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愛之詛咒
五條悟走向他。
白發的青年看着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毫不猶豫地邁出了腳步。
他踏過他們之間相隔兩處的漫長的歲月,走過了無數光怪陸離卻始終相伴的夢境,在現實與回憶的夾縫之中, 向着那個站在深淵之前、卻笑着對他伸出手的男人走去。
明明行走在現實世界裏,五條悟看着對他伸出手的男人, 卻好像生出了在一片虛幻又明亮的夢境中的錯覺。
無數的時光和場景都流淌而過。
夏油傑在對他笑, 身上的五條袈裟和披在肩頭的長發被風吹起,好像連心髒裏的沉郁和陰霾也都被吹散,對他露出了真心實意的、在2006年高專的樹蔭下的那個少年臉上的笑容。
夏油傑。
傑。傑。傑。
與“悟”讀起來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三個音節, 含在年少的五條悟的唇齒之間, 舌尖動一動,好像就要立刻再自然不過地吐出那個名字。
那是他除了對共度那三年青春歲月的家入硝子之外的人永遠不會談起的存在,連理解他的師長問起來也只是沒有表情地反問“你真的想知道嗎”,什麽都不予回答。
那是他小心地珍藏起來的、在夢中也會反複回味的三年,還有三年裏那個代表着他的青春的人。
他幾乎永遠不會對別人談起他。唯一的出現, 也只是“我的朋友,唯一的一個”。
那一句話, 已經是他剛親手殺死夏油傑後,所能對他人道出的極限了。
傑。
他的好友,他的夥伴,他的搭檔。堅定地說着正論的樣子并不讨厭,因為五條悟知道他真正地在履行, 并非口頭空話。他的第一個朋友, 親密的同齡人,術式強大, 體術精湛, 實力與他比肩, 懂得許多事情卻依舊待人體貼,從不濫用溫柔,會盡可能地幫助他人,被後輩崇敬……優點數不勝數。不會一味地包容五條悟,也會與他争吵置氣,但對上彼此眼睛的時候兩個人會不約而同地很快和好,依舊會陪他去甜品店、一起打游戲,做任何能夠兩個人一起做的事情,出單人任務的時候也會記得帶五條悟喜歡的甜品當手信,學弟問起也說要甜食,屬于他的那一份全部進了五條悟的肚子。
會在他打游戲打到睡過去的時候把他搬上床鋪的摯友。
是值得全身心地去依賴的搭檔。總會做出正确的判斷,卻還是會縱容和贊同五條悟的想法。
是另一半的最強。
是無法對別人說出來的、只能留在他的心裏的,無法用語言和唇舌承載的,獨屬于他的夏油傑。
不是說那屠殺百餘人的詛咒師不是他的傑。不是說在盤星教的高臺上宣講教義、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跪下的烏壓壓的教衆的教祖不是他的傑。更不是說那個率衆來到高專宣戰、試圖奪走他的學生的咒靈的那個男人不是他的傑。
只是那三年的很多很多的部分,都是只有五條悟記得的、有關于夏油傑的碎片。
所謂的成長,就是由一次次的失去累積起來的、不得已的蛻變。
夏油傑失去了真誠地對着世界笑起來的能力,五條悟何曾不是從張揚肆意學會了如何掩藏真心。
在新宿的人流中看着夏油傑離去的背影放下的手,最終在十年後高專的小巷裏擡了起來。
就算是碾壓一切的最強,我也只能拯救向我伸手求救的那些人。我無法拯救不向我伸手、拒絕救援頭也不回地走向無垠荒野、渡往漆黑彼岸的那些人。
就像是夏油傑。
從目送,到親手将他送離怎麽也無法讓他微笑的這個世界。
五條悟結束了夏油傑漫長的痛苦,給了他終點。那麽誰又來結束五條悟心中的這份無法填滿的缺失感與綿長的思念呢?
