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能心平氣和地做完手術。
在別人看來,她是冷漠的,像塊堅冰,靠不近,融不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冷漠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躲避繁雜的方法,而這個人,他的冷漠才是與生俱來的,那種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冷然是不受意識控制的,哪怕他再熱情,眼底的冷意也不會消退半分。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恐怖的。
一條深綠色的中單把他的目光隔絕,溫寒把手放下來,重新換了副手套戴上,心情已經平複,再次沉靜得像一潭湖水。她不露痕跡地皺皺眉,心中想着,早知道就該強迫他使用全麻的,他的眼神太迫人,會嚴重影響她發揮。
手術開始,溫寒恢複了一貫的冷漠鎮定,眼神清明、全神貫注地準備手術,消毒,切皮,清創,剝離骨頭上多餘的軟組織,用吸引器把骨折端的血污一點點地吸出來,把術野清理得幹幹淨淨。
一旁站着的丁潔玲一臉崇拜地看着她,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她之所以對溫大夫又崇敬又畏懼,就是因為她見慣了手術臺上的溫大夫,那個無論見到怎樣觸目驚心的血腥場面都能保持鎮定、眉心都不皺一下的溫大夫,讓丁潔玲覺得自己和她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
溫大夫可以淡定地鋸骨、打孔、釘鋼釘,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她光是聽到那種聲音,看着骨鑿一下一下生生地砸進骨頭裏,就覺得心髒被人捏在了手心裏,跳一下,顫一下,連帶着呼吸不暢。
她親眼見過一個因為車禍下肢被撞得血肉模糊的病人送過來做緊急手術,她記得她面色慘白地吐了一晚上,之後好幾天惡心得吃不下飯,而溫大夫卻只是皺了皺眉,清理那堆血肉模糊的爛肉時血濺了她一臉,她表情未動,淡定地把所有的爛肉推下手術床。
準備截肢時,丁潔玲已經臉色發白,胃裏翻滾得站都站不住了,聽着電鋸咝咝的響聲,飛速旋轉的刀片與骨頭接觸時發出的血肉迸濺的鈍響讓她幾欲癱瘓,可是溫大夫連顫都沒顫一下。
後來那個患者搶救過來了,雖然截肢了,但是活了過來。溫大夫頂着滿身的血下臺,看着她哆哆嗦嗦的模樣,随性地問了一句:“害怕了?是不是覺得我像個電鋸殺人狂?”
丁潔玲想搖頭,她想說,你不像,那種嗜血而淡然的眼神讓你像高高在上的女王,不可一世,無所畏懼。
只是她開不了口,那場面對她震懾太大,溫大夫那樣的形象對她的震懾更大,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語言太過蒼白。
溫大夫以為她默認了,把沾滿血的手套扔進黃色垃圾桶,摘了口罩看了她一眼,音色依舊平穩得若無其事,她說:“可是,我救了他的命。”
是,如果不是她這般果敢、毫不畏懼、淡定自若,那人是活不過今晚的,她看似殘忍,卻又是最大的善良。
兩相矛盾的情緒交織卻又被她完美地消化,從那一刻起,丁潔玲就把她供成了自己的女神。她這樣的人,只能高高在上地受人崇拜,任何多餘的感情對她都是一種亵渎。
這就是為什麽丁潔玲會對溫大夫如此敬畏的原因,李惠靜曾經鄙視她,說溫寒不就是個技術好點的大夫嗎?一個冷漠得不近人情的女人有什麽好崇拜的,你能從她身上得到點什麽,值得你這麽崇拜?
