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時

南風是不信莊若孚親口承認的事還能有什麽隐情,但既然沈卻寒這麽說,他便不再動手,只冷冷地抱臂立在一旁,就差把“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怎麽狡辯”幾個字怼到莊若孚臉上了。

然而沈卻寒開口就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宋三小姐還活着嗎?”

南風不解其意,但這個問題顯然戳中了莊若孚的命門,對方臉色變化堪稱精彩,足足愣了半天,才語焉不詳又底氣不足地反問:“什麽意思?”

沈卻寒一向不喜歡兜兜轉轉地繞彎子,他此刻的委婉,其實是在給莊若孚反應的時間:“你我做師兄弟的緣分雖淺,但畢竟同出一門,我比你還早入門幾年,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

“……”

他像迎面被打了一悶棍,懵然結舌,連眼神都渙散了片刻,最後頹然地往後頭牆上一靠,低低地道:“活着。我還不至于——”說到一半便住了口,似乎覺得多餘解釋,無聲地低下頭去,自嘲地笑了笑。

南風看見他那唧唧歪歪樣子就心頭火起:“你倆有話能不能好好說,在這打什麽啞謎呢?”

沈卻寒安撫地摸摸他的手背:“所謂‘宋三小姐癡迷話本離家出走走到松花城’其實是個謠言,有人故意放出風聲,只是為了挑動南明閣與魔族對立而已,這個借刀殺人的缺德手法是你莊師兄的手筆,我這麽說明白了嗎?”

南風:“……”

“為什麽?”他震驚地問莊若孚,“我招你惹你了,你犯得着這麽污蔑我?”

事情的的确确就是他幹的,莊若孚情知解釋無用,怎麽洗也洗不白,只能裝死不看他。不過南風雖然在氣頭上,卻還不至于聽不出兩人話裏話外的意思,略帶挖苦地問:“你與南明閣有舊仇?”

莊若孚猶疑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低聲道:“我以前……不知道你就是魔尊。”

“快得了吧。”南風冷嗤,“你連大師兄都下得去手,知道是我難道就會放棄你那報仇雪恨的大計?事已至此,就不必再假惺惺地說什麽有心無意了。”

莊若孚被他一刺,又不吭聲了。

沈卻寒知道莊若孚這種心高氣傲的德性,一旦犯錯被人逮到,寧可把自己往黑了描,也絕不肯低頭求饒,好像争辯一句就能要了他的命一樣。他看着氣鼓鼓的南風和臉色慘白的莊若孚,已經快要數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嘆氣了:“有時候借刀殺人和順水推舟是同一回事,那年松花城伏殺,他雖然知道我去了會中計,故意沒有提醒我,但要是放着不管,我當場就死透了。是他偷偷從松花城将我救走,再以攝魂之法令我沉睡百年,如此才讓仙門都以為我死了,日後不再盯着九雲找麻煩。

“所以認真論起來,他此舉其實是救了我一命,所以我才不找他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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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南風都明白,可是感情是不講道理的,他沒法像沈卻寒一樣把“人”和“事”分得那麽清楚。就算莊若孚有天大的苦衷不平,就算他最後出手相救,可他怎麽能冷眼放任大師兄孤身涉險,以致于重傷瀕死,甚至還毫無悔愧之意地把這件事當做自己進身的踏腳石?

那可是一百年啊。

南風有些眼熱,無言地偏過了頭。

沈卻寒道:“至于今日之事,差不多就是你猜的那樣,他與南明閣有些舊仇……”

莊若孚忽然主動開了口:“先父母曾在南明閣修行,與周鳳岐亦有同門之誼,有一年南明閣麾下朱槿城遭到魔修侵擾,我父母奉命前往助陣,不幸遭遇魔族大軍壓境,最終守城至力戰身亡。”

“被困期間,他們曾經多次向南明閣傳信求援,卻無一回應。雙親殒身後,我也被南明閣掃地出門,從明州一路北上,叩遍仙門,但沒有人收留我,更別說為我的雙親讨還公道。最後是掌門把我撿回去,讓我做了九雲派的二弟子。”

他還記得那個有點憨厚的中年修士,耐心地聽完了他毫無章法的哭訴,感同身受地紅了眼,卻只能無奈地告訴他:“孩子,我可以給你一口飯吃,教你一些本事,可是九雲只是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門派,南明閣踩死我們就像踩死一只螞蟻那麽容易,我幫不了你。”

“想要公道,你得自己頂天立地才成。”

他把掌門的話記在心裏,卧薪嘗膽,廢寝忘食地修煉,滿心想的都是有朝一日他法力高強,可以夷平魔族報仇雪恨,可以讓南明閣為當年的事低頭道歉,可以令那些他當年拼了命也夠不到的仙門修士們聽得見他說話。

