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重山的梨花簌簌而落。
閉關的謝琊聽到犬吠聲後強行出關, 哪怕身形還不穩,時而是祖師爺本尊,時而是小徒弟的模樣, 他的心也似被烈火煎熬。
但謝梨梨的叫聲從窗外傳來, 這說明晏寧恐怕是有危險。
謝琊走出殿門後, 謝寒洲就抱臂倚靠在梨花樹下,頗像少年俠客, 他偏過頭高馬尾輕晃, 擡起下巴道:“能行嗎?”
雖說他答應了晏寧不要告訴舅舅, 但他可沒答應不告訴謝梨梨, 這傲嬌的狗子總算有點用處。
謝琊沒有回答他,祖師爺不能說不行, 謝寒洲倒也善解人意,他率先禦劍, 淩空停在謝琊面前,歪了歪頭道:“上車。”
我禦劍超穩的。
謝琊:……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 于是一生要強的祖師爺将折扇化為長劍, 如流光飒沓緊随少年身後, 往時雨峰趕去, 夜間風重,衣袂飄飄。
謝琊凝着謝寒洲清瘦挺拔的背影,恍然想起前世, 上一輩子他這個大外甥很了不起, 年紀輕輕就窺破無情道。
他說過的話也讓謝琊醍醐灌頂,那是晏寧離世後不久, 謝寒洲為這個萍水相逢的同門姑娘立了衣冠冢, 也大概清楚謝不臣那些事。
他對謝琊說:“舅舅, 有些人很奇怪,他不愛你,也不放過你,有些人更奇怪,他愛你,他還放過你。”
謝寒洲意有所指,前者說的是謝不臣,後者說的是謝琊,他明明動了心,卻還是放手把晏寧送到了現代。
與謝不臣不同,他舅舅人如清風明月,哪怕愛人的方式也是成全,即便不舍也選擇放手。
可惜的是自毀仙途。
這樣的天之驕子明光黯淡後,後起新秀謝寒洲就格外突出,自他舅舅被謝不臣卷入回溯時空的陣法後,謝寒洲就獨當一面,鎮山門,救太平。
Advertisement
他除過邪祟,也戰群妖,春夏秋冬游歷四方,背一柄生鏽的唐刀,戴竹青色鬥笠,一襲黑衣,人人都稱他一句少年俠士。
若遇上了,一碗酒就是一段故事。
誰能想到,修真界最有錢的富家少爺會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還結交成朋友。
名利對謝寒洲而言早就不重要了,他命好,年輕的時候就得到了旁人畢生也難企及的東西,甚至在十年後歷練結束,頓悟飛升。
成為修真界登仙第一人。
後人提起謝寒洲,都會喚他一句謝宗師,人人都瞻仰他,如同瞻仰他舅舅,那謝氏一門皆是清流,都是修真界編年史上無法抹去的人物。
做人做到這份上,想來值了。
人人都以為謝寒洲沒有遺憾,可他也是有的,所以才會背着晏寧的唐刀行俠天下,帶她去見壯麗的風光。
後來的謝寒洲有了許多朋友,卻還是無法忘懷第一個對他露出真誠善意的同門,沒能忘記在七殺門那一年,萬妖窟歷練後,那個少女沒管其他弟子的勸阻,下學堂拿着她烤熱的橘子過來同他說:
“謝寒洲,謝謝你。”
謝謝你救了我們。
那日的風雪其實很大,天地遼闊,山風呼嘯,謝寒洲摸了摸微微泛紅的鼻尖,輕笑道:“我亦謝謝你。”
謝謝你在萬妖窟與我并肩作戰。
只可惜,他們到底沒能做成朋友,也到底只是點到為止的君子之交,所謂一場相逢,最後只成了故人的衣冠冢前幾個烤熱的橘子。
謝寒洲甚至不知道晏寧喜歡什麽,他每每清明祭拜時,只能帶上這點微薄的心意。
唯一有意思的是,在他上貢的橘子旁邊,總還會有一碟月餅,水果味的,別處很少見。
謝寒洲也是後來才知道,用月餅祭奠的人是一個總穿破舊紅衣的外門弟子,叫閻焰。
而這個名字,在謝寒洲飛升後,徹底改寫了整個修真界的歷史。
他一統魔修和正道修士,成為了天下共主,從此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再罕見的珍寶也唾手可得,然而閻焰最想要的,不過是一枚水果月餅,是那個凄苦寒冷的中秋夜裏,晏寧親手遞給他的月餅。
是遙遠的年歲裏,在他無人問津時,被給予的一飯之恩。
倘若晏寧還活着,閻焰大可以認她為義妹,償還這份善意,可她死了,他就永遠欠着她,永遠意難平。
就好比謝寒洲,他後來有了無數朋友,不管真情或假意,但沒有一個朋友像晏寧。
求不得,已失去。
哪怕是飛升的謝寒洲,哪怕是名震天下的閻焰,也會有遺憾,也會有虧欠。
倘若有來生……
希望能早點遇見。
時雨峰,仙君殿內,一盞燈火瑩瑩,晏寧還在跟謝不臣對峙。
她發現不止劇情跑偏了,她師尊這個人也多少有點毛病。
拜托,你的白月光在我手上,你怎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還有空盯着我看?
