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而另一邊,病房內。
“亦時,醫生有沒有說你什麽時候能出院?”
說話的人叫張榮華,是鄒亦時的同事,兩人一起參加的特訓。鄒亦時出事的時候就是他陪同着過來的,手術過程中,他一直在樓上樓下地跑手續,現在才得空看他。
麻藥的藥勁徹底過了,鄒亦時的眉頭緊緊鎖着,臉色有些蒼白,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低聲開口,聲音嘶啞:“沒說。”
“哎,聽說給你做手術的是個女醫生,怎麽樣,長得好看嗎?”
張榮華這麽一問,鄒亦時才眯了眼睛,開始回想那個女人的模樣。
她給他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那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的皮膚了,那麽白,那麽剔透,像他爺爺供在書房裏頭碰都不讓人碰的官窯白瓷,胎薄質脆,感覺摸一下就能摸碎了。
除此之外,她的外貌讓他提不起半點興趣:梳得一絲不茍的馬尾,松松垮垮地系在後腦勺,發梢幹枯變黃,一看就是從沒打理過,鼻梁上架了一副看起來就很有年代感的眼鏡,劃痕模糊得連她的眼神都看不清楚,他暗自嘲諷,這個年代能找到那種眼鏡真是比考古都難。
她個子不矮,但是出奇地瘦,身子罩在白大褂底下顯得空蕩蕩的一片,壓根看不出一絲身上的曲線。
膚色慘白,穿着普通,打扮呆板,這是他對那個女人的全部印象,這樣扔在人堆裏随時都能淹沒的人,讓他提不起半分興趣。
見他思索半天仍舊不作聲,張榮華不懷好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壓低聲音問:“制服誘惑,還是SM,是不是很爽?”
鄒亦時哼笑一聲,打落了張榮華的手:“你爽你來試試!”
如果不是後來目睹了手術的全過程的話,他真的就把那個女人定位成無趣刻板了,畢竟他從來沒有見過可以把高貴冷豔诠釋得那麽恰到好處的女人。
她明知道他神志是清楚的,也清楚他的視線一直是暢通無阻的,可是依舊鎮定得像是若無其事,動作幹淨利落地就把鑽頭壓在了他的腿骨上。
秒速60轉的鑽頭穿破他的骨膜打進他的骨髓裏,他差點沒忍住叫出聲,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那雙眼睛清亮得不起一絲漣漪。
他咬着牙隐隐佩服她。他見慣了在手術臺上淡定自如的醫生,可是那種鎮定多半來自于患者的毫無反應,可是她不一樣,任憑他疼得渾身抽搐,她連眉都沒挑一下,鑽頭和錘子在他骨頭上叮當作響,那麽瘆人的聲音配上他痙攣的肌肉依舊沒有讓她的神色有絲毫波動。
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人,怎麽會有如此強大的內心?
相比于那些見了蟲子就尖叫失控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的鎮定是不能單用職業道德來形容的。
“聽他們說,這個女醫生平時挺冷漠的,整天冷冰冰的,也不怎麽和別人相處,冷美人我最喜歡了,下次她來查房的時候,你一定要指給我瞧瞧。”
“她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鄒亦時半靠在床上,手搭在額上,扭頭看着張榮華,斬釘截鐵地開口:“她長得不漂亮,不性感,更不會撩撥人,死氣沉沉的模樣,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覺得無趣的女人。冷美人是好,但是求而不得和不近人情是兩碼事,你別費力不讨好。”
張榮華細細品了一下他的話,很清楚地知道,那個女醫生就是鄒亦時說的不近人情的那一類,他不甘心,反問道:“我怎麽覺得你對人家有偏見?”
“不是偏見,是事實,不信的話,你大可以試試。”
“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還怕這麽點冰碴子。”
鄒亦時哼了一聲,閉了眼睛不再說話。張榮華知道他是不想聊了,趕緊轉移話題,伸手從果籃裏掏了一個梨出來:“吃梨嗎?我給你削。”
“不吃。”
“那蘋果呢?”
“不吃。”
“火龍果?”
