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永遠唯一

為什麽選擇放棄了呢?

就算是已然有了預感, 但夏油傑面對着這個問題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神。

不為別的。就因為問出這個問題的,是五條悟。

黑色長發的詛咒師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深深地看進了那雙蒼藍色的六眼之中。

涉谷事變開始以來……不, 自從他重返世間、得知了既定的“命運”與世界的秘密後,夏油傑除開做夢的時刻, 沒有一刻不是殚精竭慮的。

要一鼓作氣改變許多事情、颠覆羂索布置了千年的羅網,并非容易之事,很多細節上不容閃失。為了得到羂索那一瞬間的失神并且創造使用獄門疆将他封印的必要條件, 夏油傑不知道做了多少預案、說出了多少個謊言, 對着五條悟, 對着羂索, 也對着他自己。

那些謊言引導了事态的走向,使其變得順利, 成功迷惑了一心想要實現理想的羂索,卻無法瞞過洞察世間的六眼,也暧昧了夏油傑真實的內心。

他對着羂索提出的那個方案,真的就只是他對九十九由基表态的那樣, 只是危言聳聽嗎?

“不愧是悟。”夏油傑靜默了數秒, 由衷地對着五條悟笑了起來, “對這些還是那麽敏銳。确實, 如果我願意的話,就此改變世界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隐患很多,就算要犧牲自己。

那又如何?夏油傑會畏懼成為吸收全人類的惡意的容器嗎?不, 如果決定了要用那個方法的話, 他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天元, 用漩渦提取出不死術式印刻于己身。

被此世之惡污染靈魂又如何, 性情會大變又如何。只要永遠地失去意識,陷入永恒的沉睡……每當将咒靈操術解放到最大上限的靈基達到承受惡意的極限、從而崩毀的時候,來自天元的不死術式都能以不死的特性重構他的靈基、使他的身體信息再一次回到原狀。那時候五感都完全被封閉的他,或許連靈基一點一點逐漸被惡意壓垮的痛苦都感覺不到。

因為天元的結界範圍等憑依條件而引發的缺點,真要認真地去想的話,也不是沒有解決的方法。

那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會有人為了找到這個的答案繼續走下去。

他作為新世界之基,會沉睡在薨星宮裏,曾經天元所在的地方。在集中改造一批又一批有術師資質的非術師時,才會醒來。

而他非常肯定,在一片黑暗裏,會有人握住他的手。

那個人手心的溫度會使他的靈魂在永恒的、漆黑的、充滿無邊惡意與污泥的沉眠中保持住那星點的自我。

而身為最強的他,一定會站在他的身前,守衛着以他為基石的這方世界。

咒術師能夠融入人群裏,那個人也可以體驗常人的生活。不需要無止境地去祓除咒靈,不需要孤獨地走在路上,看着自己培養和同行的夥伴們一個個先于他在這場無止境的馬拉松裏倒下。連天元都已經被他吞下,那個人不必再被命運的鎖鏈束縛,他會變成名副其實的、沒有任何弱點的最強,在夏油傑的靈魂注視的這世界裏,再沒有能夠傷害到他的東西。

多麽完美的新世界。

縱然是破後而立、百廢待興,但卻也是理想的未來。

但在他深深地望進那片五條悟眼中的碧藍色時,一切不切實際又如此真實的幻想就此破裂了。

白發男人站在戰場上,周圍環繞着許多夥伴和學生。

家入硝子、七海建人、虎杖悠仁、伏黑惠、釘崎野薔薇、乙骨憂太、狗卷棘……那麽多的人,把他簇擁在中心,白發的青年站在其中,鶴立雞群卻如魚得水。

這些人都很信賴他,也是值得依靠的、聰明又善良的同伴。

在他離開的十年裏,五條悟從沒有停下腳步。他白發的摯友大踏步地向前走,走出那個夏油傑感到苦澀的夏天,培養了好多學生,救下了好多人才,努力地在腐朽的高層爛橘子之下、以強大的實力為新一代的術師們撐起能夠安心成長的天地。

他明明有着殺死所有阻礙他的道路的人的能力,卻還是那麽認真地積蓄着力量、尋找和培養着同伴,一點一點地,試圖把這個在夏油傑眼中令人作嘔的世界變得更好。

如果說誰最不需要夏油傑的理想,那一定是五條悟。

白發青年活着的姿态肆意又努力,看似張揚輕佻,實際卻肩負蒼天之重不懈前行。

他這樣的姿态,夏油傑一直都看在眼裏。

那是夏油傑自己在天內理子死去後就失去了的寶貴東西,那麽耀眼,那麽熟悉。

那是對能夠改變成功的美好未來發自內心的自信。五條悟相信他終有一日能夠達成他想要見到的世界,那樣篤定的神色,一如少年之時對着他理所當然地說着“我們是最強”的時刻,明亮得就好似盛夏的陽光那樣晃眼。

那樣的信念,那樣的心态,夏油傑卻早已丢失在了那個過于酷熱的夏天。

濺上了不可避免的犧牲的鮮血,他就再也無法走回那片光下,只能站在陰影裏,觀察着這個魑魅魍魉橫行、人心即咒的世界。

他無法肯定,自己的手段,給世界最終帶來的會是幸福還是毀滅。

因為一個亡靈瘋狂的念想,世界真的會變得更好嗎?要是出了意外,他會牽連所有人,此世之惡的傾瀉,是連五條悟也無法抵擋的災禍——不,應該說,五條悟不會有事,但他再強大也不是神,無法拯救所有人。可就算一切順利,或許許許多多的咒術師也不會變得更加幸福。還有許多的隐患要他們去解決,咒靈不再産生,但人與人之間總會有鬥争。最大的共同外患咒靈消失之後,咒術師的內部和外部矛盾将會集中爆發,複雜的人性将永遠鬥争下去。

比起無法控制的身後之事,他更願意相信他能夠相信的事物。

“……将尋求新世界的道路交給還活着的人,又有什麽不好?”