她沒有解釋,因為李惠靜沒有陪溫大夫上過臺,所以她不知道,溫大夫那時候鎮定自若的眼神有多蠱惑人心,任何人都抵擋不了那樣的魅力,無論男女。
正走神着,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噪聲,丁潔玲回神,才發現溫大夫已經準備鑽孔了。她小心地走到溫寒身邊,替她扶了扶快要掉下來的眼鏡,她低聲道謝,丁潔玲高興地退回去。
沒辦法,就算溫大夫這麽冷漠,她還是喜歡接近她。
退回去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到了面架,丁潔玲回頭,忽地就看見了病人的臉。她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中單,正要開口,卻見那人伸出食指在唇角比了一下,示意她噤聲,她看了看溫大夫,知道自己這會兒不該出聲打擾她,便閉了嘴,沒有說話。
沒了中單的遮擋,病人就可以看見手術經過了,雖然看不真切,可又是錘子又是鑿子的,陣仗這麽大,想裝作看不見都不可能。
一般病人恨不得手術前一天就打了麻藥睡上一天,術前緊張得全身的骨頭恨不得連頭蓋骨都哆嗦起來,一遍遍地問醫生,麻醉了還能不能感覺到疼,會不會手術沒完就醒了雲雲。局麻的病人更甚,術中還有要求戴耳塞的,因為害怕聽到手術過程的聲音,尤其是骨科的手術,叮叮當當的一通響,疼感覺不到,吓倒吓個半死。
這個病人倒好,給他擋了眼害怕他看見,他還故意把單子拉了,就想看看這錘子、鑿子的陣仗。更奇怪的是,他嘴角勾着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仿佛挨錘子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一樣,帶着一抹常人無法理解的淡然。
丁潔玲小心地摸了摸額頭上的汗,心中暗想,這兩人都挺不正常的,都帶着超凡脫俗的淡定,她深感自己和他們真不是一個世界的。
電鑽上好了打孔針和鑽頭,溫寒調整了一下轉速,找準位置,握着電鑽貼在潔白的骨頭上,輕輕一摁。
整個床都狠狠地顫了一下,她擡頭,把鑽頭收回來,看着床上渾身肌肉都驟然緊繃的人,心中了然,麻藥的劑量還是不夠,深反射倒是沒了,可是畢竟是鑽骨,就算麻得徹底,也不可能一點都不疼。
“上了幾支利多卡因(一種常用的麻醉藥品)?”
溫寒關了電鑽,擡頭問一旁的麻醉師。
“上了三支,已經是最大量了,分三次進的。”
三支确實夠了,再多的話絕對會影響腿部肌肉的功能,保不齊還會萎縮。
也就是說,再疼,也只能忍着了。
單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她就這麽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裏。那雙眼睛裏的銳利沒有因為疼痛而有半點減退,他臉色慘白,額頭青筋暴起,牙關緊咬,溫寒知道光打局麻就鑽骨有多疼,心下一凜,竟然有點佩服他。
很少有人忍得住這樣的疼痛,雖然她見過很多痛覺不敏感的人,哪怕在他身上拉道口子都不知道的人,可是那種感受和現在卻是完全不同的。
一個是沒知覺,一個是明明很疼卻一聲不吭地忍着,這是兩個概念,也是兩種境界。
她終于信了丁潔玲的那句話,他是個真男人。她見慣了在手術床上疼得哭爹喊娘的男人,習慣了,也着實害怕了,頭一次遇到他這樣的人,松了口氣的同時竟衍生出了罪惡感,倒好像她是那個惡人了。
溫寒手指勾着骨鑿細小精致的手柄轉了轉,額角的疼痛一波波地蔓延至整個腦殼,她迎上那道目光,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現在全麻還來得及。”
因為疼痛,他的目光更像是淬了寒光,那潭深海已經波濤洶湧,裏頭翻湧的情緒溫寒看不懂,她眯了眯眼,倒沒之前那麽害怕了。
上了臺,她是醫生,他是患者,單純的邏輯清明的關系,她得有職業操守,要是怵了,怎麽下得了鑽?
“不用。”
那道聲音變得微啞,壓抑着疼痛的嗓音反而變得柔和好聽。溫寒垂眼掃了一眼他的臉色,他臉色如常,除了面色慘白、眉心緊鎖、牙關緊咬外,倒沒有她預想的猙獰神色。
她又開始走神,這人還真是能忍,若是換作旁人,估計早就疼得滿床打滾了,他耐力過人,她真的開始好奇,他到底是從事什麽職業的?