“不吃。”
“……”
多番問詢無果,張榮華毫不客氣地自己捧着果籃開吃。鄒亦時看着一旁雪白的牆壁發呆,牆上落了一個不知名的黑色污點,他眯眼看着那個污點怔怔地出神,忽地想起了那女人右耳後的音符樣文身,小小的幾條紋路,纖細得像是她耳後的脈絡。
那麽白的皮膚,襯着那麽黑的文身,偏偏又文在那麽暧昧敏感的部位,俏皮中帶着難以言說的性感,他呼吸一窒,第一反應是恨不得吻上去。
他洞悉而又張狂的眼神吓到了她,看她下意識地轉了身,把那朵小音符藏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才暗想,那麽呆板的人怎麽會有如此妖嬈惑人的文身,她的閃躲很明顯地告訴他,那朵小音符裏一定有故事。
只可惜,他并不感興趣。
她是有那麽一瞬間讓他很感興趣,可是也僅僅是一瞬間,除了那朵文身和她異于常人的冷靜從容還讓他稍有好奇外,其餘的一切都讓他沒有一點興致。
“哎,對了,因為你受傷,下周你的任務被停了,換了張恒遠。”
張恒遠平素就對鄒亦時羨慕嫉妒,每每拿他不是軍校畢業的來說事。鄒亦時不甚在意,但張榮華卻對這種小人深惡痛絕,這次讓這小人撿了漏,他恨得牙直癢癢。
鄒亦時的思緒被張榮華嚼着蘋果含糊不清的說話聲拉了回來,他愣了愣,眼底瞬間浸了寒意。張榮華被他眼底的低氣壓吓到,打了一個哆嗦憤慨道:“要不是你受傷,能輪到張恒遠那個孫子嗎,你為這次努力下了多少功夫領導不清楚?他小人得志,就不怕遭天譴!”
鄒亦時眼底的寒意未退,連帶着聲音也變得陰冷:“他倒是鑽了個好空子。”
說完,張榮華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鄒亦時是現役的空軍上尉,雖說他實力過人,無論是膽識還是決斷力都高人一等,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可是再優秀也抵不過名不正言不順。
因為鄒亦時并不是從航空航天大學出來的飛行學員。
他原先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是因為他在一次抗眩暈練習中表現優異被領導相中,半路插隊進的培訓班,之後,他和所有新兵一起訓練,腳踏實地地從頭做起,因為表現優秀,實力過人,在好幾次大型飛行演習中立了頭功,所以一步步地爬到了和上尉差不多的位置。
但是,終究是有名無實,鄒亦時沒有真正的軍銜。
原本他還想着借這次機會把軍銜落實,哪怕是從少尉做起也可以,卻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特訓的時候竟然摔傷了腿,被張恒遠撿了漏。
這種事情擱誰誰不生氣,他是鄒亦時的好友,鄒亦時特訓的時候對自己有多狠他最清楚,別人做三百個高低杠卷腹,他就做四百個,別人做五組原木練習,他就做十組,別人做兩個小時的抗眩暈練習,他就做三個小時,別人只羨慕他得來的成就,卻沒有人去細數他吃了多少別人吃不了的苦。
就說昨天的跳傘,領導的意思是要晚上跳,算作特訓,也是為了下周的任務作準備,可是沒幾個人同意的,領導一生氣,就說敢跳的都留下,不敢跳的就別參加任務了。
到最後,張恒遠那個孫子自然沒去,鄒亦時二話沒說上了飛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從兩千米的高空跳傘降落,最後因為評估失誤磕在了石頭上斷了腿。
張恒遠那個孫子一邊把腦袋縮進烏龜殼裏幸災樂禍,一邊奪了鄒亦時拿命換來的功勞。
這事要是擱他頭上,他肯定要把那個孫子生吞活剝了,左不過上不了軍演,多少得拉個墊背的。
思及此,張榮華心裏的火騰騰地蹿上來,忍不住破口大罵道:“張恒遠那個王八犢子!要是男子漢的話就堂堂正正地比拼,幹這種下三濫的事情也不怕老天要開眼劈了他個龜孫子!”
“無所謂了。”
鄒亦時略顯倦怠地合上了眼,眼底的寒意被收斂,只餘下長而濃密的睫毛和睫毛投下的煙灰色陰影。
張榮華又愣住,咽了半嗓子的火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生生地嗆了一下,還是沒忍住開了口:“鄒亦時,你他媽的這是什麽反應?”
“要什麽反應,像個娘們似的大嚷大叫?”