夏油傑笑了起來,用輕柔的語氣說道。

他眯着眼睛,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僧衣袖口,用有些揶揄的口吻反問了五條悟。

他白發的摯友聞言皺起了眉頭,感到牙疼一樣地龇了次雪白的牙,幾乎是即刻就看穿了他那部分的口不對心,不愉地說道:

“都這種時候了,嘴上說得好聽,倒是說點實話啊,傑。”

“我可沒對你說謊。”夏油傑聞言,輕笑了兩聲,才回複道,“真的要聽理由嗎?”

“別賣關子。我要不耐煩了,別指望我對通緝犯有什麽耐心。”

五條悟狀似威脅地對他揮了揮拳頭,對他的不合時宜地逗弄做出了沒好氣的回應,連人稱都變回了年少時的“俺”。*

“好吧。因為我覺得交給悟也很好。”夏油傑微笑起來,這次是真心的笑容了,淺淡得像是秋日裏的陽光,溫度并不炙熱,帶着秋風的涼意與柔和,還有多年不見的、身為搭檔的信賴,“悟會找到更好的方式的,不是嗎?”

五條悟看着他的笑容,浮在臉上的那一層狀似生氣的表層情緒如同過期的油漆般徹底剝落了,露出了底下蒼白的底色。

他定定地望着站在裂縫之前的夏油傑,什麽都沒有說。

夏油傑對上他藍如蒼天的眼睛,卻知曉他在尋求一個回答。

于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他知道他必須要給出他此生最後的答案。

不同于愛的詛咒,也不同于上次臨別時帶着笑意、并不真心反而無奈的抱怨。

那是他能留給五條悟的,最後的意義。

“悟。”夏油傑喚出了他此生中意義最為特殊的那個名字,唇角微微翹起,只是笑着吐出話語,言語之中沒有托付,也沒有鼓勵和期待,有的只是道出事實的篤定。他說出了當年在新宿訣別時相同的話語,只是含義卻截然不同,“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做得到的吧。”

因為是五條悟選擇的道路,所以一定是有意義的。

夏油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相信這一點。

他自己已經無法分辨選擇的道路會通往正确還是錯誤的未來。但是悟的話,一定可以。

他安靜地凝視着五條悟。白發青年細碎的發絲在微風裏被吹起,神色卻像是雪地一樣幹淨又沉默,掩蓋了所有的紛雜的情緒,像一位真正的神明。

但神明不會用祈願一樣的眼神看着他人。

說出這番話之後,夏油傑的心裏已經完全滿足。

他知道這就是告別。想要傳達給這個人的話已經傳達到了,就算現在立刻離開,夏油也不會有任何的遺憾。

但是五條悟還在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就沒有什麽其他的話想要對我說了嗎,傑。”他低低地出聲,修長雪白的手指勾着挂在脖子上、領口之間的漆黑眼罩,比晴日蒼穹還要藍的眼眸凝視着,語氣在疏離之間潛藏着一絲幾不可查的委屈和嘆息,就像在數年前在教室的午休裏夢見美夢卻被喚醒的少年,“太過分了。要再次抽身離開的話,也要有個限度。至少,要告訴我,這次的‘夢’要醒來了吧?”

啪嗒。

倒映着無數美好可能性的掠影的肥皂泡輕飄飄地破碎在了空中,變成了小小的、夢中的花火。

夏油傑微微睜大了眼睛。

早就發現了嗎。什麽時候發現的。在羂索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嗎。

兩個人對視又回頭,各自別過頭去的那個瞬間,在戰鬥的間隙中不過一剎那。匆匆瞥見的發紅的耳根或許是因為氣憤,也或許是為了其他的什麽。

原來真的是你。

心裏隐約的預感得到真正的确認後,夏油傑也只想嘆息。

但是他下一刻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起來,這樣的沖動早已多年未見。有什麽輕柔的感情像是蓬松的羽毛那樣盈滿了他空洞又枯寂的內心,讓沉重苦澀的心髒都變得輕飄飄的。

原來真的是你,悟。

夏油傑對上那雙湛藍透亮的眼眸,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對不起。”他對着五條悟伸出了右手,細長的眼眸微微彎起了似曾相識的弧度,臉上的微笑如同細微的紅色般漫開,笑得像是曾經被摯友打趣過的少年、也像是在那個巷口對着這個世界最後真心笑出來的捂着斷臂的黑發青年,“該早點告訴你的,悟。”

歲月在此刻重影,夢裏的一幕幕掠過腦海。那些虛幻的親密,在這一刻變成了實質。

只要是你的話,就算是夢也無所謂。

只要夢中的時光是與真正的你一同度過的,那麽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虛假,而是被賦予了真實的意義,成為了真正的、足以回味的美好回憶。

而那些感情,不管是夢裏還是夢外,都不是虛假的。

他們都很明白這一點。

不論是親吻還是纏綿的夢境,都不僅僅是做了一個我們相愛的夢,也不僅僅是夢見我們相愛。

因為——

從夢裏醒來,心髒還是在加速跳動,還是覺得很愛你。

而夢見的人,醒來就要去見他。*

那是他們都非常非常想念的,生命中唯一的、無法舍棄的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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