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兩別離

覃竹回到內宅, 火娃已經醒了,小孩子記性好得很,叽叽咕咕的跟她說着要再去花園。

覃竹對他提起, 剛才爹爹跟客人們都在花園裏,若是去了, 要給客人們行禮問安。火娃聽了這話又不想去了,只拉着覃竹在院子裏蹴鞠,覃竹心思百轉, 一邊猜測袁家跟此事究竟有無關系, 一邊想着沒了的木香,情緒明顯低落下來。

沒一會,袁孟春急急走來。覃竹對她勉強一笑, “客人都散了?既然你回來了,那我便告辭了”。

火娃立刻抱住她的腿,“姑姑別走,黑黑了再走。”

這回不等覃竹說話, 孟春已經拉開火娃,“阿竹姑姑還有事, 下回再來看你。”火娃撅起了嘴。

覃竹也一番承諾安慰,哄了幾句, 火娃依依不舍地把覃竹送到門口。袁孟顧不得讓他們告別,拖着覃竹一路往前, 到了自己院子。

她讓跟随着的丫環婆子退下, 聲音裏透着不安。“阿竹,你這是怎麽了, 剛才福生來對我說, 你找上了京城來的周大人。”

覃竹看她的臉色, 急切中有關心,也有失望。

“阿竹,若是能幫,哥哥怎麽會不肯幫你,那位京城來的周大人,最是麻煩不好惹的一位,你實在不該去招惹他。”

覃竹垂了頭,“對不起,孟春,今日讓你和文清大哥丢臉了。可我沒法子,文清大哥不肯幫我,蔣都督我也不熟,這位周大人,曾在觀海樓同我一個雅間裏聽過曲子,我想着哪怕還能有一分情面,都要試試。”

“你,你還想着什麽……以身相許……”袁孟春聽福生回禀時,簡直不可置信。“你怎能這樣作踐自己?”

“孟春!”覃竹也提高了聲音,“我不過是随口哄哄他的,我不這樣說,他怎麽肯應承我。”她見袁孟春滿臉通紅,深知自己讓孟春失望了,在袁孟春十幾年的所接受的禮教中,一個正派的女子說不出這種話來。

覃竹聲音一軟,“孟春,你就要走了,這回或許就是你我今生最後一次相見,你別記得今日的我,就念着以往的我吧。”

袁孟春聽得心酸,“阿竹,我知道你擔憂覃幫主,才會失了分寸。周大人馬上就要離開澶州回京城了,他幫不了你什麽,你可千萬莫要上了他的當。 ”

她落下淚來,“哥哥也是無奈,我們袁家上下百十口,都指望哥哥。他拒絕了你,委實心裏也不好受。”

覃竹上前抱住孟春,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眼角有淚痕劃過,“別說了,我懂。孟春姐,祝你此去一路順遂,從今往後,萬事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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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暗暗祈禱,希望袁家與澶州官場貪墨之事無關,希望袁文清還能是她昔日心目中,那個溫潤持重的兄長,希望有朝一日,若是她與袁孟春再相見時,二人還是無話不談,彼此知心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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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燈火闌珊。

覃竹搬了把搖椅,搖着大蒲扇,在自己的小院裏曬月亮。晚風習習,吹的人焦躁的心都服帖了幾分。

到了二更天,“撲通!”有人往院子裏扔了塊小石子。

覃竹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準備去開門,牆頭人影一閃,周珩施施然躍入院中。

“周大人,好好的有門不走,怎麽非要做梁上君子?”覃竹揶揄。

周珩舉目看她這院子,四四方方,兩進兩出,大門口有影壁牆,二門內的小院裏搭起半邊葡萄架,葡萄還綠着,藤下擺着石桌石凳大魚缸。正房廂房都黑漆漆的,只有院子裏被月亮照得雪亮。

覃竹穿了件月白衫,剛才正半靠半躺在搖椅上,好不惬意。周珩深覺得,她這種無論什麽情形下,都盡量把自己安排地自得其所,舒舒服服的習慣,深得自己的心。

于是周珩也走到石凳旁邊坐了下來,“你這院子不錯,規整清淨,不會只有你自個住吧?”

覃竹笑了笑,“如今魚蛋和蘆花就在廂房,不過我囑咐過他們,今晚院子裏若有什麽聲音,只當沒聽到便好,這個小賊原是與我約好的。”

周珩聽她把自己叫做小賊,微微一笑,也不在意。“不是你心中諸多疑惑,請我來的麽?”見桌上放着茶壺茶碗小點心,他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覃竹苦笑,覺得有些荒唐,“敢情我若不請,你就打算避而不見的。請問周大人,海塘上支援的人手何在?虧欠大家的工錢什麽時候給補上?缺的沙土條石何日才能送到。還有,你應承了我哥讓他投案自首,最後卻派來澶州都督府的官兵鎖拿了,這都是什麽道理?”

周珩慢悠悠喝了口茶,“你想過沒有,覃何衣要掀開澶州官場貪腐,為首的是誰,幫手的有多少?”

一句話,問出了覃竹的滿腹心事,她輕搖着大蒲扇,暗自琢磨着,“為首的,如今我能猜得到的便是蔣都督,幫手的恐怕……你是懷疑袁家麽?”