鄒亦時睜開眼睛,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窗外的陽光正好落進他的眼睛裏,泛着刺眼的白光,更顯得流光溢彩。張榮華撇撇嘴,不準備無視他眼底的譏诮:“你說誰娘們呢?”
鄒亦時沒有作聲,側了側頸子,把頭偏轉了過去。
他只是覺得張恒遠有些小人做派,可是還不至于讓他發火動怒,一來他摔傷與張恒遠無關,二來張恒遠也不是固定的替補,一切不過是意料之外,細想來說也算情理之中,他還沒有心胸狹隘到要如此斤斤計較。
要怪,就只能怪他運氣不好,明明評估好了地勢和降落地點,到最後卻遇上了大風,呵,這都是命。
任務完不成是有遺憾,但是讓他更煩躁的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意味着他得在床上躺三個多月。
他煩躁地掐了掐眉心,這才第一天,他就已經不耐煩了。
“哎,對了,蕭然然下午要來看你,準奏嗎?”
“她來幹什麽?”鄒亦時擡頭看向張榮華,眼神不辨喜怒,但是語氣絕對算不上歡迎。
“幹什麽,還能幹什麽!你可是人家心尖尖上的一塊肉,你都成了這個模樣了,人家能不來嗎?”
蕭然然是鄒亦時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女性朋友,兩家也算是世交。兩人從小學就在一起讀書,鄒亦時的爸爸把蕭然然當成親閨女似的疼愛,念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就讓鄒亦時時時地保護她。鄒亦時像個保镖似的把她從小護到大,直到他讀了大學,她學了空乘,兩人這才算正式分開。
兩人郎才女貌,是恰恰好的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妾有意,郎無情,蕭然然從來不掩飾對鄒亦時的愛慕,而鄒亦時連把她當小妹妹的意思都沒有,除了人前逼不得已的紳士禮貌外,私底下基本都是冷眼相待。
現下他正因為受傷心情煩躁無處纾解,她還偏來撞槍口,真是沒點眼力見兒。
“告訴她不要來了,我不想見她。”
“要告你自己吿訴,我可不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蕭然然那個脾性,空長了一顆玻璃心,動不動就哭得稀裏嘩啦的,跟開了水龍頭似的!我受夠了這水做的女人了,你自己處理去吧!”
“嗯,好。”鄒亦時頭疼得厲害,想起蕭然然梨花帶雨,跟江南的梅雨天似的凄楚模樣,頓時洩了氣,“來就來吧。”
“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悠着點吧。”
“借你吉言。”
這頭鄒亦時為了即将到來的蕭然然煩躁,而另一頭,溫寒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蘭素指着她的片子狠狠戳了戳,溫寒看着她指甲蓋規律地磕在實木的辦公桌上,那一聲“篤篤”的敲擊聲讓她額角也跟着抽搐。
“你是不是又亂喝藥了?安眠藥?咖啡因?”
溫寒揉揉額頭,狡辯道:“咖啡因又不是藥。”
“溫寒!你怎麽老是不聽我的話!”
“我哪有不聽你的話,我乖乖地吃飯,乖乖地睡覺,生活健康,作息規律,得病又不由我,醫者不自醫,你又不是不知道。”
“還想騙我?”蘭素把片子拿回去,凝神看着她,想要從她那雙坦蕩的眸子裏看出點不一樣的情緒來。
她從來不敢自诩了解溫寒,她知道自己不是溫寒的知己,充其量只能算溫寒願意多說一句話的人,這個女人雖然看着和她敞開心扉說話,實際上她清楚這份熟絡背後小心謹慎的疏離。
相處了這麽長時間,她對溫寒幾乎是一無所知,連最基本的她多大年齡、哪個學校畢業的這樣無關痛癢的問題都不清楚,不是她沒有問過,而是這個女人從來不說。
對于她的過去,她從來都是緘口不言,追問得久了就甩個冷臉遠遠地躲開,久而久之,也沒人敢打聽她的私生活了,大家習慣了她這樣的刻意隐瞞,八卦的熱情過後也就淡味了。
這個女人真的是塊冰做的,不管你做什麽都融化不了,她可以領你的情,對你感恩戴德,想盡辦法報答你,但是你若想用互訴衷腸這樣的方法打開她的心門,卻是癡心妄想,她把自己封閉得密不透風,連一絲空隙都不透露給別人。
蘭素一直好奇,她有沒有委屈難過的時候,有沒有發火憤怒的時候,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她也不願意和別人說,只是自己隐忍着嗎?
