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一周後,晚上又是溫寒的夜班,她裹着棉大衣在辦公室喝咖啡,額角繼續一跳一跳地疼,口腔裏充斥着速溶咖啡的苦澀,她偷偷想着,這個模樣要是被蘭素看見了,那女人一定會扒了她的皮。
可是,她忍不住,蘭素開的藥并不管用,她喝了一周,還是睡不好,依舊噩夢連連,驚醒後便是睜眼到天亮,頭疼也沒怎麽緩解,她擡手摸了摸耳後的小音符,倒是覺得這個法子依舊有效。
正走神着,丁潔玲就跑了進來,一如既往的慌慌張張:“溫大夫,三號病房的鄒亦時覺得腿有點木,我給他敲了敲,他說沒知覺。”
溫寒斂了神色,把棉衣脫了,整着白大褂往外走:“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說是今天下午五六點那陣就有點不舒服,現在加重了。”
“嗯,好,我去看看。”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病房,溫寒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病房,有些詫異地想着,他竟然沒有留陪床的。
她走到床尾時才發現鄒亦時正在打電話,聲音低低的,間或應一聲,眉心蹙得格外緊,聲音也很低沉壓抑,應該是遇上了什麽棘手的事。
“嗯,你先過去,張恒遠扛不了事,遇到大事就沒分寸了,你幫襯着點,這次的災害不是很嚴重,不要慌,做好調度,一定要安排妥當了。”
那頭的人應該在回話,他眼神瞟過來,看見了床尾站着的溫寒後,低聲說了句:“抱歉,麻煩你稍等一下。”接着又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嗯,好,先這樣,有事及時向我彙報。”
他挂了電話,略顯抱歉地看着她:“不好意思,接了一個電話,讓你久等了。”
他突然的紳士倒讓溫寒有點不适應,她頓了一下,淡然地回了句:“沒關系,我看看你的腿吧。”
“嗯,今天下午覺得有點麻,當時沒注意,現在才發覺小腿沒了知覺,有點骨筋膜室綜合征,應該是靜脈回流不暢,水腫的緣故。”
溫寒挑眉,眼神沒多詫異,只是覺得他一個空軍上尉懂得還挺多。
注意到她瞟過來的眼神,鄒亦時低笑一聲:“這是常識,我粗略懂一點,上學的時候學過。”培訓的時候,意外受傷的搶救與處理是重點學科,學飛行的,沒有一個敢保證以後會萬無一失,所以基本的醫學常識都是必須掌握的。
溫寒回過頭繼續查看傷腿,暗自腹诽,也只有他這樣恃才傲物的人才敢把這麽專業的知識說成是常識了。
她側着身子檢查他的傷腿,鄒亦時的目光下意識地就聚焦在了她右耳的文身上,那個小音符似乎比原來更真切了,純黑的墨色襯着她白淨的膚色,說不出的好看,音符旁邊就是她小巧粉嫩的耳垂,薄薄的一點,似乎還透着光。
他暗想,她這麽呆板的人怎麽會文身,又怎麽會文在這麽暧昧惑人的地方?
不管怎樣,他總算剝開了她的第一層包裝。
溫寒檢查好,幹脆利落地下了診斷:“是有點壓迫症狀,得把石膏拆了看。”
“嗯,好。”
他應得輕松,但是溫寒知道,把石膏拆開重新固定,要承受的疼痛不亞于一場小手術,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要麻醉嗎?”
“局麻?”他揚眉,問道。
“嗯,因為紗布會沾着皮肉,撕下來的時候會很疼。”
她這麽解說的時候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嘴上說得關切,眼底卻是一副淡然的事不關己的模樣,鄒亦時失笑:“你可真是個二皮臉。”
溫寒皺眉,雖然不清楚二皮臉具體是什麽意思,但是看他眼底的狡黠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可是她懶得搭理。這樣的對話已經超越了普通醫生和患者的關系,雖然他話裏沒有那種得寸進尺的暧昧,但是她寧願和他隔着最安全的距離,也不願意頂着他迫人的壓力拉近這幹巴巴的距離。
“那你用嗎?局麻的話藥量小點,不會有問題的,利多卡因的副作用很小,尤其是對神經。”
她話音剛落,鄒亦時的眼神就猝然銳利起來,像是散開的滿天星光突然彙聚,膠着在她身上,又璀璨又灼熱。她愣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只是在觸及他深邃的眼神後,還是膽怯地下移了視線,盯着他挺拔的鼻梁,網上說,盯着鼻尖的話對方還是覺得視線是正視着他的。
“你是在關心我?”鄒亦時聲音懶洋洋的,帶着點漫不經心,但是眼神依舊銳利。
溫寒嘆口氣,不願意讓他誤會自己的意思:“這不是關心,這是正常的流程,是我的義務,也是你的權利,對于自己病情和相關治療的知情權,我對每個人都這麽說。”
她撇清和他的關系,生怕和他有半點牽扯,他是她惹不起也不想惹的人。
“那動手術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解釋?”
