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
津門當地有位妙齡才女名為張靜淑,身段嬌小玲珑,臉才巴掌大,是名徹頭徹尾的香草美人,袅娜旗袍下包裹的是顆發燙的碧血丹心,一根筆杆子鬥得是“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就是這般有志氣的曼妙女人,吸引了津地頂頭的大都統裴清遠,幾次以音樂會或戲曲的名義相邀會。
可惜張靜淑最瞧不起的就是軍閥,在她眼中,那不過是一幫以人血喂養饕餮盛宴的軍痞子。因此僅僅在新泰大戲院中陪那都統觀賞過幾出戲,便委婉地避而不見了。然而她怎有料到,身為地主的親生父親竟為了投其所好,一念之私将她強嫁出去,叫她安生做那都統府上的小姨太太。
張靜淑心氣比天高,斷然不會同意,張靜淑她相好的大學生林楓也不會同意。于是倆人連夜借月色打點好行李,歌頌愛情與自由意志,就這麽私奔了,逃了。
爹坑女兒,女兒坑爹,最後倒黴的是個外門親系的侄子,津地花旦名角兒——寧驚雨。
沒有什麽名分,沒有什麽過場,也沒有顧慮當事人,毛糙糙地拿白毛巾給捂上嘴,套一身兒紅豔的女式旗袍,麻繩捆緊了胳膊腿兒,買通好人手順着都統府邸的小窄側門把人往裏一送,暢通無阻,聲都沒能聽他吭出來,就已被好幾個人一路亂接手給送進了都統卧室。
淩晨兩點,都統出巡完軍隊回府,剛踏進卧室門兒就瞧見名眼生的短發女子,黑的碎發貼耳,亂糟糟地紮在脖頸。她渾身被麻繩給勒得差點不過血,嘴唇煞白,眸色清冷,半身被迫倚趴在靠床邊的地界兒,弓着腰,估摸要累壞了。
“你是誰、打哪兒來的?”裴都統把手槍插在腰間,抽出她嘴裏的白毛巾,當又是哪個玩意兒給送貨上門來讨好。
“寧驚雨,張家的,張大老爺家的。”
“張靜淑是你家的?”
“是我表姊。”
“不送表姊,送個妹妹來,他腦子灌什麽湯藥。你別跟我床上待着,趕緊滾。”裴都統手指解開軍綠色的沉披風,挂在紅椆木衣架上,緊皺一雙濃眉。
“你把繩解開,我走得麻利點兒。”寧驚雨也不推辭。
裴都統目光瞥她兩眼,抽出把短而鋒利的軍刀,蹲下身割那繞得亂七八糟的麻繩兒。這張靜淑的妹妹真沒丁點兒品味,一身濃香,那套大紅旗袍也實在豔俗,好似綻在舊橋頭底下的豔誇大麗花,招搖、世俗又黴爛。裴清遠利落地割斷繩子,一擡頭,竟分明瞧見了一顆圓潤的喉結在輕巧滾動。
“你是男的?”