那樣,該多孤獨無助?
和她相處了這麽久,蘭素一直想着能在某些機緣巧合下見到溫寒卸下心防變得脆弱的時候,要是真有那個時候,她想做那個給她擁抱的人,能盡一份力,能做那個讓她全身心依賴信任的人。
然而,并沒有。
蘭素從來沒有見溫寒有過其他表情,她永遠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冷淡樣子,喜怒不形于色,眼睛裏永遠是平靜的兩潭水,黑漆漆得不起一絲波瀾。無論遇到怎樣棘手的事情,抑或是煩心的事情,她都是那副表情,淡定得不辨喜怒。
有一次,蘭素親眼看到意識錯亂的患者擡手扇了溫寒一巴掌,護理站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有吓得尖叫的,有七手八腳拉人的,還有斥責家屬不仔細看管的。
只有她淡定得連衣擺都沒動。
她蹲下去把眼鏡撿起來,扭頭吩咐一旁慌亂的護士:“給他打一針地西泮,等他睡着之後做個腦電圖。”
蘭素過去找她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她臉上那個清晰的巴掌印。
她不知道溫寒怕不怕,可疼是一定的,但這個女人一聲都沒吭。
從那個時候她就知道,這個女人或許生來就與她們不同。
就現在看來,這個女人也依舊沒有把她當自己人,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
兩人之間靜默着,誰也沒有開口,到最後,還是蘭素忍不住了,又問了一句:“什麽時候開始疼的?”
這女人打不得,罵不得,催不得,油鹽不進,讓她光是着急,卻找不到一點突破口。
溫寒扶了扶眼鏡,仔細想了一下,似乎最近一直有些頭疼,從昨天晚上開始忽然加重了,整整疼了一夜,這麽想着,就說了實話:“昨天晚上開始加重的,其間喝了兩杯咖啡,好了一點,上了臺手術,下臺又開始疼。”
“然後回去吃了安眠藥?”
“沒有。”
“溫寒,你要配合我,你再這樣我沒法給你看了,你還想不想治病了,雖然你也是醫生,可這是在神經內科,不是骨科,我是醫生,你是病人,懂嗎?”
“嗯,吃了兩片。”溫寒拗不過她,垂下眼老實回答。沒辦法,最近頭疼得太厲害,靠藥物也沒辦法緩解了,她得乖乖聽話。
“好,溫寒,從現在開始,我問你的話,你都要如實回答,我不是窺探你的隐私,只是問診必需的過程,你不能刻意隐瞞。”
看着蘭素眼中的嚴肅認真,溫寒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下定決心,輕輕地點了點頭。
“除了頭疼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比如忽然的心煩意亂,不容易入睡,睡着之後又特別容易醒,還容易做噩夢,心情總是郁郁寡歡,這樣的症狀有沒有?”
“都有。”溫寒擡眼看着蘭素,眼神認真,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她說的是實話,所以眼神坦蕩。
只是她的回答卻讓蘭素心中一凜,她接着問:“最近食欲好嗎?有沒有覺得身體特別累?”
“食欲?還好吧,累倒是挺累的,最近急診比較多,有點吃不消。”溫寒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準備插科打诨,她平時吃得也不多,應該算不上食欲減退吧,累倒是真的。
蘭素又問:“性欲呢?有沒有覺得性冷淡?”
雖然同為醫生,可是蘭素問這話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對面坐着的并不是陌生的病人,而是一個她努力想要接近卻始終接近不了的冷美人,驟然問這樣的問題着實尴尬,可是沒辦法,該問的怎麽都躲不過。
她這廂尴尬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對面的溫寒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托着眼鏡思索了一下回答她:“我應該是性冷淡,因為我看色情片不會有生理反應。”
她這麽淡定地開口,蘭素更尴尬了,趕緊轉移話題:“那你有沒有一直梗在心口的事,一直無法釋懷的那種?”
溫寒頓了一下,眼睛裏的猶豫一閃而過,最後還是低聲說了句:“沒有。”
“真沒有?”