“你是從事什麽職業的?”
她這麽想着,順口問出了聲,床上的人沒有作聲,目光膠着在她身上,緊抿的嘴角微微扯出一點弧度,那種不加掩飾的嘲諷。
溫寒撇撇嘴,眼神毫不退縮地迎上去,靜待他的回答。
那人沒作聲,一旁的丁潔玲卻是驚呆了,她可是頭一次見溫大夫主動問別人的八卦,以往她主動給溫大夫解釋病人的情況,她也總是提不起半點精神,被念叨得煩了,就會淡淡地掃她一眼,說句:“他幹什麽的和我有關系嗎?”
是,沒什麽關系,溫大夫只關心病人的現病史、既往史、過敏史以及受傷經過,那些雜七雜八的八卦與她的治療不沾邊,她從不浪費心神去多做了解。她專注得很,對于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表現出來的淡漠,讓丁潔玲一度認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
而現在看來,似乎并不是,溫大夫應該只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有興致。
就比如這個病人,皮相好、氣場強大,帶着一般男人沒有的野性魅力,如果說他是只雄性動物的話,那也勢必是統領一方的首領。這樣的男人是不可多得的極品,溫大夫有興趣也是情理之中的。
丁潔玲深感欣慰,她總算發現了溫大夫有女人味的一面,原來她并不是冷漠得不近人情,她只是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只有這樣的優質男人才配得上高冷的溫大夫。
兩人靜靜地對視着,丁潔玲也很好奇這人的答案,他到底是幹什麽的,怎麽會有這麽強大的氣場。高管?總裁?應該不可能,那種坐辦公室的人,養得白白胖胖的,走路怕累了腿、說話怕廢了嘴的人,怎麽可能有如此強大的人格魅力?
難不成是特工?經過特訓的,可以吃常人吃不了的苦,一天天地上刀山、下火海,練就了一身過人的本領。
哈哈哈,丁潔玲被自己逗樂,正要悶聲偷笑,就聽見床上的人輕輕說了句:“跟你有關系嗎?”
手術室裏的氛圍一時間變得很尴尬,丁潔玲被自己那抹沒來得及釋放的悶笑噎住,差點岔了氣。她狠狠瞪了一眼那個沒眼力見兒的男人,我們溫大夫好不容易對你有點興趣你怎麽這麽不知好歹,等着和溫大夫搭讪的人海了去了,要不是溫大夫平素永遠一副生人勿近的高貴冷豔,這大好機會能輪到你!
她偷偷擡頭看了一下溫大夫的神色,溫大夫神态自若,沒有因為他的不給面子有一絲的不愉快,眼神清明淡漠,仍舊看不清她真實的情緒,丁潔玲撇撇嘴,左右看了看。
這兩人氣場一個比一個足,她像是進了渦流裏面,一個旋兒一個旋兒打得她神志不清,她搖搖頭,不去理會了,她實在忖度不出溫大夫的心思。
天空已經泛了一點慘淡的白色,在漆黑的夜幕中顯得格外刺眼,溫寒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看着外頭樹影婆娑的搖擺模樣,心情不甚好。又刮風了,她不喜歡刮風,又冷又灰蒙蒙的,走路都像兜了一肚子的寒氣,想想都冷。
回過頭之後,她輕輕把大拇指按在鑽頭開關上,按下去的時候低聲開口:“是沒關系。”
說罷,右手用力,飛速旋轉的鑽頭貼着白色的腓骨鑽下去,到了合适的深度,溫寒收手,關了鑽頭,轉身從一旁的器械盒裏去取固定板和螺絲釘。
床上的人渾身的肌肉都在痙攣,丁潔玲愣神,這時才反應過來,溫大夫壓根就不是真感興趣,只不過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然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落鑽,好減輕他的疼痛。
唉,原來是這樣!她還以為溫大夫也有少女心的時候,到頭來還是她想多了。