可是,可是。

可是他那麽努力,那一代的九雲派卻偏偏有一個不世出的天才。

那一年仙魔大戰,魔族從此銷聲匿跡于世間,年輕強大的劍修一戰成名,無數仙門大宗朝他發出邀請,他一個人的光芒就足以掩蓋身後那破落的門派和不成器的師兄弟們。

莊若孚就像一棵樹,根還沒有紮穩,腳下就莫名其妙地空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忙什麽了,魔族覆滅,仙門繁盛團結,而九雲派因為出了個沈卻寒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甚至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名字也沒了,所有人都叫他“沈卻寒的師弟”。

沈卻寒說的對,有時候借刀殺人和順水推舟是一回事。

莊若孚比大多數仙門都要更早地意識到,如果沈卻寒再這麽厲害下去,其他同輩修士是沒有什麽出頭機會的。但他并不想害沈卻寒,只是私下裏接觸了千鐘門的長老,想找個機會拜入更大的宗門,可卻歪打正着地聽到了仇長胤和幾大宗門的密謀。他在無人曠野中夜奔數裏,滿心驚疑恐慌,腦海中卻又始終閃爍着異乎尋常冷靜的念頭——這說不定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也确實抓住了這個機會。

在沒有沈卻寒的一百年裏,莊若孚漸漸從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和顧影自憐的情緒裏清醒過來,也終于不得不正視自己并不是天才的事實。他的名聲時好時壞,可與他打交道的仙門修士其實都不太在乎他本人如何——先敬羅衣後敬人,都是看在千鐘門的面子上。

自揭傷疤對于他這種人來說,難堪遠大于痛苦,但他還是自虐般地說了下去:“南明閣少主周煥愛慕宋淩波,掌門也有意與南明閣結親,但是宋淩波不喜歡周煥,也不想嫁人,她與我素日相熟,所以來找我讨個主意。”

“那時我便想,不如借此機會,再‘順水推舟’一次,以宋三小姐離家出走為由,把周煥騙進松花城,挑動南明閣與魔族相互争鬥,把舊日的仇怨做個徹底了斷。”

這一次成與不成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既然要徹底了斷,放下前塵舊怨,他便在前往南明閣的途中,将沈卻寒的魂魄送了回去。

誰知到頭來,魔尊是他曾經的小師弟,而擋在他前頭的依舊是他的大師兄。

“都說修道者與天争命,可其實都是自己騙自己。凡人也好,修士也罷,不過是天命手中的一枚棋子,我費盡心機想讓自己看上去像個人樣,卻原來還是跳梁小醜。”

他垂眸看着腳下的雪,極輕地嘆了口氣:“大師兄,當年你要是像今天這樣算無遺策該多好,就能省了我這麽多年的癡心妄想。”

沈卻寒淡淡道:“那不叫算無遺策,叫長記性。當年輕信于人,現在再也不信了,自然就想得多了。”

今日他聽到的所有重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句紮心,莊若孚知道自己沒臉在他面前委屈,可還是忍不住像做錯事被家長打了一巴掌的孩子,不争氣地紅了眼圈。

“嗯。”他歉疚地說,“對不起。”

這一刻,潛藏多年的心緒終于在這茫茫雪原中的一角徹底剖開來,放得下的與放不下的、郁郁不得志與滿腔意難平、惡毒心機與幡然悔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呼嘯的冷風洞穿,胸口反而前所未有的空曠起來。

他恍惚又迷茫地內視己身,像是隔了一百年那麽陌生,看見了一棵在懸崖上長歪了的樹。

莊若孚再不是東西,畢竟也曾是他師弟,沈卻寒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不好再多說什麽。正當三人相顧無言之際,天色忽然黯淡下來,遠方雲層裏傳來隐約雷鳴,南風敏銳地擡頭朝遠空望去:“怎麽回事?誰在這個時候渡劫?”

沈卻寒與他對視一眼,又一齊扭頭看向莊若孚:“……”

“你這是什麽命數,我怎麽感覺天意專門弄你呢?早幹什麽去了,不該頓悟的時候瞎頓悟。”沈卻寒扶額,把莊若孚從牆角拎出來,“快快快趕緊走,你自己遭雷劈不要連累了我們松花城。”

“等等。”

南風活動了一下手腕,冷冷地道:“要渡劫也得等我找完他的麻煩再說。”

沈卻寒:“……”

一個是曾經的師弟,一個是現在的心上人,縱然沈卻寒是個不容易被情緒左右的棒槌劍修,此時也知道應該跟誰站一邊,于是愛莫能助地放開了莊若孚的手臂。

莊若孚茫然地看着他倆,還沒完全明白過來到底怎麽回事:“師兄……?”

魔尊二話不說,一步上前,照着他的臉揮出了毫無花哨、重若千鈞的一拳。

砰!

莊若孚直接倒飛出去兩尺,一頭栽進了雪堆裏,一半是摔的一半是懵的,半天都沒爬起來。

沈卻寒“嘶”地倒抽一口冷氣:“沒事吧?”

“他活該。”南風負手睥睨,語氣冷硬而肅殺,若仔細聽,還有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若不是他從中作梗,你早該是我的人了。”

“……”

沈卻寒:“我是說你的手,沒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莊:讓我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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