溫寒又答:“嗯,沒有。”
問完這些,蘭素心裏基本上已經有結果了,只是,她不知道這樣的結果該不該如實告訴溫寒。
告訴她說:“溫寒,你不是偏頭痛,你是抑郁症前期。”
因為她的片子沒有任何問題,神經內科所有相關檢查顯示的結果都是正常的,蘭素甚至詢問了耳鼻喉科的主任,主任也說沒什麽問題。
她原本只是懷疑,但是剛才一問才發現,這女人所有的主訴都和抑郁症前期的症狀八九不離十,她心裏像是壓了塊石頭,沉沉地墜着,讓她喘不上氣來。
作為醫生,她頭一次選擇對病人隐瞞病情。
“你先回去吧,我給你開點藥你先吃着,兩個療程後我再幫你看看。”
溫寒沒有看出她眼神中的異樣,也懶得詢問自己是什麽毛病,就算解釋了也是一通她聽不懂的專業術語,隔個科也算隔半座山,她只需要遵醫囑吃藥就好。
領了藥正準備回家,丁潔玲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一手抱着藥,一手接起電話。
“喂,怎麽了?”
“溫大夫,那個鄒亦時的石膏有些松動了,他說腿有點疼,你能不能過來看一下。”
溫寒皺皺眉,疑惑地問了句:“鄒亦時是誰?”
電話那頭的丁潔玲這才反應過來,溫大夫對于人名和人臉向來不怎麽敏感,通常都記不住,更何況昨天晚上她壓根就沒問病人叫什麽名字,這會兒肯定對不上號。
“就是昨天急診接的那個高空墜落造成胫腓骨雙骨折的男病人。”
她這麽一描述,溫寒立刻想了起來,想起那條傷腿的時候順道就想起了他那雙讓人有深海恐懼症的眼睛,和那道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她向來臉盲,只記傷口,記不住病人的模樣,好多病人出院之後回來看望她,她每每都對不上號,只有病人把自己的診斷背一遍,她才能恍然大悟。
而這次卻不同,這個人的臉龐一直清晰地印在她腦海裏,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極薄的兩片唇,以及因疼痛而緊緊鎖着的眉心。
他有一種讓人過目不忘的魔力,她也被施了法。
鄒亦時,這下,她真的記住了。
下了內科樓,要穿越一條長長的走廊才能到外科樓,路上溫寒把手裏的藥拿出來擺弄着看,瓶身上印的都是英文,她專業英語學得還可以,認出了其中幾種藥的名字,都是鎮靜催眠的藥。
她詫異,蘭素不讓她吃安眠藥,現在可好,開了一堆比安眠藥更冠冕堂皇的安眠藥。
她颠了颠手裏的小藥瓶,無暇深思,腦海裏響着蘭素的話,要遵醫囑好好吃藥,溫寒,你還想不想治病了?
她自然想,偏頭痛快把她折磨得瘋掉了,以往心情煩躁的時候她還能摸摸耳後的小音符平複自己的心情,可是現在這招越來越不管用了,她忐忑難安,不知道除了這法子以外還有什麽能安撫她的情緒?
她不能喪失自己這唯一的精神力量,所以,得聽蘭素的話好好治病。
一路乘電梯上了樓,溫寒把手裏拎着的藥放進值班室的櫃子裏,一出門,就碰見換了衣服準備上班的胡楚翹。兩人視線相撞,溫寒面無表情地直視着她,胡楚翹從鼻子裏輕嗤了一聲,眼白狠狠地翻了一下,扭身出了值班室。
胡楚翹是骨科的另一名主治醫師,溫寒和她管的病人沒有交集,所以對這個人并不了解,她又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八卦的人,所以對這個女人沒有一點印象。
因此,她不太理解胡楚翹這種莫名其妙的敵意。
橋歸橋,路歸路,她和胡楚翹在任何方面都沒有交集,何來結怨一說?