現在的夏油傑,給出了答案。
他向他伸出了那只手。
只需要一眼,他就知道,做出那個微微紅着臉的微笑的一定就是他的傑。
只可能是獨屬于他的那個。
不是別人的,不是大義的,不是盤星教教祖,也不是咒靈操術的擁有者。
就單純只是五條悟的夏油傑。
于是他心裏壓抑已久的情感終于突破了被夢境鑿出缺口的理智的冰層,不顧一切地奔湧出來。
這股感情洪流推動着他的腳步急切起來,将兩人之間的距離飛快地縮短,五條悟奔向夏油傑,拉住了那只手,撲向他的懷中,就像跨越了十年,奔向了過去的三年,奔向了他們最年輕、最本真也不需要掩藏真心和背負的複雜事物的,最為純真和純粹的那份情感。
夏油傑略微有點無奈又腼腆如初次擁抱心上人的少年般地笑着,将他接納擁入懷裏。
右手死死地被他抓在手裏,那就用左臂環住他的腰背,将他摁在懷裏,再用左手沿着拱起的脊背隔着衣物一路撫摸上去,最後用有些粗糙的手心安撫般地摩挲他後頸的皮膚與剃得短短的雪白發茬。
“悟。”
他呼喚着緊緊地擁抱他的這個人的名字。
被死死攥住的右手動了動,食指輕輕剮蹭着因為無下限的隔離沒有任何繭子的掌心,像是一個暗示。于是埋首在他肩窩的五條悟略微地松開了攥住的手掌,夏油傑卻沒有抽離,而是順理成章地将掌心相合,手指插進他的指縫中,十指相扣。
五條悟的手顫動了一下,夏油感覺到他的睫毛掃過自己的頸側。
下一個瞬間,五條悟就無聲地、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掌,手心相合,好像再也不想放開一樣、把他的指骨都夾得生疼。
夏油傑知道他此刻應該說什麽。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既然已經擁抱在一起的話,那麽在衆目睽睽之下,分享一個已經不知不覺存在了許多年的秘密吧。
“悟。”夏油傑微微側過臉,将唇湊到五條悟的耳廓邊,笑着小聲說出了也不想告訴其他人的、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我回到這人世間的理由,和你被封印的理由是一樣的。”
不是夏油傑在那裏就不行。
五條悟永遠不會為其他人停下屬于獄門疆的封印條件的一分鐘。
不是五條悟也不行。
換做其他人,夏油傑絕對不會為了改變他人的命運而停留在這個無法讓他真心笑出來的世界、在最後的最後可以選擇的道路面前,再次選擇了放棄。
起因都是“愛”,也就是“私情”。
支撐他們活在人世界的,或許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大義那些正論那些道理那些信念。
但他們只要還是他們,都無法舍棄這份情感和這份羁絆。
想念你和愛你都是滲透了靈魂和身體的本能,刻入骨髓。
無法遺忘過去的兩人皆是如此,被這份感情詛咒着,背負着這份深重的詛咒,為了各自的道義行走在世間。
在過去的時間裏,夏油傑從未認真地思考過這份情感,但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相反,它一直存在着,悄悄地、自然地生長在每一個角落,潛藏在每一次呼吸,在每一次的對視裏開落。
他的摯友,他的悟。就算無關于實力,他也是最強。毫不動搖的澄澈的靈魂,純粹的信念,放縱的自由,看上去童真任性自我為中心,卻比誰都要可靠。不懂得很多複雜的東西,卻能在奇特的地方體察人心,做出正确的選擇。會為了無關的人付出努力,就算辛苦也不會對任何人開口。理所當然的。因為他是最強,所以沒關系,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他是行走在人間的天神,只要他想,他能實現任何事、保護任何人。
可是那些都是對于別人來說的“五條悟”。
那不是夏油傑眼中的悟。至少,不是完整的五條悟。
缺少了獨屬于夏油傑的那一部分。
年少的、漂亮的、充滿活力和燦爛的光彩的,會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的,在夏風中回身向他揮舞着胳膊大笑、用信賴的眼神看他的五條悟。
但是沒關系。夏油傑明白,既然自己已經死去,那麽五條悟不屬于別人的那一部分就再也不會改變了,會永遠地停留在那裏,就像停留在過去的、戛然而止的三年青春。
這樣一想,就好像我詛咒了他一樣啊。他眉眼彎彎地想。不過這樣也不錯。就讓我說不出口的獨占欲就這樣留在悟的身上吧,就好像我一直在彼岸注視着他一樣。
那麽,再對他說出最後的“詛咒”吧。
“悟。”夏油傑的手掌托住了五條悟的下颌線,微微施力,将他埋在他肩上的頭顱拉開一小段距離。五條悟順從地讓他擺弄,低垂着霜色的眼睫,讓夏油傑将兩人的額頭抵在了一起,然後再次呼喚他的名字,看進那雙澄澈的藍色的蒼天之中,“不論悟想要做什麽,只要是你的選擇,那麽都有意義。”
我最厲害的、最強大的、最聰明的,也是我最愛的悟,祝你有漫長而幸福的一生。
而他心裏的那個人,像是聽見了他未曾說出口的言辭,做出了回應。
“我不會改變傑的決定。”五條悟擡起有點濕潤的眼睫,那片碧藍的海色裏湧動着難以看得分明的複雜情感。他近距離直視着夏油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但我永遠無法忘記你。”
夏油傑微怔。
換做十六歲的五條悟,一定會說着“傑這不是很厲害嗎,解放了我,就等于拯救了全世界!”這樣的話。
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可是一點都不像你啊,悟。
好像宣告着被我詛咒了一樣。這可一點也不公平。
再次找回了上次離開人世之前、聽到意料之外的言辭的驚訝,夏油傑笑了起來,細長眉眼間的神色平靜又無奈。
最後說出口的,依舊是沒有那麽真心的抱怨:
“……最後你倒是說點詛咒人的話啊。”*
“好啊。”
五條悟将額頭挪開,微微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風吹起他雪白的短發,面容一如少年時的青年對着夏油傑眯起湛藍色的眼眸,無奈、滿足又不舍地笑了出來。目擊到的人都不敢置信,那簡直不是五條悟能夠做出來的表情。僅僅只是對着夏油傑的、唯一的誠實,就像他們當年在高專的那個巷口裏告別的那句話。
五條悟,說出了最後的、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扭曲的詛咒:
“——我愛你,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