寧驚雨把唇一抿,沒搭話。
裴清遠伸出手掌在他窄細的腰胯前一摸,還真碰着個軟趴趴的玩意兒,伏在凹凸有致的旗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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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得娘們兒兮兮的。”裴都統厭嫌地皺起眉,直起身整理他的軍裝。
寧驚雨咬牙,手搓酸麻到失去知覺的雙腿,胳膊肘支撐起床邊,顫巍巍地邁步下來,腳底踩着雙鮮紅的高跟兒鞋,搖搖晃晃地蹒跚走,身型陰柔輕盈,背影望去倒确與女性無差。
就說這都統眼熟,他突然想起個什麽事,出門前又一個打轉兒回過臉來輕倚在門邊,嘴角幹澀出了血,濃暈在蒼白的唇上。
他就牽扯起那雙絕頂迷人的唇,自信地叮囑道“裴都統,可別總來新泰,看娘們兒唱的戲。”
裴清遠皺眉,那一雙唇,真像插在清年間彩釉大花瓶中最糜爛的一支紅玫瑰。
待到三日後,馬維道街口前,黃紫霓虹燈暈開極絢爛的霞光,跑馬燈在招牌上走動五個大字“新泰大戲院”。邁腿兒往裏去,入眼是光彩奪目,火紅燈籠脹着圓肚兒高懸在雕梁下,千點燈燭列成紅星羅,闊綽大門兩側縱豪揮灑的是成雙對聯:“休羨他快意登場,也須夙世根基,才博得屠狗封侯,爛羊作尉;姑借爾寓言醒俗,一任當前煊赫,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旁邊擱一塊紅木板上粘貼有三兩張毛筆寫的行楷大字“今日名角:寧小雲”。
裴都統愛好不多,聽曲兒算一個,今兒個他是陪總督來的,他想談軍中要事,總督卻突然想聽曲兒。全津名號最響亮的就跟馬維道街口新泰戲場這兒,正巧趕上要開嗓的是個名角兒,陰差陽錯他又來了一遭,算上已是月裏第五遭。
新泰戲場內張燈結彩,上百套紅木桌椅座無虛席,趕上九十點鐘的光景,裴都統軍裝英姿飒爽,和總督大刺刺地坐在前排,頭一號聽戲的佳席,板正的軍帽扣在老方桌上,手邊兒是熱騰騰的碧螺春。
三弦兒一響,樂聲急促撥彈,《孽海記》中一折《思凡》隔簾問候,頃刻換的是熱烈滿堂彩。
“昔日有個目蓮僧,救母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
一襲嬌韻的芙蓉袍服,敷粉的容顏白勝雪,绛紅線絲縷地疊裹出一朵錦花兒,待旦角兒一轉施施然綻在粉霞長裙下,剎那芳華,一眸驚豔滿堂客。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盤黃縧,身穿直綴?”
花旦水波剪碎的眸,雲霧裁出的裳,濃妝也掩不住他仙露明珠,掩眸一傾身,在頹惰中傲慢,于清麗中靡靡。
“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戲子綿言細語的咿呀中,袅袅腔調如琵琶弦聲聲撥進神思,三兩下彈亂滿座聽客的心曲。
“這個寧小雲,可真像一只踏着紅塵飛的粉蝶。”裴都統聽見茶盞放下的聲音,旁邊劉總督話裏不掩迷戀,姜黃的臉上露出裴清遠見多了的笑容。
裴都統喝了口茶,跟着點頭。知道今晚的寧小雲八成要被點名兒,在劉有那兒把柳腰伏軟,續将孽海記的下一折單獨吟給總督的滿床春光。
待到滿座散場時,稀稀拉拉地客人裏十張嘴裏議着名角兒寧小雲,三兩張唇裏感嘆張家外親寧驚雨。
裴清遠耳朵好使,才知原來那夜滿身勒痕、靡敗如紅玫瑰的寧驚雨就是今日戲臺上一嗓芳華絕代的寧小雲。
當晚有迎總督的宴會,逃不脫是一場窮奢極欲的上流舞會。
宴會門外時有槍聲,家國百姓在憂患裏翻滾發燙,門內歌舞升平,男女浸沒在紅酒杯底,外歐琳弦尖兒上拉奏浪漫暧昧的《my own true love》。
果不其然,今晚劉總督身旁的西裝男人就是寧驚雨,身姿細高,黑碎發下是腐爛又多情的笑眼。
午夜場裏,裴清遠嘴裏叼着粗煙,軍裝也沒換,也沒找女人搭讪,風月場他晃悠過了,現在想好好地跟劉總督談北坪、論津門,讓這該死的肥肚子男人把耳朵從聲樂裏拔出來,聽一下隔在牆門外的嚎啕與槍炮。
但顯然,他陪了一整天也沒讓人聽進半個字兒,好似這混賬早就背地裏簽了什麽協議,把他們所有人、把這整塊兒地都賣了,轉眼又變個笑臉兒在他跟前裝傻充愣。
所以裴清遠只是陰郁地抽煙,想回府睡覺,卻不自覺地眼珠子盯着寧驚雨,看他在上流舞會裏掀起一片浪。
我之真愛的西洋樂曲仍在金光燦煥的水晶燈下叵測纏綿,摩肩擦踵的賓客皆是西裝革履或風情旗袍,寧驚雨渾不忌眼光地在三四個男人的手臂間大膽游走,又很識相地兜轉回劉有懷裏。
裴清遠的眉又皺起來了,好似無意中目睹了風月無邊的名畫被一刀砍壞風光。
交際舞輾轉一輪,寧驚雨被嗆鼻的煙草給圍追堵截,任他左右逢源也插翅難逃。他擡眼一瞧,于是柔軟的手撫摸上男人下颔骨短硬的胡茬,炙熱的唇沿指甲摸過的地方一寸寸點吻,腰肢如春水綿軟地貼進男人寬厚懷裏,尋機嘲笑他“怎麽來抱娘們兒了?”