把藥放好,溫寒換了白大褂,揉了揉額角,擡步出了更衣室。
那個叫鄒亦時的病人住在三號病房,一個帶着套間的單人病房。病房在走廊的盡頭,溫寒拿了口罩戴上,腳步聲被長毛的地毯吞噬得一幹二淨,只餘下她斑駁的影子。
開門進了病房,屋裏的陽光沒有走廊的充足,突然的黑暗令她眼前一黑,她下意識地微眯了眼,等适應了短暫的黑暗後,視線才重新聚焦。
她擡眼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那人的視線淡淡掃過來,似是有意停留卻又不露痕跡地移了過去,沒在她身上多做停留,等她定睛再細看時,就只能看見他狹長的眼尾和那一叢濃密的睫毛了。
她定了定神,不去理會那眼神裏的意思,越過人群走到床尾。
他的左腿上打了石膏,被迫高高地吊起來制動。雖然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是狼狽局促的,但他恰恰相反,身子半倚在擡高的床頭上,右腿微微曲起來,頭偏向一側,露出線條美好的頸側,神色慵懶得不像是養病,倒像是來度假的。
溫寒掏出了兜裏的小錘子輕輕地敲了敲他露在石膏外頭的腳趾頭,擡眼看他:“有感覺嗎?”
聽了她的問話,鄒亦時懶懶地扭過頭來看她,眼神重新聚焦的那一瞬間,溫寒被他眼底鷹隼般的銳利神色刺了一下,心跳無端地就加快了幾分,面上卻仍不動聲色。
也許是因為陽光太刺眼,他有些不适地半合了眼,目光也變得渙散起來,他用右腿蹬着床板把自己的上半身往上靠了靠,找了個最舒适的位置躺好,這才出聲回答:“有感覺。”
他做這個動作時,溫寒一直盯着他右腿的肌肉看,看着那道流暢的線條收緊、起伏,最後舒展,充斥着野性力量的美在她腦海裏一點點蔓延,她想着,要是能讓老教授看看就好了,她得親口告訴他,不只是解剖圖譜上才有這麽完美的肌肉線條,現實生活中也有。
她惡趣味地想着,把他拿來做解剖絕對有劃時代的科研意義,把那結實的筋膜剝開,露出內裏緊實致密的肌肉和肌腱,再往裏是勻稱潔白的股骨。
“醫生,他傷得厲害嗎?嚴不嚴重?會不會瘸了啊?”
溫寒還沒從自己的黑色幽默裏醒過神,耳旁就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嬌啼聲。她皺眉循着聲源回頭,等看到比自己高半個頭的陌生女人後,她才微微詫異,這麽大個人在她身旁,她竟然都沒有注意到。
“還好,沒關系,末梢循環是好的,反應還算靈活,不會有……”她本來想說骨筋膜室綜合征,但又一想,和外行人說這種專業術語他們也聽不懂,便轉了話頭:“不會有事,疼不過是麻藥過了,忍一忍就好。”
“你怎麽說話呢!什麽叫忍一忍!別人問你話呢,你就是這麽糊弄病人的嗎?什麽緣由都不問,就讓忍一忍,你算什麽醫生,你家人躺在這裏你也讓忍一忍?”
溫寒眉頭一蹙,對于這個陌生女人把自己家人牽扯進來深感不悅,她勾唇冷笑,如果是她的家人她肯定不會讓他們忍着。
她的家人可沒有這個男人這樣的定力。
只打了局麻藥,就那麽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拿着鑽頭鑽進他的骨頭裏,把他骨膜上附着的細密的神經一點點地磨斷,那種銳痛哪怕是她看着都覺得心口一凜,作為當事人,他除了肌肉痙攣了以外,眼神裏連一絲懼意都沒有。
那麽銳利,像是手術刀的刀鋒,冰冷堅硬得沒有一絲感情。
這樣的人會因為麻藥過了的餘痛大張旗鼓地把還在休息中的她叫回來?
呵,滑天下之大稽。
她能這麽好脾氣地來全然是因為剛好順路,如果她下午不來看病,多半連忍一忍這樣的話也懶得對他說。
她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也懶得應付這個嬌縱的女人。
迎着那道飛揚跋扈的眼神,溫寒摸着脖子上的聽診器,眼底依舊清淡平靜,眉峰稍稍上揚,語氣不鹹不淡:“你是鄒亦時的家屬?”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微微拗口,但總算是叫清楚了。
“是!我是他女朋友!”
“既然你想要專業的講解,那麽我講給你聽。鄒亦時是雙向胫腓骨骨折,做了手術打了石膏,這個顯而易見,但因為石膏要起固定支撐的作用,所以勢必會壓迫肌肉,如果包紮不當的話就會引起骨筋膜室綜合征,就是因為擠壓使肌肉缺血缺氧,最後壞死,再嚴重就需要截肢。他現在雖然疼,可是這種疼是可以忍受的,不能随便打麻藥,如果打了麻藥,我就無法判斷他是因為麻藥沒了知覺,還是因為肌肉壞死沒了知覺。這麽解釋,你清楚了嗎?”
