎?”
她少經病痛,離開洛陽開始四處奔波後,每有不适都得喝藥,以為必須如此呢。
“不用。”木菁道,“是藥三分毒,這點小事自然無需用藥。小娘子夜裏睡時,不妨灌個湯婆子放在小腹邊,能好許多。”
“可是好燙啊。”扶姣輕聲抱怨。
她一旦放松了,聲音就顯得很嬌,尤其是這種自然而然的小聲抱怨,就似向來疼愛的小娘子向人訴委屈般,每每叫聽者心生動容。木菁微怔了下,心道這位小娘子嬌氣是嬌氣了些,卻難得不令人反感,相反,很有些叫人憐愛,無怪那位大人愛惜至此。
那次不過是點點撞傷和劃傷而已,便同她詢問了許多關于祛傷痕的妙招和吃食上的禁忌,叫她聽着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營中無人不知這位小娘子和主将的關系,也是因了她的存在,木菁這個醫女在這兒不再那麽顯眼,所以木菁對他們二人的好感,只多不少。
她忽略了可以灌些溫水的提議,彎眸道:“比起湯婆子,若能有人暖榻,自是更好的。”
扶姣驚訝地微微睜目,得木菁朝她一眨眼,提起藥箱離開了。
這個木菁……扶姣看着晃動的帳門想,好像也不叫人讨厭。
嗯……那她就原諒他們兩人的相視一笑了。
想罷,她因葵水突至變得低落的心情突然有所好轉,又想在榻上打個滾了,好歹記起這時候不宜亂動,硬生生止住了。
暖榻的提議也很不錯,扶姣饒有興致地想,仍記得昨夜李承度匆匆離去的身影。
每到夜裏,不管陪她下棋或看書或作畫,他等她睡了就會走,而她早就想試試讓他暖床的感覺了。
傳聞中那些有名的公主郡主,夜裏睡覺都得要八個十個美男子暖榻,左手兩個右手兩個,床邊還要候着五六個。
她只要一個,不算貪心罷。
反正他都已經向她表白過心意,如此也不算什麽強迫下屬。
扶姣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慢慢啜飲,等小腹鈍痛稍緩,又轉去了案旁,繼續還未完成的渠道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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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度沒能趕在當夜回,王六翌日都已經預計他們恐怕得提前撤退了,心覺骁邑易守難攻,恐怕得僵持一段時日,沒想到才到未時,雨聲剛歇時,就傳來蹄聲滾滾。
放哨的小兵道,正是他們的隊伍,應是大勝歸來。
邱二叔最為激動,拖着傷腿遠遠迎上前去,站在最前方迎接大軍。
經歷過戰事,衆将士身上都或有挂傷,但精神無一不抖擻,俱用崇敬狂熱的目光緊随正前方的主将李承度。
他們從未想過會這麽快攻下骁邑,主将智計頻出,不僅有籌謀,更有骁勇。有他打頭陣,在前方所向披靡時,他們在後方也厮殺得十分痛快。
所有人的熱血猶在翻騰,恨不得再找隊敵軍拼殺一場,覺得自己能再大戰三天三夜。
軍營中就是如此簡單,誰的拳頭更硬,他們就更服誰,更遠跟随誰。
經歷過幾場戰事,這群從淮中郡帶來,中途又收編了其他人馬的兵已經俨然成了李承度的忠實擁趸,唯他是從。
“怎麽少了一半?”邱二叔最快注意到這些,訝然提問。
難道這場戰很艱難嗎?
“留了一半駐守骁邑。”李承度道,“此來是接二叔你們去城中,骁邑已經屬于我們。”
邱二叔更震驚了,“那些人如此輕易接受了?城中百姓呢?”
李承度将對方妥協和百姓的态度輕描淡寫帶過,使邱二叔極為欣慰,連連大笑拍他肩膀,“好,好,不愧是三郎!有乃父之風。”
他這話叫周圍尚未完全散去的小兵聽到,都不由暗暗瞄了眼李承度。
先前還在臨淮郡時,他們就聽到了風聲,說這位主将并非是趙郎主之子,而是已故李蒙大将軍的獨子。
這個傳聞,私下已經流傳很久了,主将沒有制止的意思,甚至有人偷偷向王都督詢問,他也是一副神秘不語的模樣,叫許多人早已有了預感。
或許傳聞不虛,這位當真是李蒙大将軍之子。
但——這個事實只會叫他們更興奮。
李蒙大将軍啊,那可是曾經的大鄞戰神,指揮百萬将士,談笑間攻城略地,多少參軍之人的心之所向。
得知自己效忠之人是那位頂天立地的英雄之子,他們高興都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抵觸!