床上的人也看出了溫寒的本意,眯着眼看向她。他眼尾微微上揚,伸出舌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道了句:“謝謝。”
溫寒并不準備接受他這樣敷衍不走心的道謝,垂了眼,連話都沒搭,把螺絲放進鑽好的洞裏,拿了骨鑿一點點地敲進去。
她敲一下,他就動一下,他裸着的左腿就在她眼前,肌肉的線條因為疼痛痙攣而變得更加流暢結實,古銅色的皮膚配上這樣完美的線條,溫寒感嘆,上天真是待他不薄,給了他這樣好的皮囊。
上好一顆螺絲,她取了電鑽,準備上第二顆。電鑽的聲音響起時,手術間站着的其他人都是神色一凜,面色有些不忍,以往做手術哪怕骨鑿打得乒乒乓乓、驚天動地也沒人覺得不舒服,因為病人全麻着,毫無意識,沒有了那些疼痛的具象化表現,衆人便也覺得沒什麽。
可是現在不同,這人可是清醒的,他每一次抽搐,每一次皺眉,每一次冒冷汗他們都看在眼裏,聯想着電鑽鑽骨的感覺,真真的不寒而栗,還哪能鎮定得下來。
看一旁的麻醉師一臉的心有餘悸,溫寒擡起頭,頓了一下,直直地看着她,微挑眉:“再上點麻藥?”
麻醉師趕緊搖頭:“溫大夫,不可以了,這已經是最大劑量了,不能再上了。”
溫寒了然地勾勾嘴角,哼笑一聲,随即轉過頭去。麻醉師一時間有些尴尬,是啊,麻藥已經上到最大劑量了,還能怎麽樣,就算看着再疼那也得忍着,自己的擔憂既可笑又多餘。
或許是因為這個男人太過隐忍和堅毅,麻醉師暗想着,因為他這樣,她反而更擔心,看他皺眉,看他肌肉緊繃,她的心肝兒都跟着一顫一顫的,恨不得給他再上點麻藥,讓他不那麽痛苦。
但是如果換成一個吵吵嚷嚷、哭天喊地的人,她多半會覺得厭煩,絕不會有半點擔憂。
這種情緒很莫名其妙,尤其是對于醫者來說,這樣的搖擺不定是最不應該的,她不是工作了一兩年的丫頭片子,不應該這麽擔驚受怕,可是不知為什麽,看着手術床上躺着的人,她心中總是不忍。
等看到他深邃好看的眉眼後,她才恍然大悟,她這哪裏是對病人的擔憂,根本是因為他的個人魅力,她鮮少見到這麽優秀的男人,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并不希望這麽美好的人受到這樣的折磨。
看看她這副春心萌動的模樣,再反觀溫大夫,她的眼神依舊淡定如初,一如既往的冷漠鎮定,沒有因為那病人的魅力有一絲的波動,也沒有因為他忍着鑽骨的劇痛一聲不吭而有多餘的情緒,她低嘆一聲,從醫只有到了溫大夫這種境界,才能稱作真正的醫生。
不管病人是優秀得無可挑剔,或者是普通得不留痕跡,在她眼裏,他們就只是她的病人,她要做的,也僅僅是治病救人,目的單純得讓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天色一點點地泛白,天已經亮了,溫寒狠狠閉了閉眼,忍着額角的劇痛和胃裏随之而來的翻滾,定神之後,再次下鑽,安螺絲,骨鑿定位,用最快的速度把其餘的鋼釘全部上好。
上好鋼釘,她看了看時間,囑咐一旁候着的麻醉師:“等我縫完皮的時候再補一針利多卡因。”
“嗯,好。”
手術已經做了近三個小時,已經過了麻藥的半衰期,可以再用一次,要不然疼起來可不是能用撕心裂肺來形容的。
釘好鋼板,縫皮,打石膏,做好這一切後,溫寒脫了手術服下臺,把收尾的工作交給其他人,她用力揉着眉心,快步出了手術室。
在臺上的時候,因為神經緊繃,還能勉強支撐,等下了臺,渾身松懈下來,腦袋裏轟隆轟隆地響,額角的神經像是繃緊的弦,一跳一跳地疼。
她靠在牆上,微張着嘴重重地喘氣,一只手摸索着耳後,一只手掏出手機打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那頭的人叫了一聲:“溫寒,你又不舒服了?”