溫寒的聲音不大不小,能讓所有人聽見,卻又不帶任何劍拔弩張的氣勢,聲音平靜委婉,清麗得像是一道清泉,潺潺而出,不卑不亢,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沒有埋怨蕭然然的蠻不講理,說話的時候也沒帶着輕蔑的挑釁,神色平靜的仿佛真的只是替蕭然然科普。
在場所有人都噤了聲,并且理所應當地覺得蕭然然太過分了。
蕭然然臉上自然挂不住,惱羞成怒地吼了一句:“你和我講這麽多廢話幹什麽!”
旁人沒什麽反應,倒是張榮華忍不住笑出了聲,毫不留情地戳破她:“不是你要人家專業點的嗎?專業了你聽不懂,不專業了你又嫌人家不負責,反正怎麽着都是你有理!”
溫寒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說好聽點是淡定從容,說難聽點就是死氣沉沉,任憑外界怎麽波濤洶湧,都激不起她半點漣漪。
鄒亦時眯眼看着床尾站着的兩個女人,蕭然然是空姐出身,無論是身材還是身高都比那個女人要出彩,加上蕭然然化了精致的妝容,又有着後天培養出來的氣質,兩相對比下來,那個女人就更是暗淡無光了。
慘白的臉色,泛舊的白大褂,幹枯得沒有一點光澤的亂蓬蓬的馬尾,戴着那副呆板老舊的眼鏡,腿上一條淺色沒有任何紋路的牛仔褲,他想不明白,這個時代為什麽還有這樣死氣沉沉的裝扮?
她看起來很年輕,裝扮卻沉悶得像是中世紀的修女,是真的不修邊幅,還是她天生就品位低下?
那頭還是兩個人的混戰,只是主角卻換成了張榮華和蕭然然。鄒亦時定睛尋找那抹消瘦的白色身影,卻發現她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門口,纖長的手指握在門把手上,輕輕地開了一條能容納她單薄身子通過的縫隙,一閃身,就消失了。
她的手很漂亮,躺在手術床上時她戴着手套,他沒太注意,現在看來,那雙手很是讓他驚豔。
鄒亦時終于發現了她能讓自己提起一點興趣的地方,天天動手術刀的人基本上都有一雙好手,纖細靈巧,在那方寸之地能把手術刀玩轉得花樣翻飛,沒一雙好手怎麽行?
這不是定論,卻是不成文的規矩。
那女人手指纖長勻稱,他腦海裏忽然想起一句話,指若削蔥根,嗯,她的手就是這樣,細細嫩嫩,和她死板晦暗的人相比,那雙手着實出彩。
他正看着那扇門出神,張榮華突然從戰局中退了出來,回神之後才大叫:“欸?人呢?”
“呵。”鄒亦時忍不住輕嗤出聲,他怎麽會不知道張榮華那小子的心思,那小子對于蕭然然的态度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有事都往他身上推,連話都不願意和她說。
現在可好,光明正大地讓那個嬌縱的女人下不了臺,她向來心氣高,脾氣大,怎麽能饒過張榮華?
張榮華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做給那個女人看的。
可惜,那女人壓根就不屑領他張榮華的情。
想想她眼底的淡漠和事不關己,張榮華那點英雄救美的心思就顯得更多餘了。
“什麽人?欸,那個醫生呢?”
蕭然然也發現少了人,越過張榮華看過去,只看見了緊閉的門板,那個身材瘦小、神色淡然的醫生已經不在了。
那女人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沒人能忽略她眼底的漠然淡定,可是偏偏存在感又那麽弱,她竟然不知道那女人什麽時候走的。
“你就是個掃把星!”張榮華氣急敗壞地瞪了她一眼,扭頭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蕭然然愣了愣,杏眼一睜,豔紅的嘴角勾起,眼底俱是譏诮:“你不會是想要泡那個女人吧?”
張榮華被她猜出了心思,也不反駁,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跷着二郎腿:“是又怎麽樣?”
“張榮華,你腦子注水了?那種貨色你也看得上?”
蕭然然從來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她看得順眼的,全世界都得喜歡,她看不順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