“我喜歡搞娘們兒。”
寧驚雨在裴清遠懷中火熱而放蕩,長腿若即若離地磨蹭過軍官胯裆,璀璨燈光下的琳琅舞步擋不住他極盡的放濫誘媚。
熱情欲望如洶湧滾燙的海浪,混亂了年輕人色令智昏的頭腦,廳頂刺眼的雕镂水晶燈移步換景,暗弱成一盞昏黃的臺燈,一雙長腿跪進都統的高奢大洋床,熱汗反着晶亮的光夾在攏緊的脊背裏,一杆堅硬灼燙的槍炮上滿炮膛,肥厚雪白的臀軟綿綿地壓在上面。寧驚雨挺起屁股,出汗的手心扶正槍口,濕熱紅肉咬緊硬邦邦的槍杆,為所欲為地将整根兒長槍拆吞入腹中。
男人肉洞沒有花唇裏的汁液潤滑,卻比女人還要更緊更深,溢湧在耳邊的呻吟聲浪蕩迷離,雌雄莫辯的名伶渾身白肉打顫,威逼久經情場的軍官開膛送彈。
一場性愛如勢均力敵的交火,黑夜漫長無邊,待看誰繳械投降。
“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寧驚雨躬起窄腰在他耳邊婉轉低唱。
寧驚雨抓起裴清遠帶層薄槍繭的手,壓覆在滿當當的小腹前,又淫靡緩唱,天賜玉嗓自成糜爛勾人的調兒,恰是《思凡》的最後一句詞“但願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幾多蝕魂的夜,寧驚雨吞了滿肚子的濃精,攏不上腿間軟膩的洞,紅印兒掐滿屁股蛋,叫啞一副唱戲的好嗓子。
待第二早寧驚雨起床,看到辦公桌上的一杯君山銀尖還沒涼,金色鋼筆冒沒扣上,桌上是寫到一半的文書,字跡工整有力。
“裴都統人呢?”他端起特供的君山銀尖,悠悠地喝到底。
“夫人今天從英國回來,他一大早就接去了。”傭人端進一盆熱水,對床上的狼藉司空見慣,忙顧着熟稔地收拾幹淨,被單撤走,衣物抱走,香氛重新噴,若留下痕跡被夫人察覺,免不了要被都統臭罵一頓。
“知道了,我走了。”寧驚雨撿起地上的黑毛呢風衣披在身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穿堂風揚起衣角,飒飒而行,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後來,裴清遠去新泰大戲院捧了幾次角兒,每回捧完寧驚雨都會識相地跟他睡。
在這方面他們很會玩兒,比如夜幕下的福特汽車裏,寧驚雨會主動咬開拉鏈給裴都統跪下口交,或在二樓半露天的戲院包廂中,被軍官帶白手套的手指奸到高潮,在麻将桌下暧昧地将小腿抵蹭,在福天大酒樓裏共用天價的燭光晚餐,在留聲機前耳鬓厮磨地跳裸體交際舞。
但是,如果外面又傳來無故的槍響,或都統府上又來了東洋客人,裴清遠臉色就會驟然陰沉。