“嗯。”溫寒眯着眼,聲音懶懶的,沒什麽精神,“從昨天晚上開始疼,一直到現在,越來越厲害,我感覺像是有把鑿子插進了太陽穴,一點一點地砸穿我的大腦。”
“你可以了,別形容得那麽惡心。拍過CT嗎?把片子給我看看。”
“沒有。”溫寒換了只腳做支撐點,垂頭看着地板上的紋路,眼神有些恍惚。
“那你現在過來,我給你拍一個,順便幫你看看。”
“我剛下夜班,想回去睡覺,不想拍片子。”
“那你給我打電話幹什麽!又不拍片子,又不過來讓我看,你想怎樣?”
對面的人很無語,溫寒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了,聲音變得柔和了些:“我下午去找你吧,我先回去睡一會兒。”
那頭的人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問道:“溫寒,你是不是又喝咖啡了?”
“……”她沒說話,算是默認。
“我說你怎麽老不聽話,跟你說了咖啡因刺激腦神經會讓你更不舒服,你怎麽還喝?還一天天地說病人不遵醫囑,你不也是,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
溫寒自知理虧,難得地沒有反駁,乖乖地承認錯誤:“好,我聽你的話,保證再也不喝了。”
“好了,你要是真喝我也攔不住你,你可是我祖宗,我哪敢命令你!下午過來作檢查,要是不過來以後就別煩我了。”
“是,蘭醫生。”
蘭素是神經內科的主治醫師,算是溫寒的朋友,她因為偏頭痛的毛病經常往神經內科跑,一來二去兩人就熟悉了。蘭素把她當知己,可她始終是淡淡的,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和她相處,她懶得費盡心思去維持一段友情,也厭煩了朋友之間動不動就掏心掏肺,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訴對方。
她們覺得那是一種信任,是确定彼此重要性的唯一程序,可是在溫寒看來,那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把柄,把自己的內心世界透露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這樣的傻事她做不出來。
因此,蘭素只能算是她願意多說幾句的點頭之交,僅此而已。
回辦公室換了衣服,溫寒揉着額角離開醫院,往她的小窩趕。
她住的是醫院分配的職工房,因為她工齡比較短,所以買的時候并沒有預期中那麽便宜,房子也不大,四十平方米,一室一廳,她一個人住着倒也合适,太大了,反而覺得空曠寂寥。
下樓的時候碰到了同科室的同事,她記得他是個副主任醫師來着,可是骨科有四個病區,三個主任,好多個副主任,她有點分不清他到底是哪個區的。
他跟她打招呼:“溫寒,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今天風大,挺冷的。”
她擡眼看他,他眼裏殷勤的神色讓她敬而遠之,當即不留情面地拒絕:“不用。”
“沒關系,正好碰上了,我送你回去吧,這麽冷的天你一個人也不方便。”
溫寒頓住腳步,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鏡,目光聚焦在他眼睛上,沉沉地一路望進他的眼底,她開口,語氣平淡得事不關己:“陸乾,你喜歡我?”