“……”溫寒一下子被噎住了,是,當時手術的時候她并沒有多解釋,因為他執意要局麻,她也沒有顧忌到他是軍人的緣故,更何況,那個時候他眼神堅定不容動搖,她沒必要試圖挑戰他的權威。
而現在,她從別人口中得知了他是軍人,想到他之所以選局麻就是害怕全麻帶來的副作用,做軍人對身體素質的要求近乎苛刻,她深表理解,所以才多餘做了解釋。
兜兜轉轉,她還是坑了自己。
“因為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你是軍人。”
既然已經坑了自己,她也不願意吃啞巴虧,到時候他要是給自己一個投訴,她這月的獎金打了水漂不說,批鬥也指定少不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軍人,我記得我并沒有提過。”
他還是那副随性慵懶的模樣,只是眼神裏帶了探究和玩味,看得她渾身不舒服。
“聽別人說的而已。”
“我以為你永遠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呢。”
她原本只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但不知不覺就進了他下的圈套裏,她像是只走投無路的兔子,慌不擇路地逃竄時,把陷阱當成了藏身之處。
她終于真真切切地明白過來,她根本不是這個人的對手,她的漠然對于別人來說還算管用,可以作為她保護自己的屏障,但在他面前,除了給他做調劑外,沒有半點作用。
他要擊垮她,不費吹灰之力。
“你自己決定吧,麻不麻醉都可以,一會兒給麻醉師簽個字就行,我去準備東西。”
說完,她就轉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身後傳來他雲淡風輕的聲音。
“你耳朵上的文身是為誰文的?”
他的話一出口,溫寒感覺由耳郭到心窩子裏都湧上來一股怒意,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幾次三番地試探她的底線,若是像那個人似的僅僅是出于對她這副皮相的好奇和垂涎,她還勉強可以一笑置之,不予理會,但是眼前這個人卻明顯不知好歹,她的文身也好,文身背後的意義也罷,都不是他該觸及的。
這是她的底線。兔子急了還咬人,他卻偏要步步緊逼。
“鄒上尉!”她重重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眼底浮起一絲愠怒,但盡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還不到氣急敗壞的地步,她多年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就算讓她和別人生氣,她也不知道是該張牙舞爪,還是該大吼大叫,“安心養病才是你的當務之急。”
似乎是她難得的變臉成功地娛樂到了鄒亦時,他并沒有因為她的厲色而有半點被冒犯之感,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微揚,揶揄地說:“看來我猜對了。”
他神色慵懶散漫,言談和神情之間都帶着濃濃的調笑意味,但是這樣的調笑和那個人的卻截然不同,不同于那樣的輕佻浮躁,反而帶了一絲勢在必得的得意,似乎他終于抓到了把柄,抓到了能把她抽筋剝皮的軟肋。
他眼底沉沉的一片,窗外的陽光連帶着婆娑的樹影一起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泛着繁複璀璨的光澤,精光乍現,不加掩飾,他嘴角帶着笑,話說得輕浮,但是她知道,他眼底卻不是這麽單純的神色。
那種狩獵者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是深入骨髓、無法隐藏的,他把她當成獵物,把玩或者吞噬還不确定,總之,他對她有興趣,便閑來無事逗弄找趣兒。
這個人要比他那個朋友可怕得多。
“嗯,然後呢?”猜對之後呢?把她當作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然後編排出她鉛華洗淨之前遭遇的坎坷和情傷,借此深入她的內心,撫平她的傷痛,讓她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捧着一顆心到他跟前,感念他如此知心?