聽見槍響他會打電話問,後來問煩了,幹脆停下來安靜地抽煙,把光屁股的寧驚雨晾在床上或是哪,他不在意。如果是來東洋客人,比如那次,一個日本人來訪,寧驚雨剛好也在,客人知道他,慕名聽過他的西廂記,為表熱情送了一支德國鋼筆,他收了,應人要求哼了兩段兒。
當晚裴清遠就把他鎖在房門裏,掐掉電話線,用皮帶把他圓白的翹屁股給抽笞得狠厲,鞭出好些條吓人的血道子,屁股蛋子腫得不能見人,提不上褲子。
寧驚雨被拴在洋床上又叫又罵,罵裴清遠畜生東西,龜孫兒害他明兒個走不了場,賠錢還得栽名聲,連帶一腳蹬碎了裴都統床櫃上明朝年間的茶杯。
裴清遠從褲子裏掏出錢包,把一摞美元票子劈頭蓋臉地摔在寧驚雨身上,罵他是個見錢眼開的下九流。
他們突然就像西藥裏的泡騰片和燒過的白開水,噼裏啪啦地一通猛炸,隔門隔院都挨句聽得明晰,然而泡騰片跳不出白開水,白開水滅不掉泡騰片,就難解難分、波駭雲屬地沸鬧下去。
但沒折騰兩天,寧驚雨那姓張的舅舅就又動了蔫兒心思,就跟家裏擺不下這麽一尊嬌豔名角兒似的,不賣出去就睡不着覺。所以,張大地主又買通了夥計,蹲點兒在寧驚雨常出入的津地場所,趁人不多就迷藥一捂嘴、五花大綁地給捆上,如法炮制地轉賣給了洋人,明碼報價,整一百塊兒大洋,連夜用船順着京杭運河給送去了北坪。
裴清遠壓根兒不知道這事,當寧驚雨牛脾氣大了,或傍新金主兒了,後來是裴夫人迷戀上昆曲,總帶他往新泰大劇院跑,裴都統一瞅招牌上寫的是《孽海記》,包場捧了這幾個唱戲的角兒,多少有讨角兒開心的意思。軍官和夫人氣派地坐在臺下,到旦角出場一亮嗓,才發現人不對,不是寧小雲。
然而裴清遠陪夫人坐在新泰聽《孽海記》時,都是一個月後了,寧驚雨早就被洋人給玩兒得不成樣子,頭發也長了,遠看更像個女人。
他每天被軟禁在屋裏,成了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姨娘,不用練腔不必開嗓,必要時咿呀給幾個洋人聽就行了。
後來寧驚雨嗓子壞了,下人一整天忘了給他來送水,啞疼得說不出來話。
寧驚雨就也不唱了,成天在房間裏刻正字兒數日子。直到冬夜裏一聲駭人的槍響把夜幕震碎,猶如天神沉悶的怒吼,将兩發駁殼槍子彈射入洋人的太陽穴。
寧驚雨一擡頭,瞅見一襲軍綠色的大毛裘沾滿窗外的霜雪,旁邊是裴都統手下的幾個兵痞子,門外停的是熟悉的福特車,好如冬日後的幾抹早春綠萍,沿着河道邊子一路開過來,日濡月染地就捂化了半個寒冬的冰。
後來,寧驚雨在裴清遠的車上喝熱茶捂手,問裴都統跨地域殺洋人犯不犯法。
裴清遠說是洋人犯法。
寧驚雨有問洋人犯了什麽法。
裴清遠反問他,強搶都統府的姨太太,你說算不算犯法?