陸乾的臉瞬間憋紅,他沒想到她問得如此直接,但也沒支支吾吾地回避,落落大方地承認:“嗯,是的。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溫寒勾唇,面無表情地回答。
陸乾一時間僵在原地,尴尬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不是沒追過女孩子,有害羞地欲拒還迎的,也有落落大方地接受的,再不濟,就友好委婉地拒絕,多不過這幾種反應,他想到過出師不利,卻沒想到豈止不利,還倒挨了一耙。
溫寒這個女人他可以說入眼很久了。她存在感不強,永遠形單影只,獨來獨往,寬大的白大褂下常年一條牛仔褲加一雙平底鞋,頭發紮成一束,戴着個劃痕多到看不清她眼神的眼鏡,打扮普通且死板,從來沒有多餘的情緒,表情像是刻在臉上,僵硬蒼白,看着死氣沉沉的。
按理說,他是看不上這樣的女人的。
可也只是按理說。
男人都有一個通病,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心癢難耐,她是那點朱砂痣,那抹白月光,得不到之前,他從不會多慮到手之後是不是會變成牆上的蚊子血,抑或衣服上的飯粒子。
這女人長相普通,沒什麽特色,就是身條板正,皮膚白皙,巴掌大的小臉白嫩得似乎捏一下就能掐出水來,配上她拒人千裏的冷漠,倒也讓他蠢蠢欲動。
他決定出動之前,也有個別男同事勸過他,說溫寒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那就是塊冰,看着晶瑩剔透,招人喜歡,但是一上手,保管凍得你五髒六腑都挂了冰碴子。
他不信那個邪,以他的經驗來看,這種冷冰冰不過是裝出來的,她不過是沒有遇到好男人,遇到了,自然就融化了。
可惜,現在看來,他是錯得結結實實,沒一點轉圜的餘地了。
她是真真的不屑。
那雙清亮如水的眸子裏毫不掩飾對他的排斥,他手足無措,面對她的直白,頭一次感到狗拿刺猬——無從下口。
“不麻煩你,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看着陸乾臉色不太好看,溫寒知道是自己說得過分了。她就是這般德行,本意只是想斬斷不相幹的聯系,只想自己幹淨利落地工作生活,可是擱在別人眼裏就成了假清高,真虛僞,很是不招人待見。
她倒是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要是在乎,她早就觍着一張臉去迎合了,所以任由別人怎麽說,她依舊我行我素。
直到蘭素告訴她,說她性子太陰郁,太孤僻,這種性格是不正常的,得改,下死勁地改,不然很有可能發展成自閉症和抑郁症,然後想不開,最後割腕、跳樓、喝藥自殺,再看不到這世間的繁華。
她被說得煩了,趕緊打包票,一定改,一定改,一定做個團結同事、陽光向上的四美五好青年。
因此,她多少得給陸乾點面子,事不能做絕,他本意并不壞。
見她拒絕之後又委婉地給了自己面子,陸乾也不好意思繼續糾纏,囑咐她路上注意安全就轉身離開了。
溫寒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摘了眼鏡在衣服上擦了擦霧氣,這才快步離開。
回了家,她煮了碗面條吃得胃裏暖乎乎的才去洗澡,等窩進被子時才感覺渾身活泛起來。額角依舊抽搐,她從抽屜裏摳了兩粒安眠藥就水喝了,蒙頭開始睡覺。
熬了整整一夜,她卻依舊沒有睡個好覺。
她做了特別繁雜冗長的夢,夢裏人頭攢動,各種熟悉的不熟悉的聲音一直萦繞耳邊,一聲又一聲,喊着她的名字:“小暖,小暖。”
她慌張地尋找聲音的來源,伴着自己的心跳聲,她聽見他又說:“小暖,我叫霍瑾軒。”接着她就看清了他的臉,痞痞的,帶着張揚不羁的風度,連眼角眉梢都沾染着風流,他又說:“溫寒你就是活該!是你自己太傻,輕易把真心交付別人,也不看別人稀不稀罕。”
她追着他的背影哭,猝不及防地驚醒。
卧室裏安靜得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和來不及偃旗息鼓的心跳聲,窗外陽光正好,耀眼的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溫寒瞪大眼睛怔怔地出神,伸手摸了摸臉頰,不出意料摸到滿臉的水漬。
有多久沒哭過了?有多久沒想起那個刻骨銘心卻又恨不得挫骨揚灰的名字了?
她掀了被子下床,挪步到衛生間,雙手撐在洗手臺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臉色蒼白,雙目凄楚,眼底依舊是倉皇無措,她僞裝了那麽久,卻僅僅因為一個夢就變得如此狼狽。
溫寒默想着,或許真的應該好好看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