“你覺得呢?”鄒亦時懶懶地一笑,伸出舌尖舔了舔尖銳的虎牙,陽光打在他臉上,讓他棱角硬朗的臉界限分明。
這樣的動作由他這樣成熟陽剛的男人做出來自然沒有什麽俏皮可言,溫寒看到的就是一副磨刀霍霍向豬羊的陰險狡詐。
“我覺得啊……”她雙手插兜走向他,之後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撐在床頭上,雙目從他鷹隼般的眼神慢慢下滑至他的鼻尖。
鄒亦時跟随着她的目光微微擡頭,從這個角度看,他們的姿勢還真是暧昧。他忍不住舔了舔唇,看着她鬓角柔軟的碎發在那張白淨的小臉旁微微顫動,隔着那副活化石般的眼鏡,他并不能看分明她的眼睛,僅僅能看見她嬌小圓翹的鼻尖和紅潤柔嫩的唇,她輕聲開口,紅色的唇,白色的牙,錯落有致地一張一合,鼻尖都是她身上馨香自然的氣息。
鄒亦時雖然走神,但是在她說完之後,還是很配合地失笑出聲。
她說:“我覺得你應該輸液了。”
她驟然起身,冷着臉按了床頭的呼叫器,聲音生硬麻木,像塊木頭:“丁潔玲,過來給鄒亦時挂一瓶頭孢呋辛鈉。”
說完,她繼續雙手插兜,規規矩矩并且死氣沉沉地離開了病房,鄒亦時看着她離開的方向,嘴角的笑意越發濃烈。
接手了鄒亦時這個不省心的病人,并沒有讓溫寒的生活有一絲的變化,她本就是一潭死水,怎麽砸石頭都濺不起多大的水花,因此,對于別人的驚擾,實則無關痛癢。
又上了一個夜班,溫寒覺得頭痛的症狀又加重了,她蜷縮着腿把自己貓進椅子裏,伸手在耳後摸着那片小小的印記,但是效果不佳,她郁悶地揪了揪耳垂,只好作罷。
其實這個方法也不是每次都奏效的,除非是抑郁症引起的頭痛才能靠這種方式來緩解心理壓力,如果是生理上的,還是得乖乖看病吃藥。
醫者不自醫,但溫寒偏偏不想叨擾蘭素,于是披了大衣去藥店拿了兩盒止疼藥,回來的路上恰好碰到同樣下夜班的陸乾,相比于她的憔悴,他看着格外地神清氣爽。他敏銳地看到了她手裏的藥盒,皺眉問道:“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溫寒也皺眉,卻是因為厭煩,她本就習慣獨來獨往,孑然一身,不用被這紛亂的人際關系所打擾,現在卻因為他的主動進攻而漸漸疲于應付,于是,沒什麽好臉色地說了聲:“痛經!”
“不可能。”陸乾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着她停了腳步,“你的生理期不是這幾天。”
學醫的人早被灌輸了不分男女的思想,觀念裏也不覺得難以啓齒,但是溫寒咂咂嘴,一臉雲淡風輕地問他:“你怎麽知道不是?”
陸乾突然紅了臉,如果是面對患者,本着治病救人的專業态度不覺得有什麽,偏偏面對着這個冷冰冰卻勾得他心癢難耐的女人,這些話就有些讓他臉紅。
“那個……”他踯躅之間,溫寒已經掙脫了他的手,徑直上了電梯,等他回神之後想要擡步追進電梯,就見她素白的手指狠狠地戳着關門鍵,電梯門漸漸關上,把她滿臉的冷漠也一并關在了裏頭。
溫寒回了辦公室,因為走得急,額頭突突地跳得更厲害,她感覺腦袋裏的血就要迸濺出來一樣,她急急地把藥摳出來,就着桌上的水吞下去,剛放下杯子,丁潔玲就慌慌張張地沖進來:“溫大夫,劉院長找你呢!”
溫寒痛苦地閉了閉眼,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
進了鄒亦時的病房,屋子裏烏泱泱的一大片人,有穿着制服的軍人,有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正中間站着劉院長,陣容強大,百年一見。
“劉院長,您找我?”溫寒穿過人群走到院長面前,劉院長已經七十多歲了,但精神依舊矍铄,不怒自威,震懾力與日俱增。
“鄒少是你負責的?”劉院長開口,聲若洪鐘,透着威嚴,周遭的人都聽得肝膽俱顫。
溫寒不卑不亢地應了聲:“是,從急診送上來之後就一直是我負責。”
“情況怎麽樣?”