之後的早春裏,寧驚雨就住在都統府上,養他金貴的嗓子,成日将丹紅軟唇一阖,也不開口吐半個字兒,就在擡下巴颏和擡手指之間來回切換,支使裴清遠猜他到底想要什麽。
裴清遠也不問,直接就拿,每次都能拿對,害寧驚雨挑不出半點兒毛病。
但裴清遠不是忍他,反而每次在床上都收拾得特別狠,拿塊毛巾塞他嘴裏,叫他把嘴閉嚴了,好好地“養嗓子”。寧驚雨只能悶在軟被裏哆嗦長腿,眼眶潮紅,香汗浸濕長發,渾如一只落了水的瑰麗蝴蝶,溺斃在八百裏外的緋紅欲海。
待到那年三月,小檐日日燕飛,千花晝如錦,寧驚雨喝過一碗又一碗的冰糖梨水,嗓子才可算是養好了。
津門名角重返新泰大戲院,開嗓的第一場,裴都統親自帶了八百多號士兵來捧場,美名其曰感受和發揚傳統文化。兵痞子裏愛聽戲的不多,坐姿四仰八叉,呸了滿地的瓜子皮混着花生殼,寧驚雨在臺上舉步如風,唱腔綿綿,下邊兒七嘴八舌地叫他寧小夫人。直到裴清遠的腰板一挺,手裏端起白瓷盞,似突來對臺上唱段興致盎然,副官即會意地朝後方使眼色,滿座從喧嘩中即刻肅清,變了張臉般的,一派軍紀嚴明。
就見寧驚雨擡長袖掩笑靥,把臺步一轉,白霓裳翩跹如水月溶溶奔天,晚風拂亂早春梨兒樹,細語唱道:
“許郎夫他待我百般恩愛,喜相慶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間有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這一回。”
這一句《白蛇》的唱詞纏綿入骨,座下還未敢打牙打令,竟是唱戲的人先頂不住紅了耳根。戲裏戲外難分,這一景,只叫人想起來寧馨惹祝英臺羞紅臉的那句:彈翠袖不提防惹堕烏髻,小寧馨發調笑粉頰羞緋。
第二天白日,寧驚雨穿了身兒黑色的馬褂,趁得皮膚更白,朱唇更濃。他大清早就被裴清遠給掀被子拎起來,說是去北坪八寶山,早飯也沒用過,稀裏糊塗地颠簸了一路,到地兒才知道當天是裴清遠雙親的忌日,他父母都死在東洋人手裏。
等四月将至未至,津地又飄起了小雪。
寧驚雨陪裴清遠在郊外看賽馬,這一場賽馬看得不消停,天空也很陰沉,場外時有壞消息來報,裴清遠頻頻地離席。待到他終于回座時,馬已經賽出個結果了。
裴清遠賭輸,寧驚雨賭贏。寧驚雨撚數手裏的銀票,空明瞳光在眸底晃悠悠的,冷不丁感到裴清遠靠過來,問他“寧小雲,愛錢還是愛我?”
“我愛錢。”
“那愛不愛我?”
“不愛你。”寧驚雨冁然而笑,擡手撣落裴清遠肩上的霜雪。
“還真是,戲子無情。”裴清遠也笑,狠狠地捏他鼻子頭。
六月,裴清遠送了寧驚雨一把德國的勃朗寧手槍。這是寧驚雨頭一回摸槍,稀罕得很,平日放在床頭櫃裏,沒隔多久就想翻出來瞅一眼,牽腸挂肚的。裴清遠一瞅他這魂牽夢萦的樣兒,心思也軟,逢空就帶他進院兒,借機把香軟的寧驚雨摟進懷裏,一步步地教他怎麽用槍。
待到八月時,春光凋盡。
寧驚雨又去給日本人唱戲了,也許還睡了,裴清遠得知後大發雷霆,第二次把寧驚雨關進一間卧室裏,扒光衣服,拿皮帶抽得他渾身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
寧驚雨疼得又哭又叫,混亂中把裴清遠屋中貴的、能砸的全砸了,瓷器碎得叮咣響,夾帶抽在空氣中的獵獵聲。
最後不知是誰先疲了,歇了,二人相對無言,似是也不想計較了,裴清遠扔下皮帶,拉攏了厚重窗簾的屋中暗無天日。而兩人嘴裏迸出的字眼、潑出的冷水,都化為晚春裏最鋒利的刀,捅在肉做的心髒上。
薄面皮不經扇,厚臉皮不怕挨巴掌,寧驚雨哆嗦着嘴,摸了把冰涼的臉,怎麽摸都夠厚,厚得賽過一尊金剛鐵羅漢。他幹脆衣服也懶得穿了,頭腦清醒地蹲在地上,利落地收拾行李,沒忘櫃中苦攢的幾摞銀票。裴清遠的虎口攥緊皮帶,就站在一旁壓着眼皮子冷眼看。
待到寧驚雨坐車回到新泰大戲院時,眉間聚的是怨婦般的肅殺氣,他步履匆促,披頭散發地一腳端開後臺搖晃的老木門,把行李往地上驕狠一摔,失去理智般地挨個逢人揪着領子就問,綿綿嗓音啞得像舊弦拉扯在枯木上,還劈了音“是哪個爛嘴巴,把老子夜裏給日本人唱戲的事兒往外傳,滾出來!”
