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

來到松花城後的每一天,沈卻寒都能看到飛雪中矗立的琉璃塔,他不止一次向不同人打聽它的來歷用途,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有的說那是用來關押重犯的囚牢,還有說是堆滿了法器靈寶的密庫,最誇張的答案是說此塔象征着魔尊大人修為通天徹地、品格潔白無瑕、地位無上尊崇、統治千秋萬代。

可是沒有一個人說過,那是他生命裏一道巨大的傷口。

南風掐着指節強迫自己轉過身面向他,盡量用不那麽沉重的語氣說:“是……門派散了,九雲山劍冢沒人打理,我就重新修了這座塔,這沒什麽可稀奇的,你若不喜歡——”

“你給我修個墳是沒什麽可稀奇的,”沈卻寒沒容他繼續狡辯下去,奇怪地問,“但是你在我的墳裏來去自如,還把‘開霁’跟‘驚雪’放在同一口棺材裏,這不稀奇嗎?”

南風:“……”

他們劍修就是這麽讨厭,永遠在該開竅的時候不開竅,不該開竅的時候瞎開竅。

沈卻寒與他多年相處,知道南風的習慣就是喜歡把特別重要的東西放在卧室,坐卧都要看見才心安。所以除非是他自作多情、把自己的分量估算得太重,恐怕比起度虛宮,琉璃塔才是那個真正能令南風感到安心的地方。

兩人只對視了短短數息,南風便在他的目光中敗下陣來,破罐子破摔地一撩衣擺,輕車熟路又很不講究地靠着水晶棺椁席地而坐,還拍了拍旁邊的地面,示意沈卻寒也一起坐下。

“真是……”沈卻寒萬般無奈地看着他,“你不嫌涼嗎?”

說歸說,他還是順着南風的意思坐下了,驚雪和開霁都橫擱在膝頭,南風怕他冷,特意伸手把他拉近一些,兩人肩抵着肩,就像寒冬臘月裏挨挨擠擠的兩只幼鳥,蜷縮在四處透風屋檐下,只能依靠彼此的體溫取暖。

“師兄,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一百年你到底去了哪裏?”

沈卻寒側頭睨他:“想聽你說句真話就這麽難,我還得先把族譜給你背一遍是吧?”

他這一眼漫含着挑釁與少年氣的驕矜,目光自下而上,如同無形的羽毛一樣強硬卻柔軟地刷過他的臉,無論樣貌還是神情,簡直同過去一般毫無分別。

如果是以前的南風,此時肯定已經毫不猶豫地去抓他的手,熟練地施展撒嬌手藝;可現在的魔尊繁塵連觸碰他都要鼓起十分的勇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沈卻寒,企圖無聲地求饒。

沈卻寒被他看得心軟又心癢,忍不住擡手在他頭上呼嚕了一把,把微涼順垂的長發揉得炸起幾根毛,才滿意收手,正經人似地道:“好了,不是故意瞞着你,實在是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第一次睜眼就是十幾天前,在凡間地界的山洞裏,出來後一打聽,才知道竟然已經過去了一百年。”

他忽地想起什麽來,問道:“照眼下的情況看,我應當是沒死成才對,只是被人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你們當年既然沒親眼見到屍首,怎麽認定我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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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說一個“死”字,南風的臉色就難看一分,然而避無可避,他再不願說也只能開口回答:“我們在山上接到千鐘門傳信,說你已經……已經被魔氣吞噬,粉身碎骨,城中只找到了你的斷劍。後來我們又試了各種的法子,借來許多招魂法器,也都沒有回答。”

沈卻寒“唔”了一聲,點頭道:“難怪,連魂魄都召不回來,十有八/九就是了。”

南風閉了閉眼。

他沒有說的是,在占據松花城以後,他走遍了城中每一寸角落,親手翻開過每一塊遺落在焦土上的屍骸,窮盡人力,最後卻只能證明他最重要的人已經徹底身死魂消,無跡可尋。

“有人搶在你們前面救了我,”沈卻寒思忖道,“誰會做這種事?既然肯出手相救,為什麽又不告訴你們?”

“當年松花城除魔這件事蹊跷很多,不止一股勢力在裏面攪混水。”南風道,“師兄,你不知道是誰救了你,那你知不知道是誰害了你?”