“胫腓骨雙骨折,按臨床路徑處理之後,現在是術後第七天,出現輕微的骨筋膜室綜合征,重新換藥包紮,輸了消炎藥,沒什麽大礙。”
溫寒說完,劉院長厲色道:“怎麽會出現骨筋膜室綜合征?你是怎麽照顧病人的!”
在場的人都如同寒蟬一樣噤了聲,陸乾一臉擔憂地看向溫寒,只見她腦袋埋得深深的,乖乖地受訓,看得他直心疼。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訓斥是件很下不來臺的事,顏面盡失不說,飯碗也可能不保,尤其是一個女孩子,奇恥大辱算不上,羞憤難堪是綽綽有餘了。
此刻,只消鄒亦時說一句“是我自己不聽醫囑”,溫寒就能免受這無妄之災,可是鄒亦時偏偏不樂意解救她,他就想看看她到底有多硬的皮囊,能裝到什麽時候。
劉院長又厲聲訓斥了幾句,連帶着把不相幹的人也訓了,大家臉色灰白,不敢作聲。
鄒亦時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盯着溫寒,卻忽然發現,她謙恭局促的模樣下,眼神卻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壓根兒不見半點羞憤,倒仿佛事不關己。
難怪她杵着腦袋,原來不是認錯,而是賣乖。
鄒亦時怒極反笑,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劉院長不要生氣,既然溫大夫有失職之處,那麽,就讓她留在這裏負責照顧我,也算将功補過了。”
話音一落,有人歡喜,有人憂,歡喜的是旁人,因為不用連坐,憂愁的是溫寒,她冷冷地掃了鄒亦時一眼,滿眼的厭惡。
鄒亦時沖她勾唇一笑,心中卻冷哼道,只有自身利益受到損害時才有反應,真是個冷漠自私的女人。
溫寒在家裏睡了整整一天,頭痛欲裂,胃裏翻江倒海,喝了止疼藥也不見多大作用,她這是氣得急火攻心,藥石無醫!
晚上她去照顧鄒亦時,說得好聽點是專職大夫,其實壓根兒就是特護,他這明裏送了她個人情,暗裏卻挖了大坑逼着她跳,偏偏她還得念他的好,這樣的手段太過陰險,這人比狐貍還要狡猾奸詐!
進了病房,他仰面躺着,被子滑在腰間,露出大片的胸膛。他在軍營裏待過,又是飛行員,體質自然不是尋常那些羸弱的男人能敵的,肌肉線條緊實流暢,紋理分明,每個細胞都蘊含着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力量,這種野性的力量不是健身房裏出出汗就可以達到的,必定得在嚴苛的自然環境下摸爬滾打,才能成就這一身的陽剛硬朗之氣。
溫寒掃了一眼,沖他努了努下巴:“不冷嗎?”
鄒亦時笑,意味不明:“不冷,我現在有點熱。”
溫寒不知道這算不算調情,可是她很識趣的調低了空調的溫度,給他拉好被子,盤腿坐在沙發上,捧着一顆蘋果,專心致志地削皮,像個娴熟的深閨婦人。
她的腰很細,細到像是抽過肋骨,這麽一坐,更顯得不盈一握,鄒亦時眸光一暗,歪頭打趣道:“一點沒有女人該有的樣子。”不顧形象,木讷刻板,像塊嚼不爛的木頭墩子。
溫寒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若無其事地問:“那怎麽才算女人該有的樣子?在一個袒胸露乳的男人面前搔首弄姿?”
鄒亦時不羞不惱,并不伸手接,反而盯着她笑,聲音低沉好聽:“成語學得不錯。”末了,敲敲她的手腕,“我嫌你手髒!”
哦,對,削蘋果之前她忘記洗手了,她無所謂地撇撇嘴,張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伺候完鄒亦時,溫寒貓在陪侍椅上,腦袋昏昏沉沉的,額角又開始疼,蘭素打來電話,她硬着頭皮接起來,她又是連珠炮地問:“最近怎麽樣?藥應該吃完了吧?怎麽沒來我這裏拿藥?”