“想的簡單了。”周珩帶着幾分憂慮道。

“東南海防幾乎每年都修修補補,從戶部撥款,倒澶州都督府派兵押運回東南,再入庫、核算、分撥各項用度,換成物資人力,變成每一塊石頭落在海塘堤岸上,過手的怕不是沒有幾百人。”

覃竹聽着就開始頭暈,難怪覃何衣說,一點頭緒,周大人能想出一百個枝節。

“若是我說東南海塘上缺錢少物,硬讓魏锟派人手、撥銀子,也不是不行。可如此一來,他們就會心有防備,認為我長安鎮一行,主要目的不是找銀子,而是找他們的麻煩。從今以後,再想找到證據,找回被貪墨的贓款,可就難了。”

“你的計劃是什麽?”覃竹專注的看着他。

“在他們看來,我是來找銀子的,找回銀子我就可以回京城交差了。何況順王與我同行,不可能在澶州待得太久。如今,人在暗,我在明,處處制肘,故此我會暫離澶州,讓他們安心。”

周珩的話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他沒說,也是他改變主意,不能等人手物資到達海塘,等覃何衣主動投案的原因。

如今有了件更要命的事,那沒有刻印編號的機弩,究竟是從何處流出來的,武庫?或是軍械所?他必須回去向景安帝禀告,徹查源頭,嚴防死守,絕不能讓大梁利器流到敵國去。

“還回來麽?”覃竹問。

“自然。”

“何時?”

“很快。”

覃竹看着他,目光裏都是猶豫,“我能信你麽?”

“你哥不是說,唯有信我,再無他法。難不成你還真想去京城告禦狀?”周珩微微一笑。

覃竹起身,焦躁地在院子中踱步,“你走之後,我哥和雲飛白身在大牢,豈不是十分危險?”

“我會帶高澄回京,可我不能帶走你哥和雲飛白。”周珩也站起身來。

“覃、雲二人必須在蔣天南的控制之下,他才不會起疑心。你哥和雲飛白犯得是重罪,既然人犯鐵定要在澶州受審問斬,他實不必節外生枝,引得朝廷注意。”

覃竹臉白了三分,聲音都變了:“問斬?你說問斬?”她大聲質問着。

周珩見她一副着惱的樣子,心裏不知怎的就想逗逗她,“大梁律,從立春至秋分,不得奏決死刑,就算問斬也是秋後,你哥也還能活上個把月。”

覃竹咬牙切齒地瞪着他。

周珩這才正色:“我會告訴魏锟,此次回京,盜銀案和行刺案都會禀明陛下,他需細審,卷宗要送京城給陛下禦覽,所以魏锟會格外小心。若是還未結案,人犯卻在牢房之中出了意外,他就無法交代了。”

“你是想用魏锟牽制蔣天南?”

“是,魏锟才來澶州三個月,跟他們并非一路之人。能做上知府,就算不是個能吏,可也是個圓滑老道之人,不會輕易把自己送給蔣天南做墊腳石。何況蔣天南雖然知道這兩起案子的結果,卻不知覃、雲二人的動機,是以還不到他以命相博的時候。”

覃竹略松了口氣,“你說的對,他們那種人,滿心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會明白我哥和雲飛白所作所為是為了什麽。”

周珩又囑咐:“我此次回京城,也會跟陛下奏明你想的那些‘情有可原’,這期間,萬望你不要惹事生非,也別去袁家找什麽密室,一切等我回來。”

覃竹心裏掙紮着,她無力地發覺,從前在漁幫,信任是最簡單不過的一件事,只需相視一笑,兄弟們就可以把命都交給你。可在澶州,信任真是讓人難以企及的事。

她走到周珩身前,深深看着他,“好,我再信你一次。”

周珩見她眼中露出決絕之色,知道此時她的心裏是多麽沉重和忐忑。他伸手摘下自己腰間的短劍,遞給覃竹。

“多謝你肯信我,這是我的配劍“承影”,是家師所贈,已形影不離的跟了我十年。在海底,你曾用它救了我的性命,今日我把它留在你身邊,我一定會回來取劍,你也保護好自己。”

覃竹見他神色鄭重,心頭一松,雙手接過短劍,嘴角噤了一絲微笑,“好,我會好好珍藏你的劍,等你回來。”

月色如水銀瀉地,照在兩人身上,空氣裏仿佛有了濕漉漉的情愫,覃竹雖然在笑,可周珩依舊從她身上看到了些傷感和憂郁。

“我走了,你保重!”

“還要跳牆麽?”覃竹歪着頭,看着自己家半高不矮的院牆。

“是,有朝一日,我會正大光明的來拜訪你。”

覃竹對周珩輕輕揮了揮,“周大人,慢走,不送。”

周珩無聲的微笑,腳下使力,飛身越上牆頭。他回頭望了眼覃竹和她的小院,又是身形一晃,牆頭不見了他的蹤影,只餘兩朵不知名的野花在晚風中并肩搖曳。

覃竹把周珩的“承影”劍舉到眼前,喃喃自語。“蛟分承影,雁落忘歸,”的确是把名劍。希望你的主人言而有信,也舍不得丢下你。

覃竹走到大門,又加了道鎖,伸了個懶腰,回房睡覺了。

門外巷子口,袁文清孤寂的身影站在暗處,目光沉沉的盯着覃竹的院門。

他已經在此站了很久,可仍未上前敲門。直至看到周珩越牆而出,他明白,不必再去叫門了,袁文清決絕地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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