這個問題裏本身就包含着一個令人悚然的答案,沈卻寒倏然扭頭看向他。

南風垂眸低眉,明明沒什麽表情,側臉紋路在溫潤珠光下卻顯得異樣猙獰,仿佛他體內封印的某種可怕魔物正在掙紮不休,随時都要破體而出。

“上一次仙魔大戰後,仙門從前代魔尊手中繳獲了魔族至寶誅天令,由于那東西幹系重大,仙門不能任由它流落世間,于是經過商議,決定由當時參與大戰出力最多的七大門派共同封印此物,并交給巡天閣保存。”

“師兄,”他握緊沈卻寒的手,深吸了一口氣,“你出事的時候,這件東西就在松花城。”

九雲派師兄弟們驚聞噩耗,星夜兼程趕往松花城,然而彼時城中早已淪為魔氣肆虐的煉獄,他們只能站在半空遠遠地确認一眼,無法靠近,更無從細細尋找。

莊若孚與袁雪練急着回去操辦後事,南風不肯跟他們走,他那時離失心瘋不遠,甚至沒有與同門打聲招呼,就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進了血霧缭繞的城門。

他像個幽魂一樣在城中游蕩三日,滿身是傷,血幾乎流幹,最後力竭至跌坐牆角,正艱難地喘着最後一口氣時,忽然聽見夜風中送來人語。

“小心點!這東西邪性得很,又見了血,不好對付,你們去結北鬥伏魔陣,聽我號令,快!”

南風混沌的腦海隐約被這聲音觸動一下,還等沒他想清楚,南方數步外七道劍光沖天而起,霎時間風停雲住,金光劍陣浮現于半空,猶如一只巨大的盤子倒扣在松花城上方,自外而內牢牢壓制住了四溢魔氣。

原來是仙門出手鎮魔——南風懸起一半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裏,可這口氣還沒松到底,霎時異變陡生,城中心忽然爆發出一團磅礴的血氣,“轟”地一聲直沖雲霄,以摧枯拉朽之勢,頃刻将伏魔劍陣炸了個粉碎。

南風眼前一花,只聽“砰”地一聲,浮在空中的七名修士被氣浪掀飛,其中一個湊巧正落在南風跟前。

松花城內煞氣過重,早就引來了雷雲,城內昏暗得晝夜難辨,南風只能勉強看見那人模糊的身形,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橫在道路上,新鮮的血腥氣暫時蓋過了此處原本的腐朽氣味,顯然已是兇多吉少。

無邊魔氣洶湧向城心彙聚,如百川歸海,雷雲中驟然現出長蛇似的紫色電光。

第一道驚雷落下的那一刻,魔氣凝聚成了人形。

“巡天閣主,好久不見。”粗啞陰鸷的聲音回蕩在天地間,“本尊被囚數十載,有生之年得以重見天日,還要多謝你援手之義。”

空中遙遙浮現出另一個身影,巡天閣主仇長胤的怒吼混在炸雷裏,南風沒有聽清,只聽到那魔頭冷笑了一聲,譏诮地道:“這裏又沒有別人,何必惺惺作态?若不是閣主先解開封印,又拿這滿城枉死人命祭我,本尊哪還有脫身之機?

“閣主現在後悔也晚了,不如棄暗從明,轉投本尊麾下,與本尊一道重振魔族,一統三界,如何?”

仇長胤也是一代宗師,縱橫仙界百餘年,豈會一直被他牽着鼻子走,當下不再答言,默默掐了個法訣,腰間長劍铮然出鞘,挾一道青芒直插城中地心!

滿城黑霧如蒙召喚,滔滔不絕地湧向靈劍,拼命撕扯着它的去勢,與此同時,仇長胤揮手抛出十幾張符箓,咬破舌尖,淩空噴出一口心頭血。

轟隆!

九天神雷破魔!

電光撕開烏雲,轟然擊向城中魔物,驚雷震徹蒼穹,天道威壓之下,方圓百裏活物無一幸免。南風只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胸口重錘了一記,直接給他砸出了七竅流血,五髒六腑絞痛着蜷成一團,他體內那點虛弱生機如風吹殘燭,明滅片刻,腦袋終于軟軟地垂落下去。

這一刻,整座城內,無論活人死人,全部都消停了。

瓢潑大雨如約而至。

作者有話要說:

稍稍走一下子劇情。

南風去給你的劍修大師兄開個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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