“有種唱,還害怕金主知道啊,賣國賊。”有小夥兒拿着快髒抹布邊擦桌子,邊貓在人群後頭小聲地嘟哝。
寧驚雨氣得渾身發抖,向四周看,後臺老少幾十道視線都釘在他瘦弱的身上,他眼皮子掃過蓮座上供奉的金剛佛像,只感到一張刀槍劍戟刺不穿的臉皮此時被沸水燒燙得面無完膚。
後來,他穿好戲袍,當無任何事發生,繼續在新泰戲場裏唱名曲兒,戴一張濃妝面具,蓋住斑駁顏面,把旁人的悲歡反複地演在臺上。
十月,津地的僞安寧露出馬腳,華奢金殿也瞞不住牆外嚎啕和炮火,上流社會的人都在忙着往外出逃,此處風聲緊湊,冷珠蕭蕭,謂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只是頭頂的雲好似永遠也散不開。
十二月,轉眼又是一場寒冬,雪飄漫天,把土地蓋上喑啞的白布,不出十幾米遠就什麽也瞧不見了。
戲班子裏沒剩幾個人,有條件逃的都逃了,剩下的盡是些拖家帶口的,拼拼湊湊地繼續唱戲。
寧驚雨在屋中數着自己的銀票,枯瘦燭火在蠟臺明滅着晦暗的黃,他數了一遍又一遍,心裏盤算自己能跑到多遠,又哪天是個頭。
直到有個夥計敲門叫他,說門外有位大帥找他。
寧驚雨數錢的手一頓,剛要踏腳出去,又坐回來拿紅紙在唇上倉促地抿了個印兒,才披上黑色毛呢大衣冒雪向外去。戲院大門口停着一輛福特車,車裏的軍官搖下車窗,一只手在他白皙的臉蛋上來回地摸了又摸。寧驚雨眼盯着他,等他說話。
裴清遠卻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下巴,便有士兵立刻從車上下來,白手套裏提着一個帶鎖的箱子,交到寧驚雨手裏。
“拿着錢,跑吧。”
寧驚雨低頭去看箱子,裏邊兒的錢大概夠他花一輩子。
“你這幅好嗓子,到哪兒都能活。”裴清遠收回手,覺得寧驚雨應該會高興,畢竟這是個鑽進錢眼兒裏挪不動道兒的漂亮小畜生。
“你呢?”寧驚雨問他。
裴清遠沉默了一會,說道“如果津門淪陷了,就是我死了。”
十幾日後的新泰戲場門口,招牌上的跑馬燈不轉了,然而院裏的毛筆字仍照往日那般寫“今日名角:寧小雲。戲目:《鐵冠圖·刺虎》”
若是忽略後臺一些桌上的灰塵,此處日光充足,戲袍琳琅,來往仍有人在忙碌,倒似與尋常沒什麽區別。寧驚雨提筆上妝,一旁是還不到二八年齡的黃莺在他耳旁碎碎地念叨“小雲哥,今天會不會是我們戲班子唱的最後一出戲了?”