溫寒一愣,還真把這事兒忘了,嗫喏道:“最近挺好的,藥還有,所以沒去拿。”
蘭素不信她随口謅的話,正色道:“溫寒,我現在可沒有一點和你開玩笑的意思,你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不然你的病誰都治不了。”
溫寒乖乖地點頭,像是被老師點名批評的小學生,愁眉不展道:“知道了,你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她也害怕就這麽拖下去,哪天就想不開了,扒了窗戶跳下去把自己給了結了。
“最近頭疼得厲害嗎?持續多長時間?”
“厲害,一整天,晚上好點。”
“生活、作息都規律嗎?心情怎麽樣,會不會突然覺得煩悶?”
“很規律,就是食欲不佳,心情一般,一直都是這樣,沒什麽大波動。”
“那性欲呢?最近有沒有性生活?”
溫寒被這個問題卡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沒有。”
“多長時間了?”蘭素繼續追問。
溫寒開始惆悵,因為之前她騙蘭素說她有性生活,這樣就讓蘭素覺得她病情還不嚴重,可事實上,她還是處女,對此事毫不知情也沒有半點興趣。
一個謊言的背後必定得有千千萬萬個謊言去補這個窟窿,溫寒想了想,随口道:“七天。”
“好,那還不算太久,你抽空過來找我,我再仔細看看。”蘭素結束詢問,知道她的劣根性,又補了句,“算了,就明天吧,我值班,你別想鑽空子。”
“知道了。”溫寒挂了電話,欲哭無淚。
手機揣進兜裏,她一回頭,就見鄒亦時正看着她。病房裏已經關了燈,她以為他睡着了,卻沒想到一片黑暗中,他的眼神卻依然銳利深刻,見她回頭,他懶洋洋地說了句:“難怪那天挫骨的時候血肉翻飛,你連眼睛都不眨,原來是怪我壞了你的好事兒。”
溫寒頓時語塞,暗自驚訝她聲音如此輕,他竟然也能一字不落地聽進去,還真是防不勝防。
“你撒謊了?”鄒亦時開口問,明明是詢問,語氣裏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溫寒眼底發冷,心中想着,這人倒是從來不把自己當成是外人,窺探別人的隐私沒有絲毫羞恥感,他與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這麽越界試探她的底線,他的目的,她雖不算自作多情的人,但多少也猜出了幾分。
她倒騰了一下雙腿,側坐在椅子上,扭頭看着鄒亦時,光線太暗,她眯着眼睛,開口輕聲道:“你怎麽知道?”這種隐晦的閨中逸事還不至于到處高談闊論,呵,他難不成有讀心術?
鄒亦時側了側身子,看着她并不刻意的姿勢,目光很坦然地在她身體的曲線上一點點蔓延。這麽凹着,她的腰線更分明,蜿蜒下來延伸到筆直的腿。她的腿很長,但看不清具體輪廓,僅露着一截腳腕,月光映襯着,泛着瑩白的光澤。
他眼看着她起身大步向他走來,嘴角不經意地勾起一抹笑,這個女人真是越來越讓他心癢難耐了。
溫寒随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走到他床邊時,看着他側身時露出來的健碩的肱二頭肌,輕哼道:“偷聽,可不是什麽好習慣!”說完,手腕用力,狠狠地紮下去。
她的動作并不慢,足夠讓人猝不及防,但是鄒亦時嘴角含笑,神色微動,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微微施力捏住她的桡骨時,她整條胳膊則變得酸麻異常,動彈不得,手裏的水果刀應聲掉落,砸在地上,發出清脆尖銳的聲響。
鄒亦時低笑,眼波流轉,語氣慵懶異常:“偷襲,也不是什麽好習慣。”
溫寒輸得心服口服,因為她深知,鄒亦時的道行可不僅僅是這種程度,他在如此放松散漫的狀态下,都能準确無誤地做出反擊,迅捷,敏銳,機警,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功夫。
她看了看地上明晃晃的刀,甩甩手腕道:“松開!”
鄒亦時捏得更緊,在她桡骨的凹陷處輕輕按壓了一下,酸麻的感覺直逼而來,讓她眉頭緊皺,頭皮發麻,隐隐有了怒意:“鄒亦時,你給我松開!”
鄒亦時依舊笑着,她越生氣,他的笑意就越濃:“溫寒,看來你可不是天生就一石頭,無非是事不關己的時候懂得明哲保身。”
溫寒反唇相譏:“鄒少的成語也學得不錯!”