說的那些話也是莫名其妙。
晏寧尚未恢複從前記憶,即便恢複了也恐怕不明白謝不臣藏在無人處的喜歡,她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規矩,将要挾進行到底。
謝不臣慢慢朝她走來。
晏寧繼續掐着雲扶搖後撤,直到脊背抵上屏風,傳來冰冷涼意,她漠然啓唇道:“師尊,你的愛可真是廉價啊。”
雲扶搖被控制着無法出聲,一直在不停掉眼淚,即便如此也沒能讓謝不臣動容。
晏寧驚覺,這白月光怕不是假的吧。
謝不臣似乎被她的話語傷到,唇邊的笑意斂去,他停下來,長身玉立,負手身後問道:“那你想要什麽?”
晏寧神色清冷:“我要你解開施在我身上的元貞印,我要你發噬心咒,永遠不能強迫我做任何事。”
謝不臣略一挑眉:“可以。”
“不過元貞印不可逆,除非你動心否則無解,但我可以立噬心咒,永不強迫你。”
上輩子的謝不臣一直在強迫晏寧,卻沒有一刻得到他想要的,他也怕晏寧再次走極端,用死來擺脫他,所以答應她的請求。
謝不臣話落,豎指結印,焚心發誓,念咒後他指尖靈力流轉,化作一縷紅光鑽入額心,而他白皙的額間也多了一道紋印。
這是為晏寧立的噬心咒。
如有違背,烈火灼心。
青年睜開眼,淡色的眸子在朱紅紋印襯托下顯得亦正亦邪。
平心而論,謝不臣人模狗樣,但晏寧不會因為他生得好看就原諒他造下的罪孽,也不會因為他立咒發誓對他改觀。
她暫時沒本事殺他,能讨回一點是一點,換言之,謝不臣這樣的人如果存在于小說裏絕對很帶感,但前提是受害者不是她自己。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
小說裏,病嬌瘋批我好愛,現實中,警察叔叔就是他。
像謝不臣這樣的人,擱現代肯定背負半部刑法,是要坐牢的。
晏寧松了口氣,緩緩松開扣在雲扶搖頸上的十指,哪怕這位師姐也是惡人,但她的惡卻是謝不臣縱容的,孰是孰非晏寧分得很清楚。
可惜雲扶搖拎不清。
又或者說,受情絲繞控制的雲扶搖天然就對晏寧有敵意,她輕輕揉了揉發紅的脖頸,突然擡起手,朝着晏寧的臉頰打下去。
雲扶搖青色的衣袖在空中劃起弧度。
謝不臣眸色變深,正要制止,卻發現雲扶搖的手腕被晏寧牢牢扣住,她擡眸時清光勝雪,看得雲扶搖膽戰心驚。
晏寧輕笑道:“不裝了?”
說好的柔弱小白花呢?主動暴露綠茶本質,就為了個男人?
她都替雲扶搖不值。
晏寧松手,甩開了雲扶搖那截纖細的腕骨,顧自整理自己散亂的袖帶,然而餘光中,謝不臣竟瞬移到雲扶搖面前,朝她的臉舉起了手。
那真是一張蒼白脆弱,我見猶憐的臉,晏寧輕提唇角,她翻轉手腕,幻化出唐刀,又擡起刀柄,攔下了謝不臣欲打耳光的手。
“家暴呢,師尊?”
晏寧似笑非笑,仗着噬心咒說話也硬氣了,道:“她打我,我打她,輪得到你來打她嗎?”
關你什麽事呀。
晏寧的刀柄抵住了謝不臣的衣袖,他穿着玄白兩色的八卦袍,袖口風雅,因為擡手露出了腕間筋脈斷裂的痕跡。
晏寧卻視而不見。
刀柄的寒意滲入到謝不臣的骨髓裏,他只覺心裏壓抑着化不開的情緒,揮退礙眼的雲扶搖後,謝不臣逼近晏寧,伸出雙手将她圈在自己的懷抱和屏風之間,說:
“我在為你出氣,你難道看不懂嗎?”
晏寧擡眼:“我需要看懂嗎?”要剖我金丹的是你,在夢境裏害得原身郁郁而終的也是你,你不會以為從良了就能得到原諒吧?
時至此刻,還堅定認為自己是穿書人的晏寧,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謝不臣是重生的。
救命,他好像要追妻火葬場了?
但這和我社會i主義接班人·晏寧又有什麽關系呢?
讨好我又有什麽用呢。
她真的覺得可笑極了,謝不臣上輩子為了雲扶搖辜負晏寧,這輩子似乎又要為了晏寧辜負雲扶搖,變色龍都沒他變得這麽快。
晏寧也是忍夠了,她擡起手,狠狠一個巴掌就打到謝不臣臉上。
清寂的殿內一聲脆響,緋紅自謝不臣臉上蔓延開來,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帶着不可置信。
晏寧的手很麻。
她等着謝不臣的反擊。
然而下一秒,謝不臣擡手撫上他自己的臉頰,俊俏的眉眼含了絲絲縷縷笑意:
“很好。”
“這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