寧驚雨瞥也不瞥她一眼,只顧專注地對鏡描妝,嘴邊兒對付道“別瞎說。”
“聽說洋人也愛聽戲,…阿姊說唱給誰不是唱,我們總歸要吃飯的。你說是嗎?小雲哥。”
寧驚雨描眉的筆尖一頓,說道“是啊。”
黃莺說完話還不走,吞吞吐吐了半天,像是壺冒不出氣兒的開水,寧驚雨就瞥她,她才躊躇地開口“哥…上次謝謝你,要不是你出面解圍,我和阿姊就被日本人擄走了…說不定也回不來了,這份恩情我和阿姊以後一定會……”
“你們年紀小,照顧一下是應該的。”寧驚雨放下筆,對着銅黃鏡将綴滿翠羽明珠的盔頭戴正,才擡起屁股向臺前走去,一襲松垮嬌紅的戲袍勾勒出如女人般的曼妙背影。
津地不剩多少活人,來看戲的寥寥無幾,過往盛大熱鬧的臺下此時清冷無聲,有幾個戲伶想是不接着唱了,可老祖宗有規矩,戲子一旦開了腔,就要把它唱到底。
臺上伊人慢挽長袖,遺世獨立,一汪多情眸如春水,臺側京胡又響,赤伶伴樂聲綿綿緩唱道。
“家費氏,小字貞娥,從幼選入宮闱,以充嫔禦,蒙國母娘娘命我服侍公主。”
若往下細瞧,昔日名角兒開嗓,千人捧場,今日座下竟真不足十人,孤掌依稀地拍也拍不響,只是名伶嗓音一如往日娓娓動聽,身段勾人心魂。
戲臺上平安無事地唱,花旦也不往下看,夜風吹打戲袍,只當時日還似尋常。不料想,一聲振聾發聩的槍響沖上房梁,硝煙彌漫,震斷了戲子的袅袅餘音。聲勢駭得琴師登時顫巍了手,寧驚雨卻給他道清冷眼神示意繼續,于是槍聲後,長弦又凄怆地搖起,彈開琴音,嗚咽悲鳴,抹挑節節高的刺虎奏樂,鑼鼓随之而響。
“俺切着齒點绛唇,搵着淚施脂粉;故意兒花簇簇巧梳着雲鬓,錦層層穿着這衫裙。”
幾十個東洋人穿着黃綠軍裝持槍沖進來,眼也不眨,接連射殺了五六個活生生的百姓,豔紅的血出湧在新泰大戲院的地上,尖叫聲四竄,好幾個戲子都膽裂魂飛地逃下了臺,唯有那旦角仍在臺上兀自地唱他獨角戲,好似渾然不覺。
有漢奸在臺下代替日本軍官朝戲院裏的人喊話“津門已淪陷,投降的不殺!”
來不及逃的人都被迫地舉起了雙手,臉色慘白的跪在地上,奏樂也歇了,那本充耳不聞的紅袍戲子正垂穎的玉指一顫,似是不動了。領頭的軍官一早進門就注意到他,現下唯他嗓音徘徊在戲場裏,長官注視着他,藏在軍帽下的雙眼深沉不定,最後緩緩地舉起了槍,瞄準臺上唯一的戲子。
“寧小雲!”有人在臺下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懷兒裏冷飕飕匕首寒光噴,俺佯姣假媚妝癡蠢,巧語花言谄佞人。”戲子如蔥的素手緩轉,又繼續兀自地唱道。
有手下的士兵眼尖,想要代替長官開槍,卻又被橫掌攔下,旁邊的漢奸腦子裏轉得快,一眼就明白了什麽意思,當即向臺上喊道“這位唱戲的,太君看上了你,趕緊下臺來道聲謝,有你的好日子過。”
“要與那漆膚豫讓争聲譽,斷臂要離逞智能。”
“你聽見了嗎?別唱啦!”
寧驚雨視線看向漢奸,又遲緩地對上那東洋軍官,自信地牽扯起絕頂迷人的唇,輕輕唱道“拚得個身為齑粉,拚得個骨化飛塵。”
戲子的皓白石榴齒輕咬,兩句唱詞婉轉盈耳,戲腔無情還有情,終是臨至曲終落幕時。
新泰大戲場內一片寂靜,無人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何事。突然又一聲徹耳槍鳴,輕吐出硝煙,黃莺絕望地哭喊,所有人都愣在臺下,臺上已是腥紅的血淋漓的淌,跌落的是把溫熱的勃朗寧手槍。赤伶倒在臺上,再無聲息,好似綻開在舊橋頭底下最豔誇的鮮紅大麗花,落了瓣,折損進亂世污泥裏。
情字難落墨,須以血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