鄒亦時手腕一用勁,溫寒酸得低哼了一聲,眉頭越皺越緊,心裏漸漸有撮火升騰起來。鄒亦時看着她眼底的愠怒,微微勾起嘴角,舔了舔右側的虎牙,手腕又一使勁,溫寒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跌倒在他身上,他才揶揄道:“松開?你自己試試!”
溫寒的手腕還被他掐着,整個人卻已經躺在了他的胸口,衣服隔絕了他胸口的溫度,卻隔絕不了他的堅硬與她的柔軟之間的不平衡,她徹底被激怒,也不掙紮,另一只手探到他的頸後,摸到寰椎的位置,狠狠地一掐。
鄒亦時只覺得頸後像被劈了手刀一樣又酸又疼,等他回過神來時,溫寒已經遠遠地逃到床尾了。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聲音愠怒,少了平時的呆板木讷,敲敲他打了石膏的腿:“下次,就是這裏了。”
她轉身出門,關門聲“咣當”一聲響起的時候,鄒亦時突然笑出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自嘲地想着,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自制力竟然就這樣被她輕而易舉地挑戰了。
她貼着他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弧度和超乎尋常的柔軟,在她探手過來的那一刻,像是要擁抱他一樣,他看着她越來越近的白皙瑩潤的臉頰,還有從尖巧的下巴一直蜿蜒到胸口的高低起伏的弧度,他的眸色暗了暗,喉結竟然不自覺地上下翻滾。
這個女人絕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這樣,她剛才在椅子上說話時,因為放松了戒備,所以聲音裏帶了一絲沒有掩飾好的嬌媚風情,光線雖然不好,但是他依舊能看見她眼神裏微微流瀉出來的慵懶張狂。
有些東西可以僞裝,但有些東西,是深入骨髓的,除非挫骨揚灰,否則永遠無法隐藏。
鄒亦時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心裏想着,他倒是很期待有下一次。
不知不覺,鄒亦時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張榮華在時隔一個月後終于又來看他。鄒亦時養病期間,隊裏出了不少事,加上出任務,他一來,鄒亦時就覺得他看起來比之前灰敗了不少,果然是不論男女,少了陰陽調和,都失了幾分顏色。
于是,他調笑道:“怎麽?欲求不滿?”
張榮華一臉頹喪的神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氣沖沖地說:“哪有那個閑情逸致!你不知道你這一出事,部隊裏那些個孫子都蠢蠢欲動,跟聞了葷腥的綠頭蒼蠅似的,每天都能整出些幺蛾子來。前幾天出任務,老大讓張恒遠去了,你不知道那個臭顯擺的,以為自己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呢,我咒他缺了德也摔個斷胳膊斷腿!”
“張榮華,你罵誰呢!”鄒亦時随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沖着他飛過去,刀刃穿透他的衣擺狠狠地釘在牆上,刀柄微微震顫,發出沉悶的低鳴聲。
張榮華感覺到刀刃沿着自己皮膚擦過去的冰涼觸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又氣急敗壞道:“大爺,你想玩死我啊!你也不怕把我腸子捅出來!”
“我現在是帶病休假,不要和我談部隊的事。”鄒亦時看着他揪着衣角往外拔刀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地看着他,“部隊裏事兒多得你沒時間去玩?”
張榮華扯了扯自己大衣上的窟窿,幾步走來歪在沙發上,眯眼看着他,笑得一臉的不懷好意:“呦呵,先不說我這和黃連一樣又幹又苦的命,倒是你,最近氣色不錯,被滋潤了?”
兩個單身男人在一起聊天不帶點葷腥才不正常,鄒亦時神色淡然道:“你以為我是你,在酒吧對上眼就能撂到床上,你饑不擇食,我的嘴可挑得很!”
“你以為我樂意?找女朋友多不自在,我向來煩別人約束我,而且同一時期只能睡一個女人,想想就無趣得很。”
張榮華的觀點,鄒亦時不敢茍同,這人向來風流,從不懂得潔身自好為何物,他笑道:“寧缺毋濫,懂不懂?”
說到這裏,張榮華突然跟回光返照一樣彈跳起來,目露兇光,像是頭餓狼,鼻子裏呼呼地喘氣:“對了,你的主治大夫還是溫寒吧?我深思熟慮了一下,覺得要是對方是她的話,哪怕讓我睡一輩子,我也樂意,那女人是個尤物,我一定得把她泡到手,你能不能替我想想辦法?”