李承度亦微微露出笑容,和邱二叔交談幾句,讓他也準備好馬上啓程去骁邑,就大步往主帳走去。
将他行進的方向看得清清楚楚,見三郎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去見那位小娘子,邱二叔笑意瞬間轉為冷臉,不悅想到:女色誤人,三郎太年輕了,等有時間,還是該好好同他說說這件事才行。
扶姣早就聽到了外面震天的呼聲,但她不願踏出帳門,等着李承度來。
果不其然,才擱下筆,李承度便直入帳內,見到她将自己裹得極為嚴實的模樣,動作停了下,“郡主病了?”
“有點不舒服。”扶姣暫沒說詳情,“贏了嗎?”
他說是。扶姣便很滿意地颔首,負手走了幾步,“不錯,首戰大捷,值得鼓勵。”
此前守臨淮的那一戰不算,此次對骁邑,才算是李承度主動出擊的第一戰。
其實早在他和沈峥平原的追逐戰後,他的名聲就已經隐隐有了流傳,畢竟他們這戰實在令人驚奇,還從未見過人瘋狗般攆着人追的。
雖有“宜将剩勇追窮寇”之說,但當時的沈峥可不算窮途末路,他的身後還有即将趕到的洛陽追兵。
在那種情況下,李承度能夠率兵毫不遲疑地将他逼至邊界,同徐淮安前後夾擊,從而大敗沈峥,這種膽量氣魄足以叫人驚嘆。
此戰僅用兩日不到拿下骁邑,恐怕大鄞境內他的聲名會更盛。
“郡主可有獎勵?”即便是李承度,經此大捷後也有些許悅色,不至飄然,但心情着實不錯,問話也有玩笑的意味。
獎勵嘛。扶姣凝眉細想,發現還真的比較難,她以往賞人都是用金銀或用些名貴之物,李承度明顯不喜愛這些,能用什麽呢?
看在他首戰告捷的份上,扶姣也很耐心問:“你想要什麽?”
李承度輕輕笑一聲,上前将人抱起,“無需獎勵,此戰只為郡主而勝。”
他竟也有如此輕狂的時候,扶姣來不及驚訝,先被他的動作惹急了,哎哎兩聲,有點惱又有點不好意思,“不許抱我,快放下,放下——”
這不像她,平日見着都會主動抱上來。
李承度若有所思,觀她略顯蒼白的唇色和緊裹的披風,“郡主今日身體不便?”
扶姣慢慢點頭,抱怨道:“這次有點疼。”
真正提起來,她神色還算坦然。畢竟兩人相處這麽久,每次他都知道,好些時候紅糖姜水都是他煮的。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不管何時,她都能活蹦亂跳,唯有這次特殊些。
“是着涼了?”
扶姣又颔首,“木菁也是這麽說的,說要添衣保暖,唔……”
還有個讓人暖榻,她眼眸烏溜溜轉了圈,不準備現在說,等夜裏再提。
李承度大致猜出了原因。
小郡主睡相其實還好,只有一點,習慣了寬大的床榻,總忍不住翻滾幾圈,營帳中的榻于她而言确實小了些,夜裏恐怕沒注意,就着涼了。
下次……需得搭個更大的榻才行。
“馬上就啓程去骁邑,郡主身體不便,我去着人備輛馬車。”
“那你呢?”扶姣鼓腮道,“你都好些天沒陪我了。”
她這帶着小娘子嬌憨的抱怨,簡直酥軟人心,李承度面上不顯,卻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沒有去摸摸那腦袋。
回想這次帶小郡主随軍的日子,因忙于攻骁邑,整日同人商議路線,打探敵情,在觀察那座山上也耗費了不少心神,确實沒怎麽陪小郡主。
她不是時刻需人陪的性子,但若再繼續下去,恐怕回頭時就要被抛之腦後。
李承度道:“我和郡主一起坐馬車。”
這才差不多嘛。扶姣勉強滿意地颔首,安然坐在榻上,看李承度收拾東西。
待全軍整頓好,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
邱二叔笑盈盈,預備在路上邊騎馬邊同三郎議事,沒想到他歉然一聲,轉頭就鑽進了馬車。
笑意僵住,邱二叔再次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他父親是,三郎也是,都是遇見個女人,就神智全無,昏頭昏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