鄒亦時似笑非笑,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對于張榮華這種輕佻的語氣莫名地覺得很反感,那個女人,可不适合被這麽浪蕩地形容,于是,他冷聲說道:“我準備追求溫寒,你乖乖地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否則,下次紮的就不僅僅是你的衣服了!”
“認真的?”張榮華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下意識地并攏了腿,“可別因為我說我想追她,激起你丫的鬥志了吧?”
“自然是認真的,我可沒有你那麽輕浮。”鄒亦時滿是鄙夷地冷哼了一聲,接着閉了眼睛,似乎在閉目養神,但是眉心緊緊皺着,想了一會兒,又說:“我的腿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醫院上上下下沒少幫忙,是不是該好好感謝一下?”
他眼神掃向張榮華,張榮華真心覺得,眼前這人真是只老狐貍,給你下套的時候比給你戴桂冠都冠冕堂皇,就為圈溫寒一個人,不惜動用私權拉上整個醫院的人做群演,看來,這人這次是來真的。
鄒亦時和他不同,雖然在部隊天天接受煉獄般的訓練折磨,壓力大得像是泰山壓頂,但是這人依舊能保持自律,潔身自好,從不貪戀美色,別說春宵帳暖,就連能拉小手的女朋友都沒有一個,他每每從紅绡帳裏出來,都忍不住揣測,難不成這人喜歡男人?
現在看來,這人只是單純的口味挑剔,只有溫寒這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小妖精才能勾起他的興致。既然如此,他也就不能橫刀奪愛,于是摸着下巴道:“這個事兒就交給我辦了,你放心,兄弟我一定會祝你美人在懷,如魚得水。”
溫寒接到院長電話的時候正在超市買菜,她一手挎着籃子,一手拿着根胡蘿蔔。她其實最讨厭吃胡蘿蔔,但是蘭素說了,飲食得營養均衡,合理搭配,這樣對她的病有好處。
劉院長此番親自下旨的大意就是鄒少為了感念醫院全體員工的傾情付出,準備請大家聚餐,聊表謝意,又因為自己是他的主治醫生,所以特此通知。溫寒把胡蘿蔔放下,最後還是拿了自己喜歡的朝天椒,語氣平淡到事不關己地回答:“劉院長,我還有事,就不去了,提前祝大家玩得開心。”
她知道鄒亦時不是個簡單到可以用富二代、官二代這樣的字眼就能形容的人物,但是出手如此闊綽還是讓她大吃一驚,他說得對,只有影響到她的切身利益,她才會動容,而這個事,并不在她考量範圍內,她沒有半點興趣去自找不快。
劉院長怒氣沖沖地說了聲:“不知好歹。”
她裝作沒聽見,徑直挂了電話。
聚餐的地方在一家高檔餐廳,夜色降臨,整棟樓染上霓虹燈的凄迷之色,門童穿着幹淨筆挺的制服,腰板筆直,謙恭有禮,大廳的瓷磚反射着水晶吊燈的光芒,璀璨得晃花了人的眼,穿着一步裙的漂亮服務生領着溫寒往包廂走,蓮步輕移,美得像畫似的。
溫寒冷着一張臉,實在憤恨自己竟要處處受制于人,鄒亦時一句他現在腿還不是很方便,劉院長就以工作為要挾強迫她過來,她不擾人,卻總有人想盡一切辦法來打擾她的生活。
進了包廂,一衆人臉上俱是錯愕,只有陸乾最先反應過來,收起了眼底的驚訝,招呼道:“溫寒,來這裏坐!”
溫寒的眼神從一個個驚訝且疏離的臉上掃過去,她工作這麽多年,向來與世隔絕,從不和人交往,他們會驚訝并不意外,只是當她的眼神掃到鄒亦時滿是興味的目光時,頓時覺得有種被戲耍了的屈辱感,他似乎總以此為樂。
“不用了,我在鄒少旁邊就可以。”說罷,她無視了衆人異樣的眼光,在鄒亦時似笑非笑的注視下,面無表情地落座。
飯局因為有她這個掃興的存在,大家吃得都不是很痛快,氣氛中彌漫着難以言說的尴尬,溫寒神色如常地吃了東西,低聲囑咐鄒亦時:“你慢慢